第34章
前些時候芳懷被人贖了身,故而如今居住在城內的另一處宅子裏。宅子外遍種綠樹,遠遠的只能瞧見片瓦只角。七拐八拐的走近了,才見到一扇黑漆小門,門上挂了牌子,上書“芳華園”三個大字。
門不大,園子不小。樹木蔥綠,鮮豔的花都被連根拔了,只剩下素白的不知名的花兒開在腳下。茕茕孑立,莫名的多了幾絲楚楚可憐。園內具缟素,就連芳懷素日裏養來玩的貍貓,後院看門的狗子脖子上都紮了一圈白綢。芳懷全身素白,幂籬下白紗直垂到膝蓋,站在園子裏“心肝”一聲,“郎”一聲的哭叫。一衆奴仆更是如喪考妣,哭聲隔了幾條街都能聽得到。鳳孫原本便哭的眼睛澀疼,聽到這一陣哭聲,心中哀痛之情再被掀起,不由的淚流滿面。
按理說,幼弟要見兄長的屍身原本合情合理,可是,當對方是陳芳懷,那便另當別論。芳懷一見鳳孫的面,指着鳳孫,口內上下牙咯噔咯噔的敲打了兩下,渾身哆嗦不停,直接朝後暈倒。身側的人都停了嚎哭,急忙将他扶住,這個撫後背,那個捏人中,又有人嚷着叫醫,又有人嚷着請媛珍縣君,請趙十二郎。芳懷好容易一口氣緩過來,張開眼瞧見鳳孫,又是一陣嚎哭。“你滾,你滾。若不是你,我的成郎豈會死。”
鳳孫氣的胸口起伏不定,“若不是你逃脫的不及時,未能将他安全送抵。阿兄他如何會被帶回來?”
周圍的人要将芳懷扶起來,芳懷手腳并用,連打帶踹的将人都驅散了,半躺在地上撒潑道:“他原本已經上了船同我走了。若不是心中挂念着你,豈能又被帶回來?”
鳳孫呆愣在當場,芳懷哭道:“他早知道你那老子娘想要他的命,卻還是不肯同我走,一上船就哀求我放他回去,唯說心中放不下你。”芳懷抹了一把鼻涕,擦在身旁扶着他的家奴身上,“你到底是有什麽好?長的沒我好,性子又軟綿,即便是想救他都不敢告訴他,暗地裏的動作又沒大用。你到底那一點值得他一命相抵?”芳懷一邊哭一邊将玉成告知他的事情都講了,“你那父母,一個明着狠毒,一個暗裏蛇蠍,哄着他騙着他為你們家喪了命。你如今卻又來我這裏,紅口白牙的要見他,你有何臉面?”字字都是誅心之言,刺的鳳孫千瘡百孔,鮮血直流。他彎下腰,捂住胸口。此時此刻早已經流幹了淚,卻覺得一絲苦澀從眼睛流進嘴裏,又從嘴裏流進心裏,流進四肢百骸,又從四肢百骸流回眼中,終于逼的眼淚如洪水爆發一般洶湧而出,“啊……………………”鳳孫發出幼獸一般的嘶啞哭聲,聲音被他極力壓抑着,那悲傷卻從嘶鳴的嗓子中噴薄而出,瞬間籠罩在整座芳華園上空。
芳懷躺在地上都未動,半晌才僵硬的轉了轉手腕,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敢看鳳孫的臉。鳳孫哭的痙攣,半跪在地上,佝偻着腰身。緩了好一會才繼續哀求道:“我本沒臉面見他,可是,我不能不見他。”鳳孫慢慢挺起腰身來,目光又是悲傷又是篤定的倔強,“他是……”。
幂籬下看不清芳懷的表情,他的手從幂籬下伸出來,将鳳孫攙扶起來,“他是什麽?”聲音軟的不似他自己的,目光裏半是鼓勵半是誘惑,“你說的合理,我自然會讓你見他。”鳳孫猶豫了一下,擡起滿布血絲的眼睛,“他是我阿兄啊。”他揪住芳懷的衣袖,“他是我阿兄,乃是我仇家的人。豈有将自家人得屍身任由外人處置的道理?”
芳懷一根一根掰開鳳孫的十指,“仇家的人?他才不是仇家的人。你問問你父仇寅,他可真心承認我成郎是仇家的人?若非如此,他豈會同意将屍身交予我。豈有此理?”他整理好衣袖,雖然孝衣素袍,卻依然一副妖豔惑衆的氣質,“道理便是,他是我的心上人。”
“你……”鳳孫指着芳懷,渾身都在抖,“你……。”他明明知道芳懷說的不對,可是,卻斷然說不出半個反駁芳懷的字。
“就算他是你仇家的人,那又怎麽樣?我早就散布全城,自此是他的‘未,亡,人’,我要給他守節。郎君的屍身合該屬于我。”
鳳孫被芳懷一字一頓的“未,亡,人”三個字轟倒在地。那痛徹心扉的感覺又侵襲而來。比起悲傷,鳳孫此刻的更多的是恨。恨仇寅,當年為何要始亂終棄?恨劉氏,為何要為虎作伥?恨玉成,為何不早早逃走?恨芳懷,奪了玉成的屍身,令他至今無法見玉成的最後一面;恨,恨,恨,恨自己,自己,自己……鳳孫閉上眼睛:倫常禮法不可破,若是……,其不恥程度遠勝兄弟阋牆。玉成已死,他不能讓他至死卻背上一個兄弟亂倫的罪名。
鳳孫再睜開眼睛,轉而苦苦的哀求,“你讓我見他。求求你,讓我見他。”
芳懷扭過頭,急匆匆往內院跑了幾步,鳳孫不明所以,踉跄的跟着,剛走了兩步。芳懷突然轉過身來,掀開幂籬,露出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休想。今生你都別想在我這裏瞧見他的屍身。”
鳳孫如遭雷劈,徒然攤倒在地。
芳懷哭喊了一天,傍晚了窩在榻上,只覺得嗓子幹渴的難受,心中憋悶的很。故而也未叫人傳飯,只喝了幾口菜粥,夾了幾筷子清淡的小菜。身旁伺候的家奴替他将換下來的衣裳收拾起來。芳懷斜眼瞅着他,一袖子扇在他後腦上,“磨蹭什麽呢?”
