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山2
謝逢殊當機立斷,轉過頭看向鳴珂道:“你瞧瞧,早叫你少吃點零嘴。”
他端着仙君之勢,又帶着些許無可奈何,一副操心的模樣。鳴珂恨不得跳起來掐謝逢殊的脖子,但眼前這個無恥之徒好歹是自己仙君,他是個識大體的仙童,只得忍辱負重答:“知道了,仙君。”
裴钰也不知信沒信,哼笑一聲把手裏的瓜子殼扔了回去,道:“那就不打擾淩衡仙君修行了。”
他停了停,又冷聲道:“如今時局非常,法術不高的仙君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謝逢殊在心裏已經把人吊起來打了千百次,面上還挂着笑一颔首:“不送了。”
等兩人身影漸遠,鳴珂猛地撲到謝逢殊身上,怒道:“誰吃的零嘴,你說清楚!”
“形勢所逼,我錯了我錯了。”謝逢殊邊告饒邊把人從自己身上扯下來,“等我回來了給你帶糖人好不好,再給你尋些新奇的小玩物。”
鳴珂怒氣沖沖:“誰要你的糖人和——”
說到一半他才察覺不對,猛然擡起頭。“你要下山?!”
“天庭有難,本仙君怎能坐視不管。”謝逢殊義正辭嚴,“你守好這無明山等我回來,本仙君要下凡去替天行道了。”
鳴珂擰眉,臉皺成一團:“符光仙君可說不許出門的。”
謝逢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臉:“他說的是法術不高的仙君,我是嗎?”
他假裝沒看見鳴珂滿臉的鄙夷,收回手輕咳一聲。“反正你乖乖守好仙山就是,不要亂跑,如今可不比從前了,小心被妖怪吃掉。”
鳴珂不為所動,只是“嘁”了一聲,跟着謝逢殊穿過庭院,直到山門前。
雲山霧海之間,前方謝逢殊的身形半隐半現。眼見他真要走了,鳴珂才往前走了兩步,扭捏了半晌,小聲道:“那你記得早點回來。”
謝逢殊轉過頭,于重重霧霭之間露出一點笑意,鄭重其事地答:“知道了。”
說完,謝逢殊微微皺起眉:“東隅——”
他說的正是司命天君遇襲之地。鳴珂見他神色不虞,豎起耳朵想知道他想起了什麽,接着就聽見謝逢殊喃喃自語:“是在哪邊來着?”
…………
鳴珂的白眼最終還是翻出來了。
就這德行,還替天行道呢,天知道了都得哭。
謝逢殊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不過是因為那符光君裴钰一副傲世輕物的模樣,實在是讓人讨厭得很。加上他自飛升以來就待在無明山,早已經待煩了,能找回命盤最好,找不回,就當去人間歷練了。
與南溟無際之海不同,東隅多山,綿延不絕。滿山皆是郁郁古木藤蔓,各山峰巒四合,奇峰萬丈,足足延伸去幾千裏。因為已經是冬日,山間樹上都披着薄雪,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只有略微幾處露出一點晦暗的松綠來。
謝逢殊看着眼前接連不斷的群山,恨不能掉頭就走。
逄元子只說司命仙君是在東隅丢失了星羅命盤,卻沒說明究竟是在哪兒,難道自己要一座山一座山找過去?
