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子意

——何為正?何為邪?她想了很多年,直到最後才明白:正邪不過世人上下嘴唇一碰,随意抛出的評價罷了。

那年是很冷的冬天。

她穿了件滿是補丁的道袍在院子裏練劍,皓腕凝霜雪。

一回身、一折腰便帶着讓人不敢直視的洌冽劍光。

便在此時,從少了半邊門的道館內傳來一道暮氣沉沉的低沉聲音:“你進來,我有話同你說。”

她練劍的動作慢了慢,這一慢便讓人看清楚了這把劍的模樣。

不是什麽刃如秋霜,似能斬金截玉的寶劍,只是一把破破爛爛,甚至于生了青色鏽斑的無鞘劍。

她就這麽握着劍,面無表情進了道館。

道館裏有一同樣身穿破爛道袍的中年男子,他坐在地上,歪歪倚着缺了一條腿的紅木椅上。

男子似乎沒有看到她,只是高高舉起酒葫蘆,仰頭,沉默而寂寥的喝着酒。

她沉默着等待中年男子開口。

許久。

那男人突然開口道:“你要記得,江湖上有六人絕不能招惹。”

“若是不小心招惹到了,那我勸你,自己用劍抹了脖子才是最好。”

她不說話,精致的面容全然冷漠,這世間原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動容。

男子沒看她,他只是飲了口酒,自顧自道:“第一位,狼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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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此人一出生便被扔到荒山野嶺,僥幸未死卻被狼扶養長大。故而其性如狼,殘忍暴虐,在其十二歲,被無法殿殿主收養,自此正式學習武功。十六歲,因同門辱罵其為‘沒人要的下三濫’便于深夜潛伏殺人,将其同門割了舌頭,淩遲殺死。卻也因此得了殿主歡心,被認作義子。二十歲,武林大會,他獨身一人,先後暗殺向運、老彌、木道人、李平這四位前輩高人,掀起一場不小的血雨腥風。”

“此人擅追蹤潛伏,暗器毒術,生性最是睚眦必報,你若是惹了他,哪怕只是不小心弄髒了他的衣角,他也要殺之洩恨。”

“狼扶子,身形消瘦矮小,面白無須,左眼角與耳後有一小痣,右手無食指、中指。腰中雙劍只是掩飾,更需注意其暗器毒術。”

男子又飲了口酒:“第二位,乃是自稱萬佛朝生的假和尚,明宗。”

“此人雖一口一個阿彌陀佛,可卻最是貪杯好色,有不少女子毀在他手上。你應該祈禱自己最好不要見到明宗和尚,可若倒黴見了,既打不過,又逃不了。實在不行你便在自己的臉上劃上十七八道的,将自己變成一個醜八怪,那樣明宗見了怕也下不去手。”

“第三位無色仙子段清秋,此女面貌其醜,頸生肉瘤。因其相貌醜陋,她便恨極了天下美人,更是放言要殺盡天下比她美的女人。若有美人落在她手裏,她必将其毀容剝皮。段清秋擅蠱蟲之術,揮手間可引來千萬毒物。”

“第四位……”

“第五位……”

“第六位,也是最後一位。”男子一直未放下的酒葫蘆第一次放下了,他眼裏竟似閃過忌憚又畏懼、敬仰而尊崇的神色:“名為……君子意。”

……君子意?少女在心中喃喃重複,不知怎麽,她竟覺得這名字十分好聽好記。

只一遍她便記住了。

“寒劍默聽君子意,傲世人間笑紅塵。”男子道:“這個名字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

……為什麽?

“君子意、君子意……”中年男子像是想到什麽過往,他嘴裏不由喃喃着這個名字。

半晌。

他突然扭頭看向面無表情卻已有了困惑的少女:“他是這世間殺人最輕而易舉之人,你若遇見他,他若想殺你,你逃不掉。”

一字一句,如判定。

“這世間沒人能逃得過君子意。”

——那樣的人,只要他看着你,只是一眼,你便知道,他要你的命,你逃不掉。

心甘情願。

少女眉目間第一次染上驚懼:“真是可怕的人啊,那……他長什麽樣呢?”

“什麽樣子?”男子手一抖,竟似拿不住酒葫蘆了。

“我……不知道。”男子聲音越發低沉:“十六年前我曾有幸見過他一面,那時堪稱天人之姿,如今十六年過去了,他應該也有了變化吧?不過,聽說他因為武功的原因一直保持着年輕時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那你就沒有再看他嗎?”

