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渡厄境3
塔下的場景與一層別無二致,一樣是曲曲折折的通道和石室,偶爾會聽到嘀嘀嗒嗒的水聲,轉過一個拐角又立刻不見了,寂靜得如同剛才的聲音是錯覺。妖魔的數量陡然增多了起來,謝逢殊與绛塵行走于通道間,時常會見到它們游蕩于塔間的身影。
或許是塔中邪氣太盛,謝逢殊越走越覺得有如大石壓頂,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他仰頭想舒一口氣,一擡眼,正和頂上一個妖魔面對面。
對方無鼻無耳,一張臉上滿滿的全是赤紅色的眼睛,只有下颌處長了一張成人巴掌寬的嘴,裏面的尖牙密密麻麻。它四足挂在通道頂上,只垂着頭,牢牢盯着謝逢殊。
謝逢殊差點直接抽刀。绛塵卻先握住了他的手,低聲道:“不要妄動。”
謝逢殊便僵着身子,看着頭上的東西慢慢爬過,塔下通道很低,到頭頂時對方幾乎要貼近謝逢殊的臉。
謝逢殊并不十分害怕,他只是忽然覺得這邪祟熟悉得很,好像在哪看過似的。
他一時沒回過神,連低頭都忘了,眼睜睜見對方越來越近。
下一刻,绛塵忽然伸出手貼于謝逢殊後頸,輕輕往下一帶。他動作并不算用力,卻帶了一點不容辯駁的意味,謝逢殊被迫低下頭,靠在了绛塵肩上。
“普通的邪祟五感并不靈敏,只靠氣息辨別來人,召陰鈴帶了魔氣,使佩戴者不易被察覺。”
绛塵說話時胸膛微微震動,謝逢殊額頭抵在對方左肩,才明白對方是以為自己被吓到了。他心若擂鼓,有些好笑,又有些高興,幹巴巴地答了個:“哦。”
那東西慢慢爬遠了,绛塵放開手:“走了。”
謝逢殊卻沒起來,還變本加厲地摟住了绛塵的腰,整個人都挂在了绛塵身上,口中還裝模作樣念念有詞:“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等它再走遠一點。”
绛塵:“……”
其實若是謝逢殊擡頭,便可以看見绛塵雖皺着眉,眼中卻帶了一點柔和的笑意,可惜他窩在绛塵懷中,只聽見對方加重聲音喊了一聲:“謝逢殊。”
謝逢殊見好就收,淡然地直起身,讨好般對着绛塵揚唇一笑:“接下來咱們去哪,見那個宗主?”
绛塵點點頭:“鎮魔塔地上明塔九重,鎮壓妖邪,地下九重,羁押衆魔。封寂在第八重。”
“第八重?”謝逢殊愣了愣,“妖魔宗的宗主被關押在第八重,那第九重是誰?”
“現在是空的。”绛塵答,“第九重往下便是無間煉獄,無人可居。”
謝逢殊看着绛塵,半晌之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他其實想問問绛塵怎麽會對渡厄境如此熟悉,但躊蹰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麽,但進塔之後,他一直心神不寧,有股難以言喻的焦躁。
兩人接連下了第三重與第四重,越往下妖魔的數量便越多,魔氣也越發濃重,謝逢殊聞了聞衣袖,魔氣沾了一身,好像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似的。
他聳聳肩,随口與绛塵玩笑:“滿身魔氣,不像個仙君,像個妖怪。”
绛塵沒有笑,彼時他們已在第五重塔,将入六重,在入口之處,绛塵忽然停住了腳。
地下的暗塔不見天日,只隔一段距離便在牆壁上挂了一盞燈,燈光昏暗無比,勉強照亮道路。绛塵擡頭看了一眼燈,忽而道:“等一等。”
“怎麽了?”