——他有沒有這個閑心不說,謝逢殊擡頭看了看天色。
他出門時就不算早了,加上南溟到東隅十萬裏之遙,他一路上東游西逛,雖乘奔禦風,也耽誤了些許時間,如今天地已暗,月出東山。
謝逢殊長嘆一口氣——罷了,自個兒還是想想今晚在哪過夜吧。
他于山間慢慢向前走,邊轉頭觀察四周。
東隅的山多林密,人煙荒蕪。前幾天剛下過幾場大雪,樹上都覆了白白一層,地上積雪約有一指深,謝逢殊行于其中,不時還能聽到積雪壓斷枯枝的聲音。
夜黑風高,适合鬧鬼。
下一刻謝逢殊聽到嬰孩的啼哭聲時,更确信了這點。
哭聲時斷時續地從他左前方傳來,頗有些刺耳,還夾雜着一個女人的喃喃自語,大半夜在這林中頗有些瘆人。
謝逢殊不怕它來,就怕它不來,随即往哭聲處走過去。
他走了幾十步,哭聲又瞬間消失了,再往前走,眼前的雪地上忽地出現了一個紅衣女子。
對方一襲紅裳,妝容豔麗,穿着在這雪地裏實在有些紮眼,但她面色慘白,滿眼是淚。
擡頭見到謝逢殊,對方從雪地裏稍稍直起身,開口道:“這位公子,可曾見到我的孩子?”
大半夜的,獨自在深山雪海中找孩子?
她語調如泣如訴,聽起來楚楚可憐,可謝逢殊飛升成聖,天眼已開,分明已經看到了對方身上沖天的魔氣。
“不曾見過。”
對方又往謝逢殊這邊走了幾步,溫聲道:“小兒頑劣,不知道跑去哪裏了,能否勞煩公子幫我尋一尋?”
方才嬰兒的哭聲分明就是從這傳出來的,謝逢殊在腦子裏回憶自己閑暇時在無明看過的仙書典籍,想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麽邪祟,可惜半晌也記不起來。
啧,平日果真不該偷懶。
眼前的婦人還在等着自己答話,謝逢殊一邊把手按在刀柄之上,挑眉一笑。
“巧了,我也有個東西弄丢了,敢問姑娘見過沒有?”
對方楚楚一擡眼,等着謝逢殊下文。謝逢殊接着道:“一面黑色的命盤。”
對方面色忽地冷了下來,拖長語調道:“原來是位仙君啊。”
她臉上還挂着淚痕,卻對着謝逢殊古怪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與此同時,凄厲的嬰兒啼哭聲再次響了起來。
謝逢殊眉心微動,發現那啼哭聲居然是從眼前女子的腹部傳出來的。
他眼神落到對方腰腹,下一刻,謝逢殊便看見一只血淋淋的手從女人的腹部探出來撐在她的腰間,緊接着奮力掙出濕漉漉的腦袋和上身。
哭聲越來越清晰,不消片刻,一個渾身帶血的嬰孩竟然破開紅衣婦人的肚子,直接鑽了出來,趴在女子腰間四處張望。
那婦人似乎感覺不到疼,往謝逢殊的方向越走越近。腰間的嬰孩看了一圈,看到謝逢殊,止住哭聲,仰頭對着謝逢殊發出桀桀怪笑。
他渾身都是魔氣,笑聲粗啞難聞,如刀刮鐵劃般刺耳。
謝逢殊見狀恍然大悟似的,叫了一聲:“啊!!”
他這一聲突如其來,眼前的一大一小兩個邪祟估計也被他這突然一喊吓住了,居然停在當場看向謝逢殊,表情有些不明所以。
謝逢殊看着一大一小兩個妖物,終于叫出了這個山鬼的學名。
“子母鬼。”
說完他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地偏頭,對着那女鬼問:“對不對?”