“那樣的人見一面就夠了。”

“哦”少女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不再追問,只是轉而問道:“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就要死了。”中年男子嘴邊突然多出一絲微笑,這絲微笑讓他冷硬的面容突然多出許多柔和。

“我一個人活得夠了,生與死已沒什麽意義了。”

少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些惶然,她在恐懼他逝去之後她該如何自處。

中年男子看着她,猶自微笑着:“不要恐懼于前路未知、孤身一人,你在襁褓時被我撿到,我隐居在這裏這麽多年你便在這裏多少年,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嗎?”

少女想了想道:“想,但我害怕這個世界沒有我想的這麽好,他們若是害我我要怎麽辦?”

旁人害你你要如何?

以德報怨?亦或以牙還牙?

中年男子無言,他從來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于是只好在沉默中道:“不會有人害你。”

少女似懂非懂,茫然不知的點頭應是。

當天,中年男子死了,死前他又喝了三壺酒:“酒是好酒,卻不怎麽烈啊!”

少女在他墳前坐了一會,她舉目望天,只覺得浩蕩遼闊。

于是愈發襯得自己渺小如塵。

她穿着那身破舊道袍,手裏握着那把無論何時都未曾離身、破銅爛鐵般的劍出去了。

自此江湖突然多出一個叫“無鞘”的劍客,聽人說是一位終日不說不笑,宛如冰塊的美麗少女。

輕功卓絕,鮮有人及。更令人驚嘆的是,江湖諸多高手竟抵不過她手中一把破爛劍。

眨眼間,已是三月。

馬家鎮是一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的小鎮。

山林間的小道上,行使着一輛托運貨物的馬車。當先一人青衣道袍,長發垂及腰間,因其戴着鬥笠看不到她相貌如何,只讓人覺得一股子入骨的寒意。

貨車後面跟着四位中年男人,他們看了看前面的青衣身影,忽然壓低了聲音悄聲道:“這位就是最近聲名鵲起的無鞘劍。”

“無鞘劍喜青衣道袍,終日不發一言,我們現在雖未見其劍,可料想不錯她應該就是無鞘劍了。”

“那,我們要不要……”說話間,這人比手在頸間做了個“殺”的動作。

“聽說無鞘劍的劍可是世間罕有的神兵利器。”

“可是她救了我們,更是将我們送至馬家鎮。”

“難道不殺啦?”

“非也非也,只是我們更要小心處理,免得教人知道我們是忘恩負義之人。”

話音未落,前面的少女忽然回身道:“我卻已知道你們是這等忘恩負義之人了。”

聲音清冽。

“你!”

四個人又驚又怒,只是一瞬,他們竟微微笑了:“不愧是無鞘劍,不過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只要殺了你,便無人知道了。”

“是嗎?”天地間突然傳來一道清淡風雅的聲音,竟不知從何方位、從何地點傳來:“可是我也知道了。”

“是誰?!”

“出來!藏頭露尾的鼠輩!”

便聽林裏傳來“咯咯”的聲響,似乎是……輪子轉動的聲音。

那是一個坐輪椅的青年。

長發用烏木簪子松散束了,明明已是溫暖春天,他卻仍舊披着勝雪狐裘,柔軟而潔白的狐毛掩去了他小半張臉。

然而僅僅是露出的半張面容便能讓人忘了所有言語。

春山秋水及不得他眉眼一分氣韻,如此的瑰麗清絕。

此時此刻,他是天地唯一的顏色。

似是為他氣度所攝,竟無一人出聲。

青年眼神淡漠,神靈一般:“忘恩負義之人。”

“該死。”

他擡首,看向四人,薄薄的唇角向上揚了一點:“你們自裁罷。”

她不動聲色将手探進袖子,已做好了下手的準備。

——這些人怎麽可能會自裁。

卻悚然看到那四人竟如同商量好一般:舉劍,刺入自己腹中。

四人從馬上摔下去的時候竟是笑着的。

“這難道是……什麽妖術嗎?”

“只是些不足挂齒的雕蟲小技罷了。”

青年神情淡然,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甚至于……地上的屍體他未看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妖術嗎?

神臨認真道:“不,吾施展的是仙術道法。”

殷商刻羽打了個哈欠:“你是怎麽做到問出這樣的蠢話的?真是愚昧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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