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屍陀林3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待謝逢殊回過神,仔細琢磨了一下,又覺得不太對。

一個和尚,又不是道修,哪天飛升了也和自己沒多大關系,自己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簡直鹹吃蘿蔔淡操心。

屍陀林雖然帶了一個林字,實際上在西北荒漠之地,瀚海闌幹,随處可見風沙荒土。而屍陀林又在荒漠最深處,一路上剛開始謝逢殊還能看到零星的草木,往深處再行,便只有滿目荒原。

遠遠有八十八座佛塔高聳,因為隔得遠,風沙又大,謝逢殊剛開始只能看到隐約的黑色的塔身,等再行了半日,整個屍陀林才清晰起來。

屍陀林廣闊,八十八座浮屠塔象征佛教八十八結使,散落于屍陀林周圍。塔有七層,刻滿梵文,最頂上懸着一個古銅佛鈴。塔身以及四周都栖息着成群的禿鹫,塔下偶爾還有白骨骷髅,看起來荒涼又瘆人。

三人穿過塔時,塔頂的古銅佛鈴突然輕輕晃動,發出一聲長音。

鈴聲悠長,久久未絕,有一道蒼涼威嚴的佛號同時響起。

“阿彌陀佛,何人擅闖佛門禁地!”

走在前方的绛塵先停下來,擡眼看向屍陀林深處。

片刻之後,有一道淺灰色的僧袍于天地之間踏風而來,停于三人面前。

來人手持檀木念珠,容顏蒼老,不知已經多少年歲。待看清绛塵之後,對方臉上浮現些許詫異的神色。

“是你。”

他語氣驚訝,下意識地想對绛塵稽首,手剛到半空,又猛然停住了,有些為難着不知道該不該往下的樣子。绛塵似乎沒看出來,只朝着對方輕一點頭。

對方也收回手順勢一點頭,道:“法師因何而來?”

“尋人。”绛塵答,“敢問剎達法師,近來可有受戒未完的僧侶出屍陀林?”

謝逢殊才知眼前的人就是鎮守屍陀林的剎達佛。

于屍陀林受戒的佛修身上會浮有《八十八佛大忏悔文》,直到一朝悔悟,苦海回身,忏悔文才會消盡。燕南口中所說的人手上還有經文,必然還在受戒。

但謝逢殊擡眼,見剎達搖搖頭,斬釘截鐵地答:“我守林幾千年,除業果盡消,悟道飛升的僧侶之外,未曾有僧人出林,更別說受戒未完的僧人。”

剎達神色肅然,看向绛塵:“可是有何變故?”

绛塵搖了搖頭,沒有提西南之事,只問:“如今林中共有多少人受戒?”

“除去得道者,身殒者,還有九名,不過都在林內各處修行,恐怕無法召集。”

“不必,我們自己去尋。”

剎達這才看向绛塵身後的謝逢殊和嘲溪。

嘲溪依舊冷着臉沒有說話,謝逢殊沖人一笑,自報家門。

“在下無明山謝逢殊。”

剎達回了佛禮,但依舊皺着眉,似是不太同意。但最終他還是看回绛塵,道:“好吧,如有什麽意外,可來找我。”

他坐鎮于屍陀林中央,不能離開太久。待人走了,謝逢殊才問绛塵:“他認識你?”

“曾有過一面之緣。”绛塵不願多說,轉而道,“剎達說無人出林。”

謝逢殊道:“或許有魔修助力,他沒有察覺到?”

绛塵道:“剎達耳目與八十八座佛塔通感,可能性很小。”

嘲溪有些不耐煩地開口:“這林內現在不就九個人,先挨個見過去不就好了。”

雖然費時,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三人對視一眼,往塔林深處走去。

屍陀林內的活物除了僧侶,大概就是塔頂上的禿鹫了。它們成群結隊在塔上睡覺,見謝逢殊他們過來,便死死盯着幾人看一會兒,好像在判斷對方是不是可食的腐肉屍骸。過好一會兒才閉上眼,重新縮着身子打盹。

三人于林內走了一天,也只見了五六個修行的僧侶。他們年歲有大有小,身上的灰色僧衣被風沙侵蝕得破破爛爛。大多數都在閉目參禪,連有陌生人都不在意,只默然望上三人一眼,便重新開始禪定。

他們身邊皆是白骨,是至死未曾頓悟,贖清罪業之人。

謝逢殊只知道給燕南命盤之人或許是屍陀林內的人,其餘一概不知。現在也不可能湊上去問一句:“你最近是否偷偷出過屍陀林去了西南?”只能在心中默默記住見過的幾位僧人長相。

轉眼之間,天色已經暗了下去。一輪孤月高升天際,懸于西北大漠之上。

三人找了一個避風的浮屠塔坐下休息。謝逢殊先開口道:“見了六名僧侶,你們覺得如何?”

沒等绛塵和嘲溪開口,謝逢殊先自言自語般道:“我覺得都不是。”

绛塵問:“為何?”

“眼神吧。他們見我們就好像和看到這荒原、禿鹫、佛塔一樣,一點波瀾都沒有。”

謝逢殊想了想,最後嘆了一口氣:“雖然這麽說不吉利——就像看死人一樣。”

“不是我們像死人,是他們像死人。”嘲溪冷聲道,“在這樣的地方待幾十年,幾百年,不能走不能笑,日複一日念忏悔文。身邊有人死了,還要看禿鹫分食屍身。這樣還不同于死人嗎?”

一朝入魔,周身苦海,愚癡狂惡,不得解脫。

謝逢殊當初在書本之上看到屍陀林,寥寥幾句,他還未有更多的感觸,此刻身臨其境,終于感受到了其中險惡苦楚。

佛修以慈悲著世,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謝逢殊腦內思緒繁雜,一邊覺得這裏面的僧人有些可憐,一面又想或許他們真的犯了惡業呢?

惡業之下,若有無辜衆生殒命,豈不是更可憐?

他這麽想着,又忍不住想到了绛塵。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對方幸好沒來這屍陀林受罪。

他這念頭有些莫名其妙,謝逢殊自己卻沒發現。寂靜之中,他不自覺地去看绛塵,沒承想對方也在看他。

對視之間,绛塵見他神色怔然,問:“怎麽了?”

謝逢殊問:“這裏的人都犯了什麽業?”

绛塵搖搖頭:“不一定,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輕戒,殺盜淫妄飲,貪嗔癡慢疑……哪一個都有可能。”

那你呢?

究竟是犯了什麽罪業,須三天諸佛每日一問是否知悔?

謝逢殊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問出口。绛塵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道:“我犯業諸多。”

謝逢殊霍然擡頭,绛塵眉心微蹙,似乎是在回想,慢慢道:“殺生業、妄言業、貪嗔癡……”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

雖在細數自己昔日罪業,但绛塵語氣平靜無波,既無苦楚,也無悔意。

謝逢殊聽得一頭霧水,本想讓绛塵解釋清楚,又覺得自己在戳人傷疤,剛想安慰一句回頭是岸,又聽到眼前的和尚緩聲開口,聲色低沉——

“還有,色欲業。”

……什麽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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