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江源瞬間淚如雨下,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走向他,哽咽着問道:“你去過我的房間,見過十九歲的我。”

南殊輕輕點頭,道:“自我記事以來,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夢見那個房間,起初以為不過是一場短暫怪異的夢。”

“可這場夢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五萬年,我漸漸明白自己是神游去了另一個世界,也知道了創造出這個世界的不是神,而是房間裏的女孩。”

第一次夢見她是他十歲生辰那日,陌生的房間裏竟是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玩意兒。一名少女背對他而坐,衣着怪異。他好奇的走過去,想看看她的模樣,剛走了三步,夢就醒了。

十歲正是男孩貪玩的年紀,轉眼他就忘記了這個荒誕的夢境。直到十三歲生辰那天夜裏,他又做了同樣的夢,同樣的房間,同樣看不到正臉的少女,不同的是這回他比之前多走了兩步,離少女更近了些。

十六歲生辰那年,他終于走到少女面前,一堵芳容。她清麗白皙的鵝蛋臉上,一雙漆黑靈動的眼睛,亮若星辰。

原來每隔三年,便會進入同樣的夢境。

少年明白,這一切絕非巧合,他開始專研夢境,幻境,試圖破解其中的玄機。

三年又三年,熟悉的夢境總是會如期而至,也總是轉眼即逝。

此時的少年已是設夢制幻的絕頂高手,也漸漸發覺昙花一現的不是夢境,而是出現在夢境裏的自己。

三年複三年,少年變成青年,青年救世有功,成為了上仙。夢境中的女孩卻依舊是老樣子,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會發光的物件,手指飛快地敲擊。他看不懂,只覺得少女認真的模樣十分可愛。

随着修行與閱歷的增進,他開始推測每三年造訪片刻的那個房間,或許不是夢境,而是另一個世界,那位少女也真實存在于某個世界。

他該如何破解夢境的秘密,探求真相?

——滅世成功或可如期所願。

某天侍女罄竹的一番話點醒了他,倘若他滅了世,是否能得到神的青睐,解開心中的疑惑?

這個念頭只是一掠而過,便被他徹底扼殺。為一己之私而滅世,他做不出來,想也不該想。

Advertisement

此後百年間,每逢三年一遇的夢境日,他均是刻意的徹夜不眠。

後來,北湛治他意圖滅世之罪,其實并非欲加之罪,他是真心動過滅世的念頭。

可他沒想到的是,流螢會以命相護,北湛念及往日情分,網開一面,只剔了他的塵念與記憶。

三年後,失憶後的他再次墜入夢境。

夢境中那個似曾相識的少女,笑起來極美,美到足以喚醒他深藏在心底的所有貪念……

在幻境裏走馬燈般的十二年,竟然是南殊花了五萬多年拼湊出來的,江源感慨:“原來你認識我這麽久了。”

南殊擡手輕拭她眼角的淚珠,溫柔的目光徘徊在她臉上,“你在我眼前吞藥自盡,我阻止不了你的死亡,所以擅自将你的靈魂帶入這個世界,讓你變成了自己筆下的人物。”

“咳咳咳……”青鳥咳了口血,無力地扯住江源的衣袖說:“自戕之人會落入餓鬼道,每七日受業力牽引,重複自戕,永不入輪回。”

“姐姐,南大人是在救你。”

江源恍然明白過來,難怪那日在客棧,南殊要現身阻止她回去,因為回到現世她就是犯了殺業的有罪之魂,一失人身,萬劫不複。

原來她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因為這個世界需要她救,而是南殊要救她。

——阿源,你現在還不能回去。

——若是恢複記憶後,你還想回去,我便放你走。

江源突然想起南殊那天說過的話,聽他話中意思,似乎是有辦法送她回去,且不會令她堕入餓鬼道。江源心中陡然浮現一個念頭:南殊的辦法莫非就是遵從這個世界的設定,滅世之後向神許願。

南殊的聲音溫潤而低醇:“唯有神能洗去你身上的殺業,而通往神殿的唯一道路是毀滅。”

江源伸出手,握住南殊修長冰冷的手掌,回絕道:“這是我自己種下的惡果,不能讓整個世界為此付出代價。”

南殊亦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放心,我有兩全之策。”

兩全之策?剛剛不是還說救她的唯一途徑是毀滅嗎?

