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開始一點點參加同學們的交際活動後,桃李才發現同學們忙的原因,人家在外面幾乎都有兼職做。有的在快餐廳做小時工,有的則做家教,有了收入,外面胡吃海喝,偶爾有點時間,也要組團去打個牌,唱個K,宿舍只是回來睡覺,所以大家平時基本上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狀态。
桃李現在每月拿三百挂零的生活費,每次都帶幾元幾角零頭,這是姆媽精心計算的結果。姆媽生怕她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就這點錢,還得分兩到三次給。在這種情形下,她發現原來自己可以去外面找工作賺錢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馬上全身心地投身到她的打工事業當中去了。
從小到大,為錢吃的苦太多太多,窮怕了,現在只要有錢,什麽工作都願意做。早上肯德基,晚上星巴克,周末則發傳單和做家教,別人不願做的夜班她搶着去,就因為夜班工資會比日班高出那麽一點點。一時間,兼職四面開花,每天忙到昏天黑地。
兼職收入到手,窮人乍富,桃李看什麽都想要,開始報複性的買買買,失控一樣的用錢,一年內買了手機又買了電腦,買了随身聽又買了一堆一堆的流行服飾,床頭挂滿了真維斯佐丹奴,床底下塞滿了紅紅綠綠的達芙妮,裝備再也不遜宿舍裏任何一個同學。
現在,她和其他大部分打工的同學一樣了,能不上的課就不上,平時作業講義抄抄,考試前幾天昏天黑地抱佛腳。
大一到大二這兩年,對于桃李來說,真的可以算是天堂生活了,生下來沒有這麽富足過,沒有這麽自由過,一輩子買的衣服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年多。只是由于兼職工作太多,忙于賺錢,不得不拒絕每一個向自己表白的男生。而到了大三,系裏的男生以及師兄們差不多都已經名草有主了,剩下來的零星幾個,都醜的慘絕人寰,比自己小的學弟們又下不去手,對男朋友也就沒什麽想頭了。大學幾年,沒能談上一場純粹而熱烈的戀愛,不能不算是令人惋惜的遺憾。
打工生涯持續到大三,終于有一次玩脫了,曠課跑去參加同班同學的生日會,在錢櫃唱了一夜的歌,天亮從錢櫃出來後,緊接着跑去快餐店打了一份工。工作到中午,突然想起第二天有專業課考試,于是馬不停蹄跑回宿舍去看書,差不多又是一天一夜未眠。
次日早上桃李去打熱水,跑去樓上拿學姐的熱水瓶,學姐看她一雙熊貓眼與隔夜面孔,問她怎麽回事,她老老實實講了,說兼職打工太多,忙到不可開交,忘了備考。
學姐聽後,一改剛才溫柔語氣,手上書本一丢,對她生氣說教:“你在大學四年的時間裏,最應該做的事情應該是拼命學習,提高自己的績點和實力,為将來去和別人競争做準備,而不是用大把時間和自由去換取廉價報酬!”
學姐講的道理桃李并不是不懂,自己想想也覺得慚愧,就垂頭默默聽着。
學姐留意到她身上嶄新衣裙,問她:“你沒日沒夜的打工,就是為了穿這樣的漂亮新衣服嗎?”
學姐不可置信的語氣比直白的失望更令桃李羞愧,因而頭低得更甚。
“學校外面那些簡單重複的勞動和微薄的收入只會浪費你原本該用來學習的寶貴時間,令你再也沒有餘力去為将來做投資。”學姐眼睛望着她,溫和卻不無嚴肅道,“而你,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這一點點收入上,滿足于手上這幾份收入微薄的兼職,等畢業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大學四年不過收獲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垃圾,和一些模模糊糊的開心回憶。等一旦踏入社會,你就會發覺自己和那些努力讀書的同學之間的距離,到那時,後悔都來不及了,桃李。”
打工這兩年,除了每月固定的生活費以外,桃李沒有跟家裏要一分計劃外的錢,不僅如此,自己還存了一筆小小的存款,每每看存折上的數字一點點的增加,她內心便會沾沾自喜,為之滿足不已,自己覺得這樣就已經很開心了,至于學姐所說的這些後果,她卻從來沒想到過。
家裏大人都沒有受過什麽教育,能夠活着,且讓她讀上書,就已竭盡全力。人情世故,人生道理這些從來沒有人為她講解。人生規劃這種詞語,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姆媽最愛的孩子是娘家侄子,對她這個親生女兒卻是百般挑剔,難掩嫌棄,這不僅導致她從小缺乏歸屬感,也很難建立系統的人生觀。
而生長于這樣的家庭,處于這樣一個環境,給她帶來的影響就是眼界低,格局小,斤斤計較于眼前的一點點得失,在很多決定人生命運的大事上,往往都要走上一段彎路,吃上老大的虧才能算數。譬如說,姆媽從前為了節省公交車費能做出叫她轉學的事情來。而現在,她為了零花錢,犧牲學習時間,拼盡力氣去做兼職小時工,其實也沒有比姆媽高明到哪裏去。
Advertisement
所以對于學姐的話,桃李光是想想,都一陣陣後怕,如果不認識學姐這個人,如果沒有她說這些道理給自己聽,如果不是她及時喝止自己……
看着學姐,不知道為什麽,桃李既感激,心底卻又湧出些接近于委屈的情緒,鼻子一酸,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學姐随手抽一張紙巾遞給她:“還不抓緊時間去休息?熱水瓶放下來,快走快走!”
