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致橡樹(十二)
程慕鑽進這個死胡同裏出不來,這種俗世皆不真切的感覺太讓害怕了,仿佛親近之人都有個替身,時不時地輪番上陣,簡直無法判斷什麽時候面對的是真人,什麽時候面對的是替身,過去的所有經歷與記憶全都失真,扭曲,變形了。
她摟着魏錦哭的肝腸寸斷,即使明知這一切無妄之災都和懷裏的人脫不開關系,魏錦也沒有退縮半分。
到這會兒季康成不得不承認魏錦對程慕幾近護犢般的保護欲并非沒有道理。
這場鬧劇持續到最後,是程慕靠着床頭只打哭嗝,魏錦摸貓似的在她後頸上一下一下輕輕摸着,她抽動肩膀的頻率才漸次低下來。
方才程慕一通嚎啕,顧女士都沒來得及近她的身,這會兒程慕逐漸冷靜,顧女士才能從季康成身邊擠過去,往她木女兒跟前走了兩步。
和她女兒的狼狽相比,顧女士衣飾平整地連褶子都不見一個,體面地不成樣子。
程慕看到她媽媽,抽抽噎噎地把一句話說成了三半截:“我要……我要…找,找爸爸。”
顧女士輕輕搖了搖頭:“那不行的,慕慕,家裏的事歸媽媽管,爸爸很忙的,不要打擾爸爸。”
魏錦不得不承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顧女士分明就是程慕嘴裏那個賢良溫潤,能把家裏管理地井井有條,給他爸爸提供堅實後盾的“媽媽”。
季康成卻從顧女士這最溫柔的話語裏,聽出了一股子不容拒絕的味道。
現在有程慕橫在中間,魏錦又不是鬧事的人,光顧女士一個弄不出天翻地覆的動靜來,再說要不要找爸爸這種事季康成也沒什麽發言權,季康成跑出去抽煙了。
他現在才理解了魏錦的逃避。
那或者不能單純的稱之為逃避,那也是一種對考量人性的退避,對骨肉親情的成全,那也是另一種包容和愛護。
魏錦出了場毀掉了他容貌,甚至損傷了他握畫筆的手指的車禍,他心裏深埋的疑惑像一頭時刻要沖出鐵籠的猛獸,他只要放松警惕,這猛獸就要沖出來咬傷他放在心尖上的嬌氣包程慕。
但他的處境,是連這個嬌氣包,都不能再一直擁有的了——他也爹生娘養,不能以生命去踐行愛情的道路。
還不能保證一定能拴住心裏懷疑的猛虎。
那就只有逃了。
即使這樣狼狽,手裏只有這樣一把夜裏能漏下星光的破傘,他也在程慕找過來又受了傷的時候将人劃拉到他的這破屋爛瓦之下,準備給對方以周全。
季康成之前覺得這挺不自量力,現在覺着這自不量力不失為一種他所沒有的勇敢。
年輕人冒冒失失的勇敢——季老板不可謂不羨慕呀。
季老板躲出去了,屋裏只剩下三個當事人,顧女士揚着下巴說:“我要和慕慕單獨說兩句話。”
程慕聞言捏緊了魏錦的衣角,事到如今魏錦也不會太慫了:“這你要征得程慕同意。”
顧女士輕嗤一聲:“你這話……實在有些可笑了。”
程慕也不知道是單純的激動還是氣得,打了個足夠大的哭嗝:“我要給我爸打電話。”
但大哭是個力氣活,她一下還摸不着自己的手機在那兒。
顧女士一貫的冷靜在看到程慕解鎖撥號的瞬間崩潰,她跨了一大步搶過來,一下子攥住了程慕的手:“慕慕,不可以。”
程慕被她媽陡然淩厲的氣勢震懾,果然住了手:“為什麽不可以?”
顧女士在呼吸之間就恢複了平靜與雍容:“為什麽?”她輕柔地笑了一下:“這點事情,就不用打攪爸爸了,爸爸那麽忙,你要他現在來找你麽?”
她看程慕似乎聽進去了這話,哄小孩似的拿手輕輕撫摸程慕哭紅的臉頰:“就算爸爸來了,也不會同意你和這個人談戀愛的呀?”
程慕止住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媽媽,這個人,怎麽啦?”
她不許別人這樣輕視她的戀人。
“怎麽啦?你是個小糊塗嗎?”顧女士不可置信似的:“媽媽沒說過你爸爸朋友家的姐姐嗎,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哎,難道是媽媽沒教好你?”
程慕從亂麻一樣的記憶裏搜索了好一陣,才想起她最開始告訴媽媽自己談戀愛的時候,她媽媽既沒有替她高興,也沒有特別的不高興,她只是稍微停頓了一陣,就用她一貫和緩冷靜地聲音給她講了“別人家孩子”的事。
比如張董家的姐姐和李行長家的哥哥成親了,王總家的哥哥娶了馬總家的姐姐……
程慕這才反應過來:“你最開始就不同意嗎?你為什麽不和我說呢?”
顧女士像看一個小白癡:“媽媽和你說了你會聽嗎?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是和諧,媽媽可不想為這點小事和你吵架呀。”
“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就是和諧”這話程慕聽過無數遍,她媽媽也确實這麽做,她小時候還聽過爸媽争執,大了一些以後連父母吵架都沒經歷過,媽媽說話永遠溫柔和順,對她的教育更是春風化雨,她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她直到現在才驚醒,這句話還有這一層意思。
可她半天沒有想到一句反駁的話,她的骨子裏的倔強使她堅持向她最後的依賴求救:“我……要給爸爸打電話。”
顧女士眉心微蹙:“打電話說什麽?說你逃學?說你離家出走?說你為了一個差不多廢了的小子,好好的大學不上,跑來山溝裏做服務員嗎?”
她問得铿锵有力,但并不疾言厲色。
程慕茫然地點了點頭:“這些我都會如實跟爸爸說的,我做錯的事,我都會道歉的。”
顧女士白皙的脖頸裏跳起一根青筋:“不行!”
“為什麽?”
顧女士蹭從床頭彈起來:“媽媽的工作就是管好你教好你管好這個家,你現在這樣,你爸爸會怎麽想?歸根結底還不是媽媽的失職?從小到大你都聽話極了,這個人是給你下了什麽迷魂湯,你現在要把這個家攪得雞犬不寧?!”
程慕一直像十萬個為什麽一樣問了一路“為什麽”,臨了這個複雜的邏輯她卻福至心靈地聽懂了,還難得對答如流了一次:“媽媽,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想,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要找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