毀滅……江源心中一顫,南殊說的毀滅,或許不是指的滅世,而是滅神。

滅神,取而代之,而後以□□義洗去她身上的殺業,送她回家。若是旁人起這個念頭,江源定要笑他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而南殊的話,竟莫名覺得他做得到。

江源望向南殊,張了張嘴正要求證些什麽,只聽破空之聲嘹響,一根長箭閃爍着金光劃過頭頂,淡紫色的結界應聲碎裂。

箭雨已經停止,怪鳥妖獸也不見身影,院中一片詭異的安靜。南殊将江源她們護在身後,淡淡掃視四周,最終将目光落在院角的銀杏樹下,語氣從容自如,帶着些許嘲弄:“北堂,你怎麽做了皇帝還是改不了聽牆角的壞習慣。”

江源聞言怔怔地望了一眼南殊,他方才的口吻像極了竹繡。不對,若竹繡是他塵念的化身,那應該說是竹繡像他。

院銀杏樹下的蔭影處,漸漸顯現出幾個人影。是北堂與吳毓,以及兩個鬼面人,看鬼面人的身型,應該是一男一女。

北堂臉色陰沉,似乎還未完全消化剛才聽到的內容。身邊的吳毓倒是一臉聽完八卦後的滿足,鳳眼含笑地看着江源,一邊移步走向她,一邊感慨道:“沒想到你居然是作者本人。”

“當年寫了差評,委實對不住你。”雖是這樣說着,可吳毓的臉上并無歉意,她腳步微頓,在距離他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站定,灼灼目光鎖住江源,紅唇微微勾起:“但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苦守了百年多的歲月,欠你的早該還清了。現在輪到你還債了。”

“去餓鬼道好好鍛煉文筆吧。”

伴随着刻薄惡毒的話語,無數道黑影從她腳下紛然蹿出,攜着濃濃殺意撲向江源。

呵,什麽弱不禁風的普通婦人,吳毓果然在騙人。

南殊衣袖一擡,深紫色的結界平地而起,将江源,青鳥,九命,二人一貓罩在其中。

黑影被阻擋在屏障外面,纏繞着結界四處游走,企圖尋找到突破點。

南殊飛身而起,懸在半空,緩緩擡起手,手上幻化出銀色長弓,以靈力為箭矢,遙遙對準吳毓。

吳毓見狀召回幾道黑影,在身前結成黑色屏障。誰知南殊突然改變了方向,揚手開弓,只聽破空之音乍響,離弦之箭筆直射入高空,消失在雲端。

風動樹搖,林木沙沙,反倒襯得四周出奇的寂靜。

腰間的風泣嗚嗚作響,北堂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緩緩仰頭望向天空,密密麻麻的靈光箭雨急遽撲面而至。

箭雨過境的剎那,身後的兩個鬼面人猛然撲倒在北堂身上,以身作盾,替他擋住了靈箭的攻擊。

吳毓亦不得不撤回所有的黑影将自己纏成一個繭狀,來抵禦這場來勢洶洶的箭雨。

院周埋伏的鬼面人與江湖術士就沒那麽走運,面對突如其來的奪命雨,他們既沒人以身體作盾牌,也沒可以瞬間護體的法寶,一個個躲避不及,死的死,傷的傷,哀嚎之聲不絕于耳。

過了好一陣子,靈箭雨絲毫不見衰弱的跡象,反倒有愈加密集狂猛之勢。院中慘烈的景象,叫江源不忍直視。

江源擡頭,對着南殊喊道:“南風,停手吧。”

這場靈箭雨比起方才引他現身的箭雨,威力不知高了幾百倍,南殊是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是,深受其害的都是聽命于人的棋子,對他們而言,代價未免過于沉重。

南殊輕輕飄至她面前,神情溫柔而寧靜,柔聲道:“阿源乖,把眼睛閉上。反正他們遲早會死的。”

江源隔着屏障撫上南殊的臉,眼角有淚光閃動。

“我不要回去了,你也不要毀滅了,我們就在這個世界好好活着,可以嗎?”