绛塵沒有說話,只猛地拽住了謝逢殊,回頭走了幾步,随手推開了最近的一間石室。
關門的一瞬間,廊上的所有燈齊刷刷地熄滅了。
他還沒來得及問些什麽,外面驟然響起凄厲的嚎哭。
哭聲并非單單一種音調,無數邪祟東西在一同哀嚎,似乎忍受着極大的痛苦,聲音刺耳尖厲,響徹整座鎮魔塔。
渡厄境入口消失之際,鎮魔塔萬鬼同哭。
謝逢殊皺着眉,那哭聲透過石室直擊謝逢殊的耳膜,他甚至覺得那哭聲就在他耳邊似的,他能清楚地聽到其中夾雜着的咒罵之聲。
謝逢殊也不敢調息清心,害怕驚動修為高的魔修,只能皺着眉頭隐忍。
黑暗之中,绛塵出聲問:“你沒事吧?”
哭聲如同長針,刺得人心煩意亂,但也不至于無法忍受。若是和旁人在一起他或許還會要面子不吭聲,但在绛塵面前,謝逢殊好像就真的堅持不住了似的低聲答:“頭疼。”
绛塵靜了靜,随即靠近了些。
“靜心凝神。”
他聲線溫和,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謝逢殊聽得舒服,得寸進尺道:“你再靠近一點,讓我聞一聞你。”
绛塵身上有股檀香的味道,聞了似乎能安神,見绛塵不動,謝逢殊自己往前半步,湊到绛塵頸間,去嗅那股味道。
外面可怖的哭喊仿佛又離他們遠去了,狹窄的石室之內只有他們兩個人。謝逢殊越湊越近,鼻尖蹭到了绛塵如玉的脖頸。
當初他趁醉裝瘋,在這裏狠狠咬了一口,現在那痕跡早已經淡去,謝逢殊忽然又覺得不滿足了,居然想再咬對方一次。
或是在脖頸,或是在唇邊,留上一個印記,讓人一看就明白,眼前這個和尚是我的。
謝逢殊的想法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绛塵突然開口道:“謝逢殊。”
謝逢殊本就滿腹鬼胎,被駭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點問:“怎麽了?”
绛塵看着他,隔了一會兒才道:“仙山百年,彈指一瞬。等你回了無明,時間一長,就不記得現在的種種了。”
他言下之意已經說得很清楚,謝逢殊靜靜看着眼前的人,開口時語氣淡然:“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記得呢?”
見绛塵沒有說話,謝逢殊繼續道:“我也覺得奇怪,雖說這一路你我風雪同肩,但與仙山上幾百年的時間相比确實微不足道,我怎麽就對你情有獨鐘了呢?”
謝逢殊笑了笑:“大抵是我前塵見過你一眼,念念不忘,此生總算是如願以償。”
石室不見天日,謝逢殊看不清绛塵的表情,只能窺見一點對方沉寂如海的雙眸。他嘆了口氣,問:“非要我說明白,我對你心有绮念,想日日與你待在一塊兒,夜夜與你睡在一處,幹些佛祖聽了會生氣的混賬事嗎?”
绛塵一時啞口無言,謝逢殊不退不避,伸手于黑暗中去拉绛塵的袖子,又将那塊衣袖攥在手裏。
“仙途渺渺,我們相處的這些時日确實微末如塵。但天地廣闊,容得下蒼生,還容不下兩個人的百年嗎?”
他終于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的心意說給了眼前人聽,一字一頓,半點不含糊,謝逢殊問:“當時法會燃燈,我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無明。今日我再問一遍——你要同我一起回家嗎?”
鎮魔塔之下,妖鬼嚎哭中,一間方寸大小的石室,全都化作了謝逢殊手中那塊素白僧衣的柔和綿軟,抵得過俗世的百丈紅塵。
绛塵垂目良久,終于開口,聲音低啞。
“謝逢殊,你要記得你今日的話,不要忘了。”
他聲音喑啞,謝逢殊心上一軟,剛想開口,绛塵卻又不要他回答了似的,低聲道:“好。”
你要同我一起回家嗎?
好。
謝逢殊心上猶如大石落地,只覺得似乎所求不過如此了。他上前一步,想去摸一摸绛塵的臉,但滿室黑暗,他先碰到的是對方的額頭,手指再慢慢向下,碰到了鼻梁、唇間。
绛塵沒有動,只擡手握住了謝逢殊,垂目看着眼前的人。
謝逢殊笑了笑,頂着外面刺耳的厲鬼哭嚎,在空無一物又昏暗不見天日的石室裏看着绛塵,厚顏無恥地開口:“此時正是美景良辰,不如就此私定終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