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醫院裏每天都有新的病人,誰也不能圍着張建打轉。不過他倒是真有錢,那麽貴的病房一住就是半個月,結果半個月後再次檢查出了個壞消息,腫瘤進一步惡化了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路翰飛和路雅南說起了這事。她說,“他家屬不來,就讓他走呗。”

“問題是他不走啊。”路翰飛咂舌,“我還去調查了,他老婆貌似和人跑了,一直沒聯系。”

“那二哥他們什麽意思?”路雅南一邊說話,一邊把餐盤裏的肥肉夾到他那裏,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路翰飛個高又健壯,胃口好得很,什麽都吃。“二哥今天都不和我打照面,還和我說話?”

想到昨晚,路雅南撲哧一聲笑了,他委屈地戳着盤裏的肉,“我還不是因為你,結果你還耍賴……”

路雅南不可置否,突然瞄見了什麽,揶揄了一句,“瞧,你的春天來了……”路翰飛回頭一看,是二二正走了過來,他剛要反駁,路雅南卻已經端着盤子走了。

張建的情況惡化後,他自己大概也急了,沒兩天竟找到了他那個和別人跑了半年的老婆來。

蘇大夫做完了家屬術前談話,回到辦公室,就拉着大家開會。

“張建的手術不能做。”

“為什麽?”路燕飛表示疑惑,“他老婆不願意?”

“願意!就是太願意了才吓人!”蘇大夫聲行并茂地說,“我把手術的各種可能有的意外啊,後遺症啊都說了,換作一般家屬都會緊張擔憂,或者拉着我的手……”

“塞紅包啊?”路翰飛适時地接話,弄得蘇大夫大窘,他又急忙道歉,“我開玩笑的。再說了,一臺手術就一百塊,這簡直就是對我們技術含量的侮辱。有些人,咱不收紅包,他們還擔心,對于這種既得利益者,收他們紅包,不可恥!”

“就你沒正經。”路承飛數落了他一句,示意蘇大夫繼續說。

“問題就在這裏……張建的老婆從頭聽到尾,不緊張不擔心沒疑問,最後只問我,現在簽字麽?”蘇大夫說完看着大家,“我覺得太順利了,順利得不敢相信!她還說什麽都聽醫生的。”

末了,他補充道,“大家也知道,張建是職業碰瓷的,他老婆雖然不知道是做什麽的,但是看起來也是個不好惹的,這種人日後很容易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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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大夫說完,大家都靜默了。

路燕飛說,“要不找個理由,打發了?”他說把目光投向大哥,等待路承飛發話。

可路承飛沒說話,路翰飛搶先一步了。“我不同意。張建的病症是咱們科最拿手的項目之一,放眼整個T市,還有比咱們更好的選擇嗎?我們現在不是因為病人有更好的選擇勸他離開,僅僅是因為他身份特殊,可能日後會有麻煩,就要他轉去并不擅長這一科的醫院,我覺得有違我們當初從業時的誓言。”

“可是翰飛……”路燕飛對此是猶豫不決的,既覺得良心不安,但是又怕日後麻煩,“最近醫院的糾紛可不少,你看副主任,今天就去打官司的。就因為病人出現突發情況,家屬沒簽字就先做了手術,結果不湊巧手術出來意外,現在就鬧上了法庭。這些容易出糾紛的人,治好了也就罷了,可誰都不能保證手術100%成功沒有任何後遺症和意外,一旦手術有任何問題,找不找茬全憑患者的個人素質啊!”

張建的身份特殊,這一點毋庸置疑,路翰飛雖然知道,但也覺得不能這樣不作為,“我們只是醫生,又不是法官,也不是律師,別說他是碰瓷的,他就是殺人犯,進了手術室我都會全心全力去救他,至于他應該受到法律制裁還是道德譴責,那都超出我的職業範疇,我們沒那麽偉大,但也不能太渺小。既然誰都不能保證哪一個患者日後是否會成為原告,我們就不能為了一個會鬧事的人,而去放棄救治一百個病人。”

聽了他的話,科裏的醫生有的沉默,有的低聲議論了一兩句,大多是覺得路翰飛太年輕,沒遇到過頭疼事。

路翰飛孤立無援,倍感失落。

突然辦公室外傳來一聲,“說得好!”是大伯路振英推門走了進來,“以前總覺得你年紀輕,光有技術,還沒有做醫生的信念,如今倒叫我刮目相看啊。做醫生不同于其他行業,有時候我們必須承擔一些風險,甚至是生命,但是支撐我們堅持這條道路的信念一定要在。這個信念就是——為病人謀幸福是我們唯一的目的。”

他說着話鋒一轉,“當然蘇大夫,我并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是從醫患糾紛的經驗出發,是為了醫院的利益着想,只是有些東西,高于利益,高于經驗。”

得到大伯的贊同,路翰飛很是威風,“老路大夫,你遇到過那麽多糾紛還能說這樣的話,我覺得你的身形都高大偉岸了!”