南殊垂眸沉默了良久,才緩緩擡頭看她,正欲說話,眼前忽然閃過一抹藍色的光,他的神色倏然一暗。

“汪汪汪……”身後傳來九命的叫聲。

江源尋聲回頭,只見地上的青鳥臉色慘白,已然不省人事,而她胸前被瑩兒穿刺的傷口處,不斷有螢火蟲飛出來,閃爍着藍光,堆聚在結界上面。

“一定是螢兒搞的鬼。”江源蹲在青鳥的身邊,用手捂住青鳥的傷口,掌心一陣劇痛令她不由喊出聲,她從來不知道,螢火蟲居然會咬人,而且還很疼。

“阿源,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能不能進來看看青鳥。”

南殊點點頭,跨入結界中。他稍稍處理了青鳥的傷口,并渡給她一些靈力,加快傷口的愈合。

結界裏飛螢肉眼可見的迅速成長,一會功夫已有豌豆般大小,藍光的螢火蟲是以靈力為食的,這個結界怕是支撐不久了。

南殊站起身,向江源伸出一只手:“阿源,你過來些,我要毀掉這個結界,再重設一個。”

江源聽話地走過去,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香氣萦繞在鼻端,她不由深深呼吸一口。

南殊右手舉過頭頂,手腕一翻,銀色長弓出現在掌心,漫天飛射的靈箭瞬間如找到歸宿一般紛紛湧向結界,結界裏的數十只飛螢貪婪地吞噬着激增靈力,不稍片刻就只只漲如水桶,圓滾滾的似要炸裂般,而然它們仍不知餍足,結局就是自取滅亡。

見時機成熟,南殊悄然解除結界,數十只碩大的螢火蟲如同熟透的果實落地一般,摔得四分五裂。

滿地惡心的黏液與碎肢,令江源生理不适地皺眉,不自主地更用力的抱緊了南殊的手臂。

南殊眼裏充滿了寵愛與愛憐,寬慰她道:“別怕,有我在,無人能傷害你……”漆黑的瞳孔裏映出青鳥的倒影,蒼白憔悴的臉,搖搖欲倒的身軀。

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劫走了江源。

“哈哈哈,南大人好深情啊。”蓮池邊,螢兒一手扣住江源的脖子,令她無法掙脫自己的控制,挑釁地看着南殊,笑道:“可惜,你食言了。”

青鳥虛弱地擡起手臂,露出手腕上的咒印。

南殊面無表情地開口:“結緣咒。”

螢兒笑靥如花:“我們阿源可是你心尖上的人兒,要從你眼前劫走,我可費了不少心思呢。”

結緣咒,中此咒者,同命相連。要從南殊眼皮子底下劫走江源很難,但劫走青鳥并不困難。結界打開的瞬間,南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江源身上,就是這一瞬的分神,令螢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青鳥。

而身中結緣咒者,能夠瞬間互相轉換位置。所以,她成功劫持了江源。

漆黑的眼眸深如幽潭,南殊望向螢兒,淡淡問道:“青茫,你也想得到應龍之力?”

螢兒大方點頭:“毀天滅地的力量,誰不想得到呢。”

此時,靈箭雨幸存下來的寥寥數人,也小心謹慎地一步步接近。吳毓站在南殊身後不遠的位置,欲趁機偷襲他,卻被北堂阻止了。

吳毓瞪了他一眼,“現在心軟是不是有些晚了,陛下?”

“若是南殊真的将應龍交給了那妖女,你還如何去複活斒斓?”

“我……”北堂看了眼江源,欲言又止。

“原來你們不是來阻止南殊滅世,而是來搶應龍的。”江源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又很快平靜下來。

螢兒扣住江源脖子的手指緊了緊,逼迫她擡頭看向衆人,在她耳邊蠱惑道:“你看看這些人自私醜陋的嘴臉,哪裏值得你守護了。”

“所以你讓南殊将應龍給我吧,不用髒他的手,讓我來做這個滅世的罪人。”

青鳥靠着南殊的靈力,勉強恢複了些體力,她不屑的看着四周不懷好意的人,冷嘲道:“你們是覺得只要得到應龍,就能天下無敵,毀天滅地了嗎?真是可笑,應龍上回怎麽死的都忘記了嗎?”

