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清晨,青鳥手持火把,在衆人的陪同下火化了師父。熊熊火光中,青鳥嚎啕大哭,血淚不止,場面悲怆無比,惹得鳳銀也淚如雨下,二人甚至一度癱坐于地的抱頭痛哭,令身旁站立着的四個男人第一次同時體會到了手足無措的挫敗感。
簡單的葬禮結束後,鳳銀送青鳥回房間休息,等青鳥睡熟了,窗外夕陽已現。在回客房的路上,鳳銀看到了坐在蓮池邊石塊上獨自納涼的南風,寬大的衣袍也遮不住的挺拔背影,在風止雲殘的黃昏下,顯得茕茕孑立。她不禁走上前,輕輕喚了一聲,“南……”想到他的真名好像叫做南殊,頓了頓,“我還是叫你南風吧,順口了。”
南風回頭,看見是她,便用衣袖輕輕擦拭了身旁的石頭,示意她坐過來。鳳銀不假思索的跳了上去,挨着他身邊坐下。
南風側目看她,柔聲問道:“青鳥睡下了?”
“恩恩,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瞎了。”鳳銀嘆了口氣,歪頭看着南風,猶猶豫豫的開口道:“昨日路過你房外時,你與青霜的對話我聽見了一些,額……我真的就是正好路過,不是故意偷聽哦。”
“恩,我知道。”南風抿唇低笑,“那你都聽到什麽了?”
鳳銀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試探着說:“我聽青霜的意思,這巫女好像也不是非要青鳥來繼承不可的……”
想到青鳥還那樣小,就以身為器,承奉靈石,永生無法離開雲舟山。鳳銀就覺得難過,青霜至少擁有過銘記于心的愛情,可青鳥還沒到收獲的年紀就一直在失去了。先是親生父母,再是師父,而後是自由,以後漫長無盡的歲月她又該拿什麽去抵禦內心的空虛孤獨。
南風見她兩眼紅腫,神色哀怨,知她心疼青鳥,本也不打算隐藏的真相,便借機告訴她,“靈石不是束縛,而是在保護巫女。”
鳳銀不解,歪着頭問:“不是說巫女是守護靈石的容器嘛?”
南風搖頭,娓娓說道:“巫女乃神子,攜異象而生,天賦異禀,可淨污穢通神谕,福澤蒼生惠及天下。但絕大多數的巫女都無法活到天賦覺醒之時,”
“等等,這句聽不太懂……什麽叫天賦覺醒?”
“就是覺醒她們與生俱來的三種神識靈力,即愈人、通靈、淨穢。大多會在成年之後覺醒,不過也有例外。”
鳳銀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你的意思是她們在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多半就會遭受迫害,難以活過成年……是會被妖魔吃掉嗎?”據說巫女嘗起來很美味。
“不僅僅是妖魔,異于常人之子本身也難容于世。”南風輕輕嘆了一口氣,“青鳥算是幸運的,她的父母沒有随意将她棄于荒野,而是刻意送至桓衣觀,應當是想她活下去的。”雲舟山地勢險阻,山谷萬重,生人能夠尋踏至此,實屬不易。
鳳銀仔細琢磨着南風的話,突然臉色一變,抓着南風的衣袖,恍然道:“所以雲舟山巫女代代傳承的根本不是什麽巫女之力,傳承的是靈石之力。而青霜跟青鳥也不是繼承靈石之後才變成了巫女,她們生來就是巫女。是靈石令她們妖魔不近,永生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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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微微點頭,“靈石之力自然不是什麽人都能受得住的,這世上唯有醒了神識的巫女方能以身承力。”
鳳銀一驚,“你是說青鳥已經覺醒了巫女之力?可她才……”語頓,腦中想起南風剛剛說過覺醒時機因人而異,可能青鳥就是個例外。
南風擡頭看了一眼霧氣漸起的四周,“你仔細想想,這雲舟山的夜晚,崎岖難行又滿布瘴氣。青鳥她竟能獨自穿山越嶺,跑去醫館裏求救。”
“這個我知道,”鳳銀靈光一閃,接話道:“青鳥她一定是學會飛了。”
“飛天遁地是修行之人的術法,不是巫女天生的能力。”南風忍俊,眼睫微顫,繼續說:“青鳥是覺醒了鳥獸靈媒之力,通曉了動物語言,才能避開了重重險境,順利出山的。”
鳳銀陷入沉思,眼下的對話想必昨天在他與青霜之間也發生了,按理說得知青鳥覺醒巫女之力,有能力保護自己了,青霜不是應該更加堅定自己另擇他人繼承衣缽的念頭?片刻後,她仍理不出絲毫頭緒,于是用求解的目光探向南風,問道:“你剛剛說絕大多數巫女都活不到覺醒之日,那覺醒之後的巫女會怎樣?”
