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掙紮
手機裏不剩一絲電,像一塊廢鐵。鄧羅轶充電開機,通話記錄的頂端是江明允的號碼,估計沒接通,因為羅軒發去了短信,字句密密麻麻,一股腦傾洩向幽深的無底洞。
「明允,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你在哪?」
「是不是出事了?你還好嗎?」
……
「你是不是厭惡我了?我會配合醫生,我會吃藥,做什麽都可以,你給我點時間,別不理我。」
……
一整晚的時間,羅軒從搞不清現狀到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最後的文字颠三倒四,根本讀不出他想表達什麽意思。
——還真是個精神病人。
鄧羅轶翻看手機,嘲諷地笑了。
他抱着肩膀沉入浴缸裏,氣泡咕嚕咕嚕上升,在晃動的水面消失。或許不是悄無聲息地消失,是貼近水面時破裂了,破裂應當是有聲音的,只不過他聽不到。屏住呼吸,肺葉裏殘餘的氧氣消耗殆盡,胸口燃燒着一團火,焚燒他血肉。鄧羅轶猛然睜開雙眼,睫毛細密,蒼白的皮膚襯得他像水中的一具屍體。
其實,他并非自始至終都是這副羸弱病态的樣子。
羅軒掏空了他的身體,使他無法曝曬在太陽底下。
清醒的時候,他赤裸着站在鏡子前,下垂的眼睛空洞陰冷,看到一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幹癟,手腕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握就能圈起來。
江明允怎麽會對這具軀體産生欲望?連他自己都齒于面對它。
明明女人柔軟的身軀更富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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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将車停在雙子大樓外,鄧羅轶在衆多下屬的簇擁下走進安裏,電梯顯示屏上的樓層數字快速變換,刷新舊有的時光。時隔一年多,他再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現實與記憶相差無幾,連他放在桌上的一支簽字筆也還待在原本的位置。
他不需要工作,然而除了工作,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
“Roy,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組了個游戲公司,你借我點錢,我要的不多,也就幾千萬。”Dario說話時,嘴唇邊的紅棕色胡須沾了一小滴奶酪。前段時間他攜一群女模在拉斯維加斯刷爆了兩張黑卡,他的父親在替他還完債務後,表示不會再給他一分錢。周遭的朋友都被他叨擾了個遍,只剩休假的鄧羅轶沒讓他找到人。
煎魚擺在盤子中央,淋着棕黑色醬汁,鄧羅轶用叉子固定一端,餐刀鋸齒狀的刃口反複切割,魚肉散成一堆沙,讓人徹底失去食欲。他把餐具放在了盤子兩側,擦拭幹淨的嘴角。
“你哪次做事成功過?”鄧羅轶說。
Dario大聲嚷嚷:“我還沒找到适合我發展的領域,可不能把生命浪費在一些無聊的事上!哎呀,別提了,你給不給錢啊?”
“給。”鄧羅轶倚着座椅靠背,十指交叉擱在身前,看他挑着叉子吃意面。
“等我三十歲能處置我的基金了,我就還你。”
他歡喜了,開始吐槽女人水性楊花,一邊跟他約會,一邊在他的派對上勾搭愣頭愣腦的暴發戶。
“不用還錢,給我一部分原始股好了。”
“真的?”Dario笑得把一雙藍眼睛都給擠沒了。一個沒上市沒産品的草包公司可不值千萬美金,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安裏買了股份,其他投資人還不得見風使舵。
鄧羅轶頂着嚴肅的表情開玩笑,“假的。”
看時間不早了,他接過侍者遞來的大衣,把Dario自己撂在餐廳,步行回到同一街區的安裏。
新招的行政助理看到他,忙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他讓助理通知財務部跟Dario的公司接洽,不論對方提什麽要求,只管答應。然而沒幾天Dario就打來電話,說是安裏不給投資。
鄧羅轶不解之餘生出惱怒,他親口下的命令,居然能夠生出差錯。他喚來助理,要他查查是怎麽一回事。
中央空調的細孔吐着熱息,窗外是欲雪的天。助理驚詫地立在辦公室正中,面皮發灰,這件事他是頭一次聽說,鄧先生之前未曾吩咐。
“您……您沒說過這事。”他鬓角沁出濕熱的汗。
等了一會兒,鄧羅轶說:“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鄧羅轶摩挲着右手虎口,一臉高深莫測。就在今早,腕部針刺般的疼痛愈加清晰,而意識尚模糊,手指沒有輕重地抓着,撓着,黏稠的液體就滲了出來,疼痛狠紮進皮肉裏,他一個哆嗦睜開了眼睛。