“上回它是蠢死的。”螢兒漫不經心的應道:“居然信了南殊的幻境,以為天祖轉了世,好好的活在人間,才乖乖束手就擒。”眼角餘光瞥見幾道黑影飛射而來,她眨眨眼,迅速躲到江源的身後。

“不準你侮辱無虬!”吳毓的黑影未能傷及螢兒半分,南殊攔下了她的攻擊。

院內的六人,各有各的目的,互不相讓,形成微妙的三足鼎立之勢。

南殊不動聲色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勢,片刻後,淡淡開口:“青茫,你要滅世,所為何願?”

螢兒警惕地看着南殊,有些不耐煩地冷聲道:“少廢話,龍心,龍目,逆鱗的氣息蕩然無存,想必應龍已被你召喚出來,你把它藏在哪裏呢?”

一聽應龍已然複活,北堂不禁手扶在腰間劍柄上,目光銳利的逼視南殊。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癡念。”南殊的神情沒有絲毫波動,看着螢兒,繼續說:“你想變成你的師父,我的師妹,流螢。”

“我沒有。”螢兒下意識的否定。

脖子上冰冷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江源知道是南殊猜中了她的心思。

“可惜,你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流螢。”

“我那個小師妹,一生光明磊落,自在灑脫,斷然不會做出這種卑劣的事情。”

“這樣的你,連提及你師父的名諱都不配。”

螢兒惱羞成怒:“你住口!”

南殊随即高舉手裏的一顆珠子,道:“這是應龍的魂珠,你們誰要便拿去。”說罷便朝空中一抛。

盛怒之下,人的判斷力通常會受到影響,行動往往先于思考,等螢兒反應過來,自己已然陷入與吳毓,北堂二人的魂珠争奪戰中。雖然覺得南殊此舉有詐,卻已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江源望着向她飛奔而來的南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不知道曾經在哪裏看到過的一句話,思念你的人所在之處,就是你的歸宿。

正是因為南殊的一份思念,她才會來到這個世界。一個因她而空缺的世界,今後會由他們一起填滿,可……

南殊的表情為什麽看着那麽悲傷。

青鳥怎麽好端端捂着心口倒下了。

螢兒,北堂,吳毓怎麽也都突然停止争搶魂珠,紛紛看向她。

胸口猝然一痛,心髒猶如被利器貫穿一般,劇痛從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江源緩緩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前冒出一支金屬箭頭,上面滴滴答答有鮮血滴流出。

她愕然轉頭,想看看究竟是誰這麽狠毒,一箭穿心啊。

身後是舉着□□的鬼面人緩緩摘下面具。

“上官明珠。”北堂驚呼出聲,竟不知她會喬裝混進鬼面人裏。

螢兒呆呆地看看江源,那只穿透她身體的金色箭頭,在陽光下泛着冷光,亦刺傷了她的眼睛。手中的魂珠被吳毓趁機奪走,螢兒卻沒有再次奪回的意思。她的心涼了半截,這一箭徹底抹殺了贏過南殊的唯一可能。

青鳥的氣息已然消散,意味着江源也命不久矣。再也,無人能夠牽制南殊了。

上官明珠的臉因憤怒而浮起豔紅之色,顫聲道:“是你殺死了爹娘,殺死了舅叔公,你才是魔頭,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嗯。”江源點點頭,滿臉愧疚:“明珠,我确實對不住你。”說完頓時眼前一黑,便直直向後倒下,落入熟悉的懷抱。

南殊抱着她,低頭在她額頭一輕輕吻,江源頓時就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

“別怕,我會救你。”

滅神的前提,是要見到神。南殊集齊龍心,龍目,逆鱗,并不是為了複活應龍,而是要造一個令神也信以為真的滅世幻境。

“我不怕。”江源吃力地擡起手在他緊閉的唇角比劃出上揚的弧度,開玩笑道:“我收回前言,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說罷,手慢慢垂落下去。

江源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聽到南殊低沉沙啞的聲音:

“阿源,在未來等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