家奴扶正自己的發髻,別別扭扭的往外一指,“你吃好的喝好的,他還在園子裏站着呢。”
芳懷朝外移了下眼睛,也不知道究竟看沒看到鳳孫,嗤了一聲,“他想站,我不過是随他罷了。”他攤了一下手,“我早就說,他今生都休想在我這裏瞧見玉成的屍身。他就是不信。”
家奴有點不忍心,“要不要告訴他……。”
芳懷用手中的筷子狠狠的敲打了他兩下,“告訴他什麽?渾說!”
家奴撇了撇嘴,求饒道:“不敢了不敢了,郎君饒了我吧。”
芳懷将他拉過來,抱在懷裏,替他揉了揉才剛打過的地方,“我豈是哪種惡毒心腸的人,此時還不是時候。”
夜裏突然下起雨來,細密密的雨打在臉上,鳳孫伸手摸了一把,滿手的冰涼刺骨。他揚起頭,任那雨水落進眼中。又有什麽從眼中流出來,鳳孫暗暗想,這必然不是淚水,這必然是雨水。他想起玉成,他曾說過,自小乞讨為生,最怕的是冷雨冷飯。他們同住聽風院的時候,他也喜歡厚褥軟被。如今躺在冰冷的棺材裏,不知道芳懷給他穿的衣裳暖不暖,給他鋪墊的厚不厚?想着想着,眼中熱流又洶湧而出,鳳孫笑起來,原來這世間的淚竟然是流不完的。
芳懷站在門口,眼中悲憫的神色濃重,他對身後打傘的人說:“情之一物,最是害人不淺。”身後的家奴彎着腰,打着傘,諾諾的應着。芳懷朝着鳳孫揚了揚下巴,“去,把傘給他打着,淋壞了有人該心疼了。”
家奴将傘撐在鳳孫頭上,低聲勸道:“鳳小郎請回吧。”鳳孫聽着聲音甚是耳熟,又見其身形瞧着也熟悉的很。一時似幹渴的禾田被注入一股清泉,“你擡起頭來。”鳳孫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那家奴似是被他吓住了,一時惶惶不知所錯。芳懷走過來,“鳳小郎讓你擡頭就擡頭,又不是碧玉般的小娘子,羞個什麽勁?”一把掀開了家奴頭上遮雨的鬥笠,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擡起臉來。
一張清秀的臉,不是想念中的那個人。
鳳孫失望的心道:早知如此,何必還要心中希冀?又見芳懷近前來,以為他同意了,滿懷欣喜的朝着芳懷走了兩步。芳懷半扭過身去,“我可未同意你見他,只是才剛家奴禀報,仇府差人來接你。鳳小郎拿着傘回吧,莫要淋的病了。”
鳳孫轉過頭,果然見仇學富帶着青茗青墨站在身後。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将身旁的家奴推到在地,歇斯底裏的大喊道:“我不回去。我要見阿兄。”鳳孫跪倒在地上,“我要見阿兄,陳教習,求求你……,讓我見阿兄。”
芳懷的臉隐藏在夜色裏,看不見表情。“能說的,該說的,芳懷早就說過了。再透露一句也罷:時機未到,到了,我自然讓你見他。”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鳳孫恍若得到了一線生機,眼睛瞬間放出光芒來。
芳懷把玩着腰間的玉佩,“什麽時候?”芳懷一雙眼睛精明雪亮,目光囧囧的看着鳳孫,“什麽時候殺人越貨的賊人伏法,什麽時候就讓你見他。”
鳳孫徹底回了神,只覺得從裏到外的冷。賊人伏法?賊人伏法。何時?鳳孫揪住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又來了。他今生都見不到阿兄了?他今生都見不着阿兄了。
仇學富披麻戴孝,頭上帶了一方鬥笠,“小郎,節哀。成大郎必然也是不樂意見您如此。”
芳懷打了一個哈欠,“回了吧,回了吧。我這園子,你要是樂意來,随時來。我絕對不攔着你。”
鳳孫先前已經木然恍若失魂之人,聽芳懷的話內竟然還有松動的餘地,心中又希冀起來。仇學富為鳳孫遮了雨,青茗青墨半扶半拽的将鳳孫往馬車內帶,鳳孫的身體搖晃着,步伐踉跄不穩,腰杆卻挺的筆直。
那倒地的家奴還在地上趴着,芳懷扭着腰走上來在他腿上踹了一下。“推一下就倒地耍賴,還有沒有規矩了?起來,将你這一身濕噠噠的衣裳換了,趕緊到後面幫廚去。”
那家奴急忙從地上爬起來,颠颠的跟在他身後,芳懷想來還在同鳳孫怄氣。邊走邊踢他小腿,那家奴陪着小心,低聲說着小話,終于是哄的芳懷一笑,将他攬過來抱在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家奴好可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