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翰飛饑寒交迫地打了個噴嚏,睜眼一看黑黢黢的一片還是深夜。他卷了卷被子,還是覺得好冷,哆嗦着起來一看,路雅南竟然把暖氣給關了!開關在她的卧房裏,而他睡在客廳!
報複,赤裸裸的報複,或者說典型的路雅南式報複!
她寧可和他同歸于盡,也不會讓他好過。
他知道二哥不能提,但是他實在是忍不住,或者說是不甘心,不甘心無論怎樣都比不過路燕飛。
她喜歡二哥,他替她打探消息,二哥有了女友,他就照顧她,二哥結婚,他就娶了她,二嫂離開,他就放開手讓她走,可是到頭來,他好事做盡卻沒人感謝他,裏外不是人。
她說,路翰飛,你哪裏都比不過二哥!
換作曾經,他一定不接受這樣的羞辱,他會驕傲地說,“是麽,我哪裏不如他?”
可是現在,他不能,他不如路燕飛,是那樣殘酷而不可改變的事實了。
他擡手抵住眉心,手腕上的檀木珠散發出幽淡的香氣,他這樣冷着冷着,竟也睡着了。
冷戰着的兩人,其實都有點口是心非,心裏都有歉疚,但是表面誰也不願意先低頭。路翰飛一早就出門了,中午也沒回來。
路雅南起床時,家裏就只剩她一個人了。連飯都沒留!她餓得不行,用牛奶泡了幾片面包,想打電話叫外賣,按了號碼卻沒撥出去,把手機一丢,靠在沙發上生悶氣。
路翰飛,你最好別回來了!
氣着氣着路雅南覺得太不劃算了,開始在屋裏折騰,把路翰飛的東西都給它打包,自己不要錢了,也不能受這份氣,叫他滾蛋!滾得遠遠的!
她真是一時鬼迷心竅,還以為找到了個可以教訓他的機會,和他在一起,她就沒有一天舒心過!路翰飛最拿手的事,就是做攪屎棍!呸,她怎麽順便把自己罵了!總之,和他在一起,思維都沒辦法保持正常。
她竟然會在他說複婚的那一剎那,怦然心動。
怦然她個大頭鬼啊!路雅南憤憤地抓過他床邊的拎包,一個不留神,嘩啦一倒,竟掉出一封被退回的辭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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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雅南拿起信一看,是路翰飛遞交的一封辭職信,她心下一個咯噔,事情有這麽大?她正想着,手機響起,她抓過來一看,竟然是路燕飛。
她怎麽也沒想到,二哥會打電話來,離家前失敗的表白後,二哥還從未聯系過她,她拿電話的手都有幾分顫抖。
“喂……喂?”她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随意又自然,可是一開腔,卻沙啞了。
“雅南。”二哥的聲音倒是和以前一樣,低沉清冷,每個字的發音都清清楚楚,幹幹淨淨。
“嗯,是我,二哥……”她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好像路燕飛就在她眼前同她說話一樣。
“你現在還好嗎?”他和以前一樣那麽溫柔,她似乎可以想象到他清俊的眉目,瘦削的身形……
“唔,好的。”
“翰飛……”路燕飛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在不在你這裏?”
“嗯,在的。”路雅南老老實實地應道,“只是他這會不在。”
隔着電話路雅南聽見路燕飛在和旁邊的人說“翰飛剛從雅南那裏離開……”“我們應該早想到的!”
路雅南聽着覺得好像情況不對,難道那個幼稚的家夥,還真是離家出走了?!他要不要這麽幼稚啊!不過這麽大人還離家出走,不是應該被狠狠教訓一頓麽,怎麽感覺大家還這麽緊張他,這也太不公平了!她被逐出家門都沒人關心!
“雅南,翰飛的右手,不能再拿手術刀了……”
路燕飛這麽說,路雅南呆住了。
從事醫生這個行業,對路家的孩子來說,除了職業追求外,更多的是一份家族使命。
大哥路承飛曾經說,我們好像生下來,就該學醫,從沒有過其他想法。
但路翰飛不一樣,他是發自內心喜歡做醫生。
高考前填志願,他和路雅南說,“小雅南,你看你三哥我真是全能啊,我長得玉樹臨風,氣宇軒昂,做個明星也合格吧。運動細胞也好,籃球隊也在挖我。語言也蠻有天賦的,學個小語種做做翻譯也不錯……”
她啐了他一句,“你最适合去天橋下說書!”
他笑嘻嘻也不氣,毫不猶豫地在志願表上選了T大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不過只要和做醫生一比,那些都不算什麽了。”
那時候的路雅南撇嘴不屑,“你這麽風騷臭屁的人,會願意天天穿白大褂?”