大伯擡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翰飛啊,這樣吧,這個手術由你主刀,是你第一個主刀手術!”

路翰飛傻了,準确地說,在醫院時就傻了,到了家都沒回過神來。

“怎麽了?你今天在醫院不是挺神氣的麽?”路雅南一回家,就看到宛如霜打的茄子般的路翰飛,蔫得不行。

“你和大伯崇高的醫學信念都感染了全醫院,連我們科都知道了。”檢驗科的小護士和醫師們一邊學舌一邊欣羨地看着路雅南,那會她覺得還挺自豪的,不過她沒表現出來,只是暗自竊喜了一下。

“不是啊!小雅南,大伯讓我主刀了!”路翰飛一臉的焦躁不安,“他讓我主刀啊!”

“這不是好事嗎?”路雅南更奇怪了,“你不是嚷嚷着要主刀很久了麽。不給你主刀你說大伯偏心,這給你主刀了,你又要怎麽樣?”

他扁扁嘴,“我下午說這個病人是受到法律制裁還是道德譴責,都超出我的職業範疇,可是現在我一想,不對啊,我從來沒主刀過啊,這萬一那啥了,那不等于我代替法院和社會給了他制裁和譴責了麽!太造孽了!”

“噗——”路雅南笑了,“你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呢,真該拍下來,給現在的你看看。”

不過她還是安慰了他幾句,“沒事的,你應該相信你自己,你在學校時可是專業第一名啊!”

路翰飛嘀咕了一句,“其實技術上我覺得我超過大哥二哥是沒問題的,就怕輸在經驗上啊……”

路雅南無法直面他的自戀模樣,想來他這樣的人,就不需要什麽鼓勵和打氣,如果臭屁也可以換算成臭氧的話,路翰飛的産量可以改善臭氧層空洞了!

“對了!”路翰飛猛然想起了什麽,來了精神,“你之前不是說我不主刀所以要洗衣服嗎?那我現在主刀了,是不是就不用洗衣服了?”

路女王靠在沙發上,睥睨衆生,“二嫂替二哥洗衣服,那是因為二哥交了工資卡和所有收入,才能享受丈夫待遇。你呢?”

“那我也交呗!”路翰飛特別大方,立刻就去書房裏拎包。

路雅南叫住他,“別拿,你的卡我可不要。”

“為什麽啊?

“你就那點工資,我要了不僅撈不到好處,還惹了一身騷。”她昂着下巴啧啧嘴,“所以,你還是得自己洗衣服。”

第二天周末休息,情況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叫路翰飛始料未及。路雅南吃了早飯突然回房,把路翰飛昨晚洗幹淨晾在陽臺上半幹的衣服摞進盆裏,跑下樓去了!

路翰飛昨晚都在想手術方案,半夜才睡着,這會雖然困意正濃,卻也被她反常的舉動吓醒了。他套了衣服,迅速洗漱一番,下樓一探究竟。

老太太靠在躺椅上撚着佛珠,躺椅擱在後花園的當門口,花園裏兩個新媳婦,正在用老舊的搓衣板洗衣服!

“奶奶,這……”路翰飛揉揉眼,以為自己還沒睡醒。老太太招呼他過來,“你瞧,我就說這樣才是咱們路家媳婦的樣子,勤儉持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家務樣樣得在行!”

路翰飛瞠目結舌了,可震驚完了,他就心疼了,入秋已經有些日子了,大清早天氣挺涼,在花園裏用冷水洗衣服,想想都覺得遭罪。

他不多想,直接過去撸起袖子,說着把她冰涼的手拎到一邊,他自個洗了起來,“把手給洗糙了怎麽辦?”

“哎!”老太太坐直了身子,擡手指着最疼的小孫子說,“哪有大男人洗衣服的?”