擡起手,迎着窗簾縫溜進來的光凝神細看,手腕上三四個油點子濺出來的水泡,燙到的部位皮肉分離,周圍腫脹泛紅。其中一個水泡已經被他抓破了,透明的組織液沾滿他指甲的縫隙,表皮完全剝落,傷口與空氣相接觸,像眼睜睜看着無數只蚊蟲在叮咬自己,心理上想象的疼痛要大于生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搞來的傷口,下樓後見到滿桌子冷掉的中式菜肴,全是沒被吃過的,鄧羅轶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管家俯身問能否把這些食物撤掉,鄧羅轶搖頭,執起竹筷從最近的盤子裏夾了塊炒雞蛋,塞進嘴裏,垂着眸子機械地咀嚼。既然他付出了時間,就不應該浪費,平心而論,他自己的廚藝還蠻不錯的。
鄧羅轶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況,他沒有為難助理,轉而親自打電話給財務官,要他把Dario的事辦妥。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羅軒出現得相當頻繁,幾乎比往年一整年作祟的次數還要多。他總是試圖聯系到江明允,甚至在逃跑時咬傷了一名保镖。鄧羅軒好奇自己發病的樣子,周圍人卻諱莫如深,半真半假地挑一些話講給他聽。
于是,他命人在別墅各處安裝了監控,專門窺探自己的一舉一動。
羅軒又在做飯了。他動作娴熟地刮掉魚鱗,将其開膛破肚,又把蔥姜切成細絲鋪在魚身上。熱霧在廚房監控畫面中氤氲,餐廳裏的攝像頭錄下羅軒來來回回将青釉盤擺在桌上,忙活了許久,最終他呆呆地停在餐桌旁,脖頸向下彎折,仿佛頭頂上承受着莫大的壓力。
燈光霜冷,借不來絲毫暖意。他坐在椅子上蜷曲着腰背,抱着碗把米飯一粒一粒夾進嘴裏。兩顆眼珠子像是粘在臉上的,黑咕隆咚,朝着特定的方向眨也不眨。
突然,他劇烈顫抖起來,細軟的黑發垂下來遮住他半張臉。他大概是噎住了,手指緊攥着筷子,另一只手捂住嘴咳嗽了幾聲。
“這樣吃飯也能噎着,”鄧羅轶轉頭對着自己的保镖隊長,忍笑,語帶調侃,“難道不知道要往下咽嗎?”
保镖隊長姓何,第三代美籍華人,被羅軒咬了胳膊的人就是他。
監控裏的羅軒保持靜止狀态,不久後緩慢地放下筷子,兩只胳膊在桌面上交疊。他垂頭面對盛滿米飯的碗,抽噎着掉眼淚,一直哭一直哭,半天都擡不起頭來。
鄧羅轶徹底沒了笑臉,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影像,罵了句沒出息,走之前要何盛趕緊把這些監控錄像删掉。
當天夜裏,鄧羅轶又做夢了。
梧桐樹,踩在房瓦上的灰鴿子,雨水在牆面上沖刷出斑駁的痕跡,牆角鋪滿潮濕的青苔。他扒着窗沿,看到一群小男孩舉着枯枝作劍,轟轟隆隆地從窗前經過,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街角。
他側了一下臉,眼前出現另一個自己。相似而已,并不是他自己。
「喂,你怎麽不跟他們玩?」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他們是一群幼稚鬼。」
男孩們又在街角出現了,雙生子從窗口爬出來,一個拽着一個,沖向那處熱鬧的角落。
多久之前的事情?他早就記不得了。夢攪渾了記憶底層的浮塵,真的假的混合成一團渾濁液體。他似乎還能想起夏日的蟬鳴,僅僅是聲音還在耳畔回響。
鄧羅轶從床上坐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他觸摸到幹涸的淚水,像一層脫落的死皮粘在臉頰上。
二月初,一股罕見的強勁寒流席卷歐洲大陸,愛爾蘭西海岸的高威迎來一場暴雪。雪侵蝕着每一個角落,伴随刺骨的從斜面湧來的寒風,掃雪車頂着風雪清理出道路,來不及打掃的人行道上的積雪足以沒過腳踝。鄰居家的男主人戴着絨線帽,正用鐵鍁移走門前的雪,見他回來了,擡手跟他打了個招呼。
“Jiang,你見過這麽大的雪嗎?”
江明允說:“在電視裏見過。”
房子裏的銀虎斑趴在沙發扶手上,聽到動靜,腦袋轉向門廳,尾巴尖兒悠悠地晃來晃去。
江明允低頭用指紋開鎖,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駛來,停在路邊,恰好正對着他身後。門鎖發出清脆的聲音,江明允恍若未聞,而是轉過身去,看向那輛神秘的不請自來的車。
雪飛在空中,茫茫的白色在流動,又像在靜止,鄰居的鐵鍬與石頭地面相摩擦,制造一陣陣拉長的噪音。商務車的後車門從內部拉開,先是兩名穿黑西裝的保镖下車,緊接着暴風雪中真正的來客踩在雪地上。
江明允神情微凝重,他分不清,眼前人是羅軒還是鄧羅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