大三這年,在差點挂科之前,被學姐一通說教,桃李頓然醒悟,痛定思痛,辭掉所有的兼職工作,開始專心讀書。姆媽給的三百挂零的生活費連吃青菜豆腐都勉強,其他學習用品乃至各種活動更是顧不上。等到自己的存款一點點用光的時候,她便偶爾在時間寬裕時同班上一個溫州女生出去做上幾筆小生意。
這溫州女生在大二下半學期的時候找上她,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做小生意賺點小錢,桃李認知裏的小生意,無非是地鐵口貼膜,弄堂裏炸油墩子賣烤串,或是小學門口擺攤兜售辣條和棉花糖。外面擺攤且不說風吹雨打的辛苦,若是運氣不好,被城管追着跑,沒收全部身家都有可能。辛辛苦苦掙來的兼職工資,她哪肯拿出來做這種投資。
溫州女生一再勸誘:“別這麽膽小啦,跟着我,沒事的!”
她也一再問:“到底能賺多少啊?”
溫州女生就講:“收入高低這個我沒辦法跟你保證,因為沒有風險的生意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但是肯定比你為人家打工要高啦,而且自己為自己做事,無需看人臉色,很自由的啦!”
桃李其實是比較沖動的性格,頭腦很容易發熱,沒多久,就被溫州女生說動,決定出山。她倆第一筆生意是跑去虹口足球場門口做的,當晚有正走紅的臺灣歌星,蘇有朋的演唱會。兩個女生也沒什麽進貨渠道,就跑去城隍廟批發了一堆熒光棒,望眼鏡,海報等小物件,另跑去超市買了點特價飲料和巧克力棒等小零食。
兩個人拖着大包小包早早跑過去,找塊風水寶地,攤頭剛鋪出來,生意就來了。來看演唱會的年輕人條件都還可以,買起來都不帶一絲猶豫。特別是那些小情侶,花起錢來如流水,偶爾遇到那麽一兩個小氣的,講究性價比的,只要卯牢了女生就可以:“你看你看,別的女孩子都有,又不貴,有什麽舍不得的啦!”
女生給說動了,把眼睛向男生一瞅,男生再不情願,最後還是會掏錢包。
溫州女生和桃李分工明确,一個招攬客人,一個管收錢找零,補貨上新。演唱會門口人山人海,沒有競争對手,生意着實不錯,兩個人樂得嘴巴都合不上。結果因為圍的人太多,招來了維護順序的警察,上來就趕她們走。
溫州女生靠後,叫桃李出馬。桃李用上海話打招呼:“爺叔,我們倆都是大學生,擺攤只是為了賺點學費,勤工儉學,學校就在延安路那邊,喏,這是學生證。”把學生證展示給警察看,聲音放低,可憐兮兮地求人家,“我們家裏爺娘都下崗了,學費都快交不出了,可以再讓我們攤子擺一歇歇伐?一歇歇就好。”
她上海話一說出口,且聽說家裏條件困難,警察爺叔的态度随之轉變,臉色頓時緩和很多,考慮了一下,講:“我再給你們一點時間,貨賣的差不多了就趕緊走。”
溫州女生同她一起點頭哈腰,用上海話道謝:“瞎瞎,瞎瞎!”
警察爺叔跑開,走來走去維持秩序時,不時指點人家:“進場後就出不來了,需要什麽提前去買好!喏,旁邊那兩個女孩子的攤頭什麽都有得賣!”