“男人怎麽不能洗衣服?”看着路雅南手指凍得又紅又粗,路翰飛氣呼呼地回道,“把我媳婦手洗壞了,奶奶你賠麽?”

“你這小子!”老太太哭笑不得,“敢情你以為是我叫她倆這樣洗衣服的啊!”說着拽過一邊的劉嬸,“劉嬸你瞧,他還瞪我呢!”

“翰飛,你可錯怪老太太了。”劉嬸笑了,“當真是媳婦老太太就不心疼啊。一早是亦柔說燕飛的襯衫領口總是洗不幹淨,來問我要搓衣板,老太太誇她,說這個年代哪裏還有女生肯手洗衣服啊。結果雅南下來了,也跟着她一起洗了,這不老太太在誇獎她們倆麽。”

“那也不行。”路翰飛橫豎不講理,“奶奶,這都十一月了,她倆不懂事,您老人家怎麽也不懂事啊,由着她們胡來啊。這水手沾了都凍骨頭!您應該制止她們的,您太叫我失望了。”

“哎喲,你還教訓起我了?”老太太倒也不氣,反倒樂了,“你把媳婦護成這樣,你媳婦給你買糖吃了啊?”

路翰飛一昂頭,“奶奶你給我買糖,我也護着你啊!”

“我可不敢當喲。”老太太嘆了口氣,嘆惋道,“護着我的人不在咯,哎,看到你們這樣真是羨慕啊……”

到了房間裏,路雅南的手還是冰冰涼涼未回暖。路翰飛把洗了兩次的衣服挂到了陽臺上,給她倒了杯熱水暖手。

“這一大清早你折騰什麽?衣服都不洗過了嗎?”

路雅南沒吭聲,低頭看着攥着杯子發呆。

其實她不說,路翰飛也知道原因,“你和二嫂較勁是吧?”

她繼續沉默。

路翰飛擡手,扭過她的下巴對着自己,她微垂着雙眼,長而纖細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眸,他真想看個清楚,在她的眼裏,可曾有自己的影子。可他看不到,也能猜得到。

路雅南擡眼直直地看着他,伸出還凍得微紅的小手在他面前攤開,“把你的工資卡交出來,以後我替你洗衣服!”

“路雅南!”一看到她被凍傷的手,路翰飛就火冒三丈!反手輕擋開她,劍眉緊蹙,語調也提高了幾分,“你矯情夠了沒!你這是要替我洗衣服嗎?你是要和二嫂較勁不是麽?二嫂給二哥洗,所以你也洗,這樣就能顯得你和二嫂一樣賢惠了是嗎?”

“反正我不輸給她……”路雅南咬着牙說,眼眶有些泛紅。

他勾了嘴角,像是笑,卻又無比酸澀,“你覺得真實的自己不夠好,所以你要變成另一個人嗎?你變成她,就能改變二哥的心意?路雅南,你真是沒出息到了家!”

“我本來就沒出息!”路雅南紅着眼從沙發上騰地站起,“我要是有出息,我就一走了之了,才不會信了你的鬼話!”

清早她下樓,就聽見吳嬸在誇唐亦柔,“燕飛娶了你可真是福氣!咱們家雅南就不行了,從小被嬌慣壞了,翰飛結了婚都被她壓着,可是沒啥好日子啊。按說你也是大家千金,沒想到還這麽能幹……”

“吳嬸跟着大媽管事,當然會誇二嫂,再說了,她一個老婦女的話,你也較真?”路翰飛聽了事情的原委哭笑不得。

路雅南昂着頭倔強地說,方才在花園凍得慘白的小臉因為置氣而漲得通紅,“我就較真!我就不服氣!結婚一個月了,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結婚!我結婚就是為了看着他們親密無間麽!我從蜜月旅行看到現在!無時無刻!無處不在!我連他們歡好的聲音都要聽見!路翰飛,你想沒想過,我忍到現在,我忍不了了!我哪裏……”最後幾個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沒說下去。

末了瞪了他一眼,可惜她眼裏濕濕的,那一眼更像是楚楚可憐的埋怨,“都是聽了你的話!”