“我不喜歡啊。”他搖搖頭,“可是我喜歡幫人,哎呀,我這個人就是太心軟了,誰只要可憐巴巴地看我一眼,我就沒辦法不去管。”
“那你應該做警察,或者律師……”
路翰飛搖搖頭,“再忠誠的軍人,都無法肯定做的每一件事是絕對的正義,再正義的律師,都無法保證每一場官司都絕對公平,而醫生不一樣,一個偉大的醫生,他可以給予病人希望,而這個希望,是無國界,無種族,無階級的。希波克拉底說過,醫術是一切技術中最美和最高尚的。”
路雅南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路翰飛也不完全是個混蛋。
“雅南,翰飛回來的話,你要把他留住啊。”
“二哥……”路雅南擦了一下額角滲出的冷汗,“如果我和他吵了一架,罵了他一頓,他、他會不會不回來了?”
“那……他去哪裏了?”
路翰飛會去哪裏,她怎麽知道!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找自己,她也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麽要和自己結婚又離婚,她驀然發現,她從來都不了解路翰飛好麽!
他來了這麽久,從來都沒去過別的地方,最遠的距離就是距離公寓幾百米遠的菜場和超市,就算他去了,也不會到現在還不回來。
他要是決定走,也應該帶着行李啊,這樣兩手空空,能去哪裏啊!
路雅南撥了幾次電話,都是關機。她窩在家裏愈發心煩意亂,這個幼稚的家夥,這個幼稚的家夥覺得離家出走很有趣麽!她憤憤地抓起一件外套,跑出門去。
傍晚時分,中國好前夫路翰飛拎着菜回來了,卻發現家裏空無一人。小雅南應該是去外面吃飯了吧,反正她盤剝了自己的錢,這會又在生氣,沒準是去吃大餐了。
路翰飛看看大包小包的菜,她不在,自己一個人做飯也沒什麽胃口,他決定煮面吃好了,這些菜明天再燒。
面條煮得香噴噴的,路翰飛端着鍋坐到了沙發上打開電視,像他這麽好的男人去哪裏找,偏偏小雅南不懂得欣賞啊。他不由地感慨了一下天妒英才,夾起一筷子面刺溜吸進肚子裏。
小雅南也喜歡吃三鮮面的,要不要給她留點做宵夜?
想到這裏,路翰飛端着鍋準備去廚房撈一碗留下。
“砰!”的一聲,家門被撞開。路雅南鐵青着臉扶着門喘氣,她穿着家居的絨絨衣,外面套着一件運動款式的羽絨衫,下面松緊收口,把中長款的絨絨衣勒出了滑稽的卷邊,她素着臉,看起來從起床就沒洗臉,頂着有些蓬亂的長發。這副模樣是女王不見人時的摳腳大漢模式,她每次出門都會精心打扮,從來不會讓外人看見,甚至是二哥路燕飛。
她穿成這樣去吃大餐了?
路翰飛倒抽了一口涼氣,看來她最近愈發豪邁了!
她一整天餓得饑腸辘辘,還跑出去滿世界找他,而他竟然在家吃面!這味道,還是三鮮面!
“路、翰、飛!”她瞬間暴起,“你要是不是告訴我你右手怎麽了,我就把面條連鍋塞到你嘴裏!”
“哐當——”他的手一滑,鍋砸到地上,滾燙的熱湯面潑了他一腿。
路雅南驚叫一聲,一下子從門口沖了過來。
原本冷戰的兩人,因為一鍋熱湯面,打破了僵局。簡單的處理之後,路翰飛穿着短褲光着兩條修長的腿靠在沙發上。
“還好是冬天,要是夏天,你就有得受了。”路雅南收起燙傷膏藥,順便數落了他一句。
被輕微燙傷的路翰飛一言不發,不知是燙傻了,還是驚呆了,總之很老實。隔了好一會,他才清了一下嗓子,開了口。
和路雅南離婚後,路翰飛參加一支無國界醫療隊,在約旦和黎巴嫩境內提供醫療救助。
“去年十一月的時候,我們進入了敘利亞的東部——代爾祖爾。在沖突爆發前這裏本來有60萬人,而如今遭到炮轟和炸彈襲擊,僅剩下幾萬計的老弱病殘。”
“代爾祖爾附近的醫院擠壓着大量的傷病員,而每天還不斷有人被擡進來。人最多的一周,我們收了超過300名傷者。每天都是手術,各種手術,我想我大概是把一輩子能做的手術都做完了。”
“藥物,血液,甚至是淨化水都稀缺,我們只能用現有的一切來救助他們。我們申請的各種援助大多因為跨境問題受到限制,不少從大馬士革運送物資的人在半道上就死了。然而傷員每天都增加,整個醫院裏到處都是呻吟和哀嚎。”
“每次沖突結束後,我們走出醫院,滿眼都是屍體,鮮血浸染了黃土和沙石,到處都是絕望的氣息,我們在屍體裏找尋一切生命,帶回醫院。”
“有一句話叫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可是那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我就想做個下醫,做個能救他們治好他們的下醫,下醫就夠了!”