桃李笑着同溫州女生講:“我現在終于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拉我入夥了。”
“我考察你很久了,你性格低調又勤快,溫柔又可愛,最合适做我的business partner。”溫州女生對她猛灌迷魂湯,戳了戳她的胳膊,開心道,“今天一天,咱倆至少可以賺三四千,我說了比你去店裏打工強吧。”
回去一數,果然,一晚上淨利潤三千出頭點,兩人平分,美死了,夜裏做夢笑醒好幾回。
那之後,和溫州女生又出去幾次。母親節去別校門口賣康乃馨,情人節就去酒店門口賣玫瑰巧克力,球場有比賽就去賣球衣和周邊。除了清明節,她倆都有生意做。一般太熱鬧的場合,肯定會有維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有人來趕,都由桃李出面打招呼,一聽她是勤工儉學,家庭條件困難,人家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好不好的還要替她倆招攬生意。兩個女生所向披靡,無往不利。雖然只有在各種年輕人出動的活動和節日才出攤,辛苦也辛苦的,但就投入來說,利潤算是非常可觀了。
溫州女生長相是屬于漂亮那一挂的,在美女遍地的學校內都是亮眼的存在,可她平時卻不怎麽愛打扮,衣着和桃李一樣樸素,性格淡定也吃得起苦,為了節省理發的費用,她會和桃李會一起互相幫忙剪頭發。桃李一直當她和自己一樣是窮孩子,某次聊天,問起她将來想找什麽樣的工作做時,溫州女生很發愁的樣子,講:“畢業後我想去國外游學幾年,增加點見識,體會一下不同國家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可是我爸媽一定要我回家幫他們的忙,他們兩個人管四五家工廠,都要忙不過來啦。”
“……”
桃李辭去所有兼職工作之後,卻還和溫州女生一同出攤去做小生意,一方面是因為需要這筆收入,還有就是,和看待學姐一樣,她把這女生視為自己的良師和益友,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總能從她們身上學習到東西,比如,做人做事的态度。
到大四,桃李考出一堆與專業有關和無關的證書,在求職季到來之前,甚至于連駕照都考到了手。
大四剩半年,同學們忙于找出路,已無心在課堂上安靜地聽課,大家或是找工作,或是準備考研,乃至考公務員。至于桃李,她績點不夠,保研無望,當然她也沒有讀研的打算。四年大學姆媽尚嫌時間太長,怎麽可能支持她繼續讀書。且聽人說計算機屬于實踐性學科,讀研沒必要,她也想早些賺錢獨立,于是沒有絲毫猶豫地加入了學校的求職大軍。
桃李和姆媽在整個大學期間的關系特別冷淡,雖然以前也沒有親密過,母女間說說心裏話什麽的,根本就沒有過。但以前爸爸在的時候,總還是一家人,總還是過日子的人家。爸爸走後,和姆媽還在一個屋檐下吃飯睡覺,話卻漸漸的不說了。她學習如何,在外面整天又做些什麽事情,回來從不講,問她了,才嗯啊答兩句。生活費給她就要,不給,她也不開口。桃李媽每每生氣叫罵,她就木然聽着,跟沒長耳朵一樣。叫桃李媽來說,養只哈巴狗都比她強。
到畢業這一年,爸爸的事情家中已經不再有人提起,他所有的衣服,他存在過的痕跡已經全部抹去;姆媽從桃李讀大學起就沒再去菜場賣魚,養老金雖不多,卻足夠生活,更年期目測也順利度過。較之從前,脾氣多多少少平和了一點。桃李求職找工作時,姆媽甚至跑去董家渡斥巨資兩百大洋給做了一套求職面試用的小西裝。
西裝遞到手上,望着姆媽關節粗大的變形手掌,桃李沒有說話,只是上前,摟住姆媽的脖子,把姆媽輕輕抱了一抱。
姆媽可恨可氣,但也可憐,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自幼不為父母所愛,長大後該好好讀書的時候辍學了,每天批鬼神鬥老師,出門就是抄家打砸搶。到該好好工作的時候,發配種地了。黑龍江農場吃了多年的苦,終于熬到回城結了婚,卻沒有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先受婆婆苛待,後遭遇下崗,老了又跑了丈夫。終于找了現在這個叔叔,也不過是兩個窮苦可憐人搭夥養老罷了。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如果再不好好對她,那麽這個世上再也沒人能夠真正愛她了。
爸爸出走四年後,桃李決定與姆媽和解。
桃李開始找工作,桃李媽也上蹿下跳,拉下面子,放下架子,去找大伯和大媽媽兩口子,他們兩口子又托別的人,七攀八找,給聯系了個國企編外合同工的打字文員工作,講只要通路子的錢到位,簡歷馬上收進去。
國企編外文員那點工資,買鹽不夠鹹,買糖不夠甜,養活自己都勉強,更別談養家了,但姆媽還是拉下臉托大媽媽塞紅包給人家,因為鐵飯碗,穩定,講出去,不要太有面子。
桃李曾經是考北京百年名校的抱負與實力,對于國企編外的打字文員,哪只眼睛看得上?打死都不願去。最後,大伯伯親自打電話來勸:“小姑娘傻伐?這工作保你三十年穩穩當當,朝九晚五,旱澇保收,職業體面好找老公,同你講,也就你大媽媽和我認得人,有這個關系!”
大媽媽說:“去吧,做吧,先把屁股塌上去,占個位子。”
姆媽說:“通路子的錢你不用發愁,以後用工資慢慢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