其實她從結婚到現在,沒發一次脾氣,是很不正常的事,以她矯情又鬧騰的性格,鬧個三五次都在合理範圍內。之前他怕這個丫頭撐不下去,沒想到,她還能撐這麽久,也算不容易了。

看她這副凄楚的模樣,他的怒氣也全消了,轉為了憐憫,只是不知道是憐憫她,還是憐憫自己。

“小雅南,你還愛二哥嗎?”

路雅南輕輕點了點頭,她低眉垂目的乖巧模樣讓路翰飛心頭一揪,比看她方才用冷水洗衣服還心疼。

想來他還是心疼她,勝過憐憫自己。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沉而有力地說“那你就該忍着,你愛一個人,就應該是不求回報的,只求能留在他身邊,看着他就夠了……”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嫉妒二嫂……”她頭垂得更低了,顯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打從一開始,就是她自己願意這樣的,路翰飛說的對,既然她覺得自己是愛二哥的,就應該忍着。

她吸了吸鼻子,她雖然沒讓自己掉下眼淚,可睫毛還是沾濕了,一根根晶亮亮,襯着她澄澈的雙眼,格外動人,她擡起頭來,看着路翰飛有些憨傻地問,“我妒忌二嫂的樣子,是不是很明顯?”

“客觀說——”路翰飛抽了面紙遞給她,“很明顯。”

她撸了撸鼻子,仰着臉給比她高許多的路翰飛看,“有那麽明顯麽?”

“其實……也還好。”捧臉賣萌什麽真是要命啊,他別過臉擡手不自然地揉了揉發癢的鼻頭。

“肯定是還蠻明顯的。”路雅南毫無自覺,繼續把臉湊過來給他看,“這樣微笑會不會好點,沉着臉是不是就明顯,裝無辜呢?”

她眨巴着還帶着淚花的雙眼,圓潤的小鼻頭微紅,嘟着嘴巴看着他,等待評價。路翰飛終于忍無可忍,“路雅南,你不矯情會死啊……”

對于矯情這件事,路雅南特別坦然。

“路翰飛,你想啊,我這麽大一美女每天和你朝夕相處,晚上還同床共枕,我要是不矯情,你愛上了我了,可怎麽辦?我的矯情,不是為了我自己。”

“哎喲!”路翰飛拱手謙讓,“小雅南,我要是外人吧,還真說不準,可是你每天對着我那都是啥形象啊,不戴隐形,架着黑框,撸起劉海,摳着鼻子看電視劇,看樂了就捧着肚子滿床打滾,看哭了就逮着我撸鼻子,你可省省吧……”

路雅南一想,好像是這麽回事,就好比現在她這副妒忌的嘴臉,她就只敢給他看。“路翰飛,那我以後得把你滅口,免得你揭穿我!”

他看着路雅南,極失望地搖頭咂舌,“你還是自己多留心吧。再說了,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矯情的呢?”

“唔……”路雅南想了想,“二二就不矯情啊。”

得,她還真以為自己喜歡二二啊。

她繼續說,“不過,你這樣我也不覺得多虧欠你了,你要是認真的話,提前告訴我一聲就行。”

“得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他清了清嗓子,“你以為三哥和你結婚真是因為覺得虧欠你啊!你真是個傻丫頭!我是怕和大哥一樣被她們逼婚,你想想我們在醫院生活圈那麽小,哪能碰到合适的人啊!所以啊,我三十歲的時候要辭職環游世界,找尋我的only one,你是我現階段的擋箭牌……”

他說着特別厚顏無恥地說,“再說了,我又不怕離婚,離婚無孩子,我是單身貴族啊!”

“唔……”路雅南點點頭,“聽着倒像是你會幹的事。”

“可不是,這叫雙贏,懂麽?”

路雅南贊同地點點頭,然後就開始扯他身上穿的衣服,路翰飛以手掩胸作自衛狀,“小雅南,這可是大白天啊,你就要那啥麽?”

“切!”她白了他一眼,“不是要雙贏麽?我想了想,結婚到現在,你替我掩護打得不錯,每次我犯糊塗,你都能出來救場。這種事咱們得互相幫助,不能總讓你一個人秀恩愛,主要是你的演技太浮誇!一點都不深情內斂,所以啊,我決定以後都幫你洗衣服,以示我倆郎情妾意,琴瑟和鳴!”

路翰飛淚流滿面在深秋的清早被剝光了衣服,狠狠打了個噴嚏,他的演技——浮誇?他都是真情流露好麽!哪裏不深情,哪裏不內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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