“那天一早,醫院裏有個手臂受傷的孕婦要生了,可是我們在前一天就接到了轉移的通知,必須轉移能轉移的傷病員去土耳其境內。”
“可是她羊水已經破了,我和另一個醫生Royce決定留下來為她生産,稍後再出發。小雅南,在我從小到大的認知裏,醫院都是那樣幹淨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一切都是白色的。我真的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那樣的地方做手術,肮髒,破爛,空氣裏塵土飛揚,血腥和腐朽的味道圍繞着我,有那麽一刻,我覺得我在和魔鬼比賽。 ”
“他殺人,我救人,他繼續殺人,我繼續救人,看誰的速度快。”
“孩子生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我贏了,看,我不僅救人,我還可以把新的生命接到這個世界上!”
“我正捧着孩子,Royce剪臍帶,突然有人從破碎窗戶外往裏面丢了幾枚自制的手榴彈,Royce一把抱住我卧倒,我、我……沒抓住他,沒抓住那個孩子,有一顆手榴彈就丢在了手術臺上……”
他說着倏然停住了,好像一首曲子在最高音的時刻戛然而止,歸于無邊的沉寂。隔了好一會,他有些無奈地擡起手。他右手上戴着一串佛珠,所以路雅南并沒有想到那裏有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原來我總覺得慢鏡頭是電影裏煽情用的,可原來不是,那一剎那,我真的就在那個慢鏡頭裏了,手榴彈如何墜落,如何炸開,怎樣血紅的一片,好像每一秒都被按下了暫停鍵,讓我一點點清晰地看見那個瞬間,那麽得清楚,那麽得……”
“然後……炸飛的流彈片打斷了我的右手筋腱,我想,那是我的報應,是那個孩子在怪我,怪我,沒有抱住他,他還沒有睜眼,他只哭了一聲,生命就結束了……”
“對不起,我要是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她無法想象那樣的場面,卻能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悲痛。
他搖搖頭,“小雅南,你知道嗎?我多麽慶幸,那個時候我們離婚了,你沒有和我一起去,那樣的場面,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看見。”
雖然覺得他這個人無恥又無賴,可路雅南還是覺得心頭一陣陣的揪痛。對于他來說不能再拿手術刀,是何等的痛苦,她為他痛。
痛不可言。
路翰飛擡手,習慣性地摸摸她的腦袋,“我本來也想告訴你的,不過想想告訴你也沒用,你小丫頭一個,能做什麽啊。再說了,你三哥我風流倜傥玉樹臨風,你不是說我往街上一站,那就是搶手的鴨啊……”
他說着,路雅南鼻子一酸,就哭了,“白癡……”
她一哭,他就慌了,“哎!是我手受傷哎,你哭什麽啊!再說,你昨天還一副要把我剝皮抽筋的模樣呢。路雅南,你還是那樣對我比較好,我比較習慣……”
路雅南哭笑不得,“你是我三哥啊!”
路翰飛一愣,然後以手捂胸,“哎喲,好疼,小雅南你這刀可真狠啊!你到這種時候都不能說一句因為你喜歡我啊,三哥!不是你三哥你是不是就不哭啦!”
他再生氣,再惱火,只要她一哭,他就慌了,總想着不管如何,先把她哄好了再說,這些年來,這已經是改不掉的習慣了。
這一次,他無賴耍潑沒能逗笑路雅南,她哭得更兇了,“你不是我三哥,你死了我都不會管你這個混球!”
路翰飛撓頭,“我怎麽一點安慰和同情都沒感受到啊!滿滿都是惡意啊!”
路雅南知道,路翰飛那樣驕傲的人,現在的他,是他覺得自己最不堪的時刻。
只是他連家人都不願意面對,為什麽會來找自己,他不是最怕被自己看不起麽,他不是事事都要和自己争麽,他不是總要說他是對的麽?
現在的路翰飛,拿什麽來和自己說教?
“路翰飛,你為什麽要來找我?”路雅南第二次問這個問題,她想要知道真相,真正的真相。
路翰飛沒有看她,他低着頭的身影料峭又孤寂,盡管這兩個詞在路雅南的記憶裏從未和他有過關系。
小雅南,你知道嗎,在我覺得全世界都崩塌的時候,我只想來找你,在我孤獨寂寞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我的時候,我卻獨獨想見你,看看你,好不好,你過得好,我就覺得一切都沒那麽糟……
他不回答,路雅南就更緊張了,心頭砰砰跳,她顫抖着開口,“那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沒愛過。”他脫口而出,好像知道她會問什麽,也好像知道她想要什麽答案。
“哦……”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路雅南本以為自己會松一口氣,卻沒想到反倒是一口氣懸在了嗓子眼,上下不得,堵在那裏,竟叫她覺得心裏空蕩蕩的。“那、那……就好。”
“因為我一直愛着你,只有愛,沒有過……”他平靜的眼底,汪了兩潭清泉,好似映着月光般的柔亮。
路雅南想起了兩年多前,他也是這樣看着自己對她說,“小雅南,二哥不娶你,三哥娶你!你嫁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