對方大概是覺得受了愚弄,怒喝一聲,一大一小先後朝謝逢殊撲了過來。
謝逢殊也在這一瞬抽刀而出。
他的刀名為封淵,刀柄密密纏着半寸紅線,刀镡是一朵小小的暗銀色的九重蓮花,半阖不開,雕工粗犷,看起來有些古怪。刀長三尺,寬不過半指,刀身筆直,上刻有幾串梵文。只有刀尖帶着一點弧度,利落收窄,在冰天雪地裏露出森森寒意。
謝逢殊先往眼前的婦人而去,回頭見那鬼娃娃也撲上來了,左手憑空變出一張符紙扔了出去,輕喝一聲:“燃。”
符紙頃刻間變成一團熊熊火焰,仿佛長了眼飛快向着那鬼嬰而去。
那妖物似乎十分怕火,飛快地往後退,嘴裏還發出凄厲的長嘯。而這邊,謝逢殊一刀斬向鬼母,刀意破風而去,卷起層層積雪,生生将那鬼母吓退了幾步。
對方一擊不成,大概是見勢不妙,居然轉頭往山間奔去。
謝逢殊掠足跟上,于雪地裏飛快穿行。
一路樹上的積雪因為這場動靜不斷往下落,但林海茫茫,那邪祟明顯比他更熟悉這林間,謝逢殊咬牙不知追了多久,距離卻越來越遠。
最後那女人回頭發出一聲凄厲的大笑,伴随着嬰兒刺耳的啼哭,竟在下一刻于夜色中無端消失了。
謝逢殊不得已停了下來,皺着眉環顧一圈,暫時收回刀繼續向前方走。
謝逢殊原想着那妖物或許是就近藏起來了,卻遍尋不到。他方向感又奇差無比,沒頭沒腦地再往前行了約半刻鐘,峰回路轉,松林深處突然出現一座庭院。
謝逢殊走近了些,借月光看去,眼前是一座寺廟。
他放緩步子,最後停在了離寺約四五丈遠的地方。
寺廟位于層層密林中央,在漫山遍野的參天古木環繞之下看起來不算大。頗有些深山隐古剎,萬松滌俗塵的意味。廟宇朱牆褐瓦,大概是年代久遠,有些陳舊失色,廟門前有一棵巨大的古樹。
古樹參天,主幹粗壯得駭人,盤踞于寺廟門口,上面的枝葉高聳延伸寺廟內外,幾乎遮蔽了半個廟宇。謝逢殊擡頭看去,觸目是一片厚重的白色,于月光下發出清冷的光。
剛開始謝逢殊還以為是滿樹的霜雪,直到有淡淡的香氣襲來,他在月下仔細看了片刻,才發現那居然是滿樹似雪的繁花。
這是一棵萬古春。
萬古春習性奇特,生長年歲越久,花期越長。生長了上千年的萬古春可至幾十年一開,花期幾十上百年不凋,故稱為萬古春。花開九瓣,因為花白似雪,花形如蓮,又長久不敗,也是佛教聖花之一。
眼前這棵萬古春花密根深,估計已經活了幾千年。
謝逢殊收回目光,卻驀地瞧見廟前多了一個人影。
他本就神經繃緊,立刻想去抽刀,卻又生生停住了。
借着月光,謝逢殊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個——呃,和尚。
對方一身素白色僧袍,右手持着一盞古樸的燈盞,透出朦胧的燭火照亮一隅夜色。左手手腕懸一串黑檀佛珠,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在雪夜裏看起來頗有些素淨單薄。
但對方似乎感覺不到寒意,只站在廟前雪地裏,偏頭往謝逢殊看過來。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神情無悲無喜,目光落在謝逢殊身上,清冷如同東隅山嶺最高處的積雪,凍得謝逢殊一個激靈。
謝逢殊拱手行了個禮,道:“這位……”
他頓了頓,不知該怎麽稱呼合适,最終斟酌着道:“這位修者,可曾見到一個身着紅衣的婦人,還有一個小孩?”