落日西斜,霞光萬丈,南風背着光的側臉顯得有些陰晦不明,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斂去,眸光飄向遠方,“覺醒之後的巫女才是真正令魑魅魍魉趨之若鹜的珍馐美味。”
南風的聲音明明平淡如水,鳳銀聞言卻驚駭得睜大雙眼,心中百感交集,終是坐不住了,噌地跳起來,落地時腳下的碎石子濺入蓮池,泛起漣漪陣陣。
“而靈石只能保護其宿主免于侵害……”鳳銀嘆着氣擡頭仰望雲舟,重巒疊嶂。她突然有點理解南風那句難容于世了,就連這般雄偉壯觀的雲舟群山也無法同時容下兩位覺醒的巫女,更何況是人心寸土之地。鳳銀又想到了青霜,昨日聽完南風訴說的真相,那段無盡沉默的背後,青霜又是怎麽樣的表情與心境。青霜痛恨師父青衣将自己拉入無盡的時光深淵,苦守孤獨寂寞,所以死也不願再将徒兒青鳥拉入苦海。可造化弄人,二百年後她做出了與師父同樣的選擇。在孤獨與死亡之間,她毫不猶豫地替青鳥選擇了前者。
鳳銀吸了吸鼻子,“所以在青霜夢境裏,青衣最後說自己是敗給了孤獨什麽的,都是騙人的吧?所謂繼承衣缽,根本就是以命換命,師父獻出生命之石來延續徒弟的生命。但直言真相又會令弟子心存愧疚,無法茍活。所以做師父的都寧願選擇被記恨,也不願說出實情。”
空中霧氣漸濃,南風站了起來,拂去了衣物上的灰塵後,淡淡開口:“斯人已逝,不得而知。”
見南風準備回屋,她快步纏了上去,不依不饒地問:“那南風你說說看自己的見解呀,你覺得無邊無際的孤獨與無法避免的死亡,哪個更可怕?”
南風突然停下了腳步,鳳銀收不住腳直直地撞到他的背上。清癯挺拔的身軀,帶着淡淡的皂莢清香,令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南風轉身,不答反問:“你是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好奇我的答案?”
鳳銀不假思索地回道:“都好奇!”
南風低低一笑,不明所以的來了一句,“好奇心可是會害死貓的。”
“嘿嘿,我又不是九命。”鳳銀笑着回答,擠眉弄眼間似乎捕捉到花壇深處來自九命的幽怨目光,吓得她随即改口:“我就一只可愛的小麻雀,又不是貓,害不死的,你就說嘛說嘛。”
這話一落,兩人皆是一愣。
鳳銀捂着臉,自己剛剛怎麽就脫口而出‘可愛的小麻雀’這麽羞恥的詞呢?
南風則是腦中倏然有人聲響起,“唉,小麻雀,你又不是貓,爬那麽高做什麽?”寵溺又無奈的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可他是在同何人說話?小麻雀又是何人?
“喂,南風南風。”見南風許久不說話,鳳銀墊起腳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麽呢啊,這麽認真。”
南風垂眸看向她,“在想你、”
“嗯???”鳳銀驚得保持着墊腳的姿勢,忘記了呼吸。什麽情況?南風這是在撩她?他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通吃?
“在想你剛剛問的那個問題……你怎麽了?可是腳扭到了?”說着南風便要過來攙扶鳳銀,被鳳銀又羞又惱的拒絕了。
見鳳銀身體沒什麽異樣,南風繼續剛剛沒有說完的話,“你的問題頗為深奧,容我好好想想再回答你吧。”
“哦、”鳳銀識趣的點頭,其實她也就是興致來了随口問問,沒想到他這麽當真。可現在再說其實她無所謂答案的,又覺得辜負了他的真誠。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便各自回房了。
夜幕悄然降臨,北堂雙手抱胸站在屋頂,青絲飛揚,窄肩束腰,喃喃自語:“斒斓,你究竟是生還是死?”
“嗖——”的一聲,有什麽朝着北堂的面門飛來,他一個敏捷的側過身,伸手接住了飛來的……酒壺?
“北堂,我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東方手持兩個精致的酒杯走了過來。
“确實。”北堂接過酒杯,倒上美酒,奉上一杯給東方,笑道:“那今天就不醉不歸吧。”
醉是很難醉的,歸也不知歸去何處。青霜的離去,他們多少有些共鳴。畢竟同是為時光囚禁之人,頗有惺惺相惜的心境。
“啊恘!”東方突然打了個噴嚏,不慎将杯中美酒潑灑到了衣袖上,他慌忙掏出手絹細細擦拭起來,眸中有不悅之色,道:“今日總是如此,定是有人在背後亂嚼我舌根。”
北堂笑他性格多疑,“怎麽呢,誰這麽無……”聊字尚未說出口,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同鳳銀編排的那些胡話,便默默給他的半杯又滿上,勸道:“來,喝口酒壓一壓。”
黃泉路上彼岸花,忘川河邊三生石。奈何橋畔,男子一襲烏衣,黑發如緞。
“林森?”她試着輕輕呼喚,帶着不确信的語氣。
他轉身,笑容可掬,“丫頭,你終于來了。再不來,我便要有些不耐煩了。”
“對不起,讓你等久了。”青霜喜極,飛奔過去撲入林森懷中,揮淚如雨。
“嗯,是比想象的久了一點。”林森溫柔地幫她擦拭了臉上的淚水,“所以作為賠償,往後輪回便罰你與我相知相愛,生兒育女,做對尋常夫妻。”
“嗯,”青霜笑着點頭,“往後輪回,非君不嫁,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丫頭”
“嗯?”
“不想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這般文绉绉的,哈哈哈。”
青霜羞嗔:“笨木頭!”
久別重逢的兩人相視一笑,牽手踏上了奈何橋……
“師父……”青鳥醒了,是被屋頂的腳步聲吵醒的。她勃然大怒,掀起被子,爬起來站立在床榻上,雙手叉腰仰頭咒罵道:“是誰啊!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人屋頂做什麽?你有種下來啊,讓你見識見識本巫女大人的毒辣手段!”
“啊恘——!”屋頂上的二人同時打起了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