對方沒有答話,只是站在寺廟門前的臺階上,遠遠看着謝逢殊。
眼前的和尚身上沒有魔氣,僧袍拂雪卻不染纖塵,更不知嚴寒,大概是久居山中的修行之人。
謝逢殊這麽想,幹脆遙遙一拱手,自報家門。
“在下淩衡仙君,謝逢殊。”
聽到這句話,片刻之後,廟前的和尚對着謝逢殊道:“進來吧。”
語畢,也不管謝逢殊聽沒聽見,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謝逢殊正愁沒處落腳,也不管對方态度如何,擡步跟着人進了廟。
他推寺門而入,先映入眼的是一方庭院,院內青石鋪地,兩旁都是茂密的修竹,于雪夜之中透出一抹青綠。
外面冰天雪地,廟內卻地面幹燥,不見一點積雪。院前方不遠處是一間法堂,隐隐透出一點光亮。
見白衣和尚腳步不停進了法堂,謝逢殊頓了頓,還是厚着臉皮跟了進去,邊輕咳一聲:“路過寶地,打擾——”
話還沒說完,謝逢殊見到殿內的光景,下意識收住了聲。
這間法堂很大,也很奇怪。
與其他寺廟供金身佛像,燃燈焚香不同,這間法堂內沒有一座塑像。法堂除去兩扇門窗,其餘三面牆都是灰白的石面。比起廟宇法殿,更像是一間石室。
若僅僅只是這樣當然不算什麽——三面石壁之上,居然刻了無數佛像浮雕。
浮雕凹凸不平,諸佛各異。有的端坐于雲端低頭,似是俯視衆生;有的閉目拈花一笑,一副禪定姿态;還有的持着寶器腳踏惡鬼兇獸,面露兇色,威嚴無比……
三面密密麻麻的佛像,或笑或罵或坐或卧,姿态動作居然沒有一個重複。
謝逢殊好歹也在仙界待了幾百年,看了一圈心裏便有了大概。
自在天一千佛、無色天一千佛、大梵天一千佛——三面牆上,刻了佛家三天裏共三千神佛。
謝逢殊在外面看這座廟宇有些寒酸,進來方知另有一方天地,至少這間法堂就玄妙得很。
但除滿室浮雕之外,這屋內的東西也太少了點。
謝逢殊将目光從石牆上收回,落在前方。
正對着那面牆之下有一張烏色供桌,桌前放着兩個素色團蒲,桌子中央供着一盞長明燈,正是剛才對方手中所持那一盞。
佛燈很小,約莫一掌長度,通體潔白如玉,燈身沒有任何裝飾,古樸至簡,燈座為九瓣蓮花,中央跳動着一束微紅的火焰,更顯屋內空蕩。
佛家認為燈可正心覺明,求解脫者以身為燈臺,心為燈柱,增諸戒行以為添油;智慧明達喻如燈火,能照破一切癡暗,轉相開示*。所以各個佛寺法殿向來供燈衆多,甚至成百上千盞,以求照破暗冥愚癡。
但這個法堂內連一炷香都沒有供奉,只供了這一盞燈,燭光微弱,與三千神佛的威儀之像實在格格不入。
謝逢殊只覺得從自己入東隅以來處處透着怪異,包括這座山間野廟。眼前的人卻已經落座蒲團之上,阖目一副禪定姿态。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好歹也是個佛寺,眼前這和尚雖然态度冷淡了些,但一身僧衣禪骨,不像是什麽妖魔邪祟。
謝逢殊這麽想,打算也一齊落座。剛剛動了一步,猛然聽見一聲粗啞低沉的怒喝。
“绛塵,你可知悔?!”
這聲音宛如驚雷,謝逢殊猝不及防,跟奓了毛的貓似的,立刻被吓得止住腳,握住刀柄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他原以為還有旁人在,可屋內一覽無遺,除了他跟和尚連個活物都沒有。
謝逢殊遲疑着正待收回目光,卻看見左邊牆面上的浮雕中,一尊石刻佛像的頭顱居然動了起來。
那座石佛只有半臂高,反持金剛杵,腳踏白額虎,赤足坦胸。身軀還是僵硬冰冷的雕像,腦袋卻緩慢轉動着,發出“咔咔”的刺耳摩擦聲,渾濁蒼白的石眼也跟着一點一點移動,直到看見了前方的白袍和尚。
石像的腦袋終于停住了,死死盯着眼前的和尚,粗聲粗氣地又喝了一遍:“绛塵,你可知悔?!”
謝逢殊:“……”
連佛寺裏都能鬧鬼了,這什麽世道?
作者有話說:星號處出自《達摩破相論》,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