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紫英宴請

于那一日秋行之後,寶玉的功課亦忽然之間繁重了許多。他每日早出晚歸,一頭紮入了茫茫書海之中,便回府時也是挑燈不辍,看的賈母心疼不已,日日趕着他出去松快松快。

恰逢這日與他熟識的公子哥兒馮紫英宴請諸位好友,寶玉便于張府回來之後順道去了馮紫英請客的四海樓,熟門熟路沿着那臺階進了二樓的廂房。

此處乃是京中貴公子常聚之地,各色裝飾自然不同尋常。單看這窗邊兒桌上一件用銀鎏金爐盤承托的瓷質香爐,香爐上頭繪的乃是各色飛禽走獸,無不精細。再看這清雅非常的水墨屏風,連腳下踏着的地板上也皆镂刻着細細的花紋,令人不禁贊嘆此處店家用心之處。

這四海樓開業也不過兩三年,然而因着菜色甚好,更有這各處裝飾皆是富麗而不落俗套的,處處點綴着幾枝折枝花卉,因而富家子弟來往甚多。每日皆是門庭若市,來往又俱是手裏不差錢的貴公子,可想此間老板賺的何等盆滿缽滿。

“寶玉今日可來遲了!”馮紫英笑道,“怎麽,今兒我做東家,你便這般怠慢起來了?既然遲到,不罰酒三杯,我可不許你入席的!”

“馮兄快饒了我才是,”寶玉笑道,“若是明日師父于我身上聞出了什麽酒味兒來,只怕要大發雷霆,一月不許我出去的。你又不是不知,何苦害我?”

因而只以清茶捧于手中,笑道:“今日以茶代酒,也算是與你這個東家面子了。如何?”

馮紫英笑嘻嘻:“這個可不由我說了算,你看這席上幾人是否饒你才是。”

寶玉這才向席上一掃,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

席邊立着的,分明是個再俊俏不過的公子哥兒。他着了煙紫色的對襟褂子,面白如玉,目若秋水,唯有一抹朱唇紅的驚心動魄,周身皆是掩飾不去的媚意。明明這衣襟規規矩矩地扣着,一絲也不曾亂,卻比着那不扣更多了幾分撩人的風情來,獨獨站在那處,便是一處醉人的風景。

而寶玉驚詫的,卻是他身側立着的那個少年。那人身形纖瘦,生的也是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烏壓壓的發絲绾的整整齊齊,論其形貌,倒與寶玉不相上下。只是看其行動處羞怯腼腆如閨閣女子,頗有些怯懦之意,見着寶玉直直地看過來,便忙不疊地移開了目光去。

不是旁人,正是鯨卿!

寶玉心頭且喜且悲,喜的是不料于此處重逢前世摯友,悲的卻是前世秦鐘去世之時何等凄慘,縱他日後同柳湘蓮等幾個好友年年去其墳前祭拜,也難消心中挂念之情。

今世竟仍得緣相見,寶玉眼中都含了淚,幾步上前執住他的手。秦鐘被他這動作吓了一跳,不意往後接連退了幾步,未語面先紅,低聲道:“二......二爺,您這是......”

馮紫英亦奇道:“怎麽,你竟認識他不成?原不該才是,他性子如此,三年兩載也不見出來一趟,如何你見了他反倒這般激動起來?”

無字天書:【......你快些收手,他們皆将你當做這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男的地痞流氓了。】

寶玉看了這行字,這才反應過來,忙忙向這四周一看。果見衆人目光中皆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彼此不着痕跡地交換着餘光,唯有秦鐘身旁那位形貌出色的公子款款笑道:“我這弟弟不慣出門,若是什麽地方冒犯了寶二爺,還望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與他一般計較方是。”

“......弟弟?”

有了前頭寶釵等人的前車之鑒,寶玉登時便知曉了這位公子究竟是何人——不是別個,正是他前世的侄媳婦、賈蓉之妻秦可卿。

好,很好,非常好,這就說明,侄媳婦眼下也變為個男人了。

寶玉心底是崩潰且拒絕的。

蒼天!這究竟是為何!他這究竟是做了何孽,竟要這般懲罰于他!

他于心裏默默抹淚,一面卻不得不笑道:“倒是令諸位笑話了。實是我前日恰巧做了一夢,夢中便與這位公子相識,今日一見,倒有些喜出意外之意,想來是有些相見的緣分的。”

馮紫英對他這說辭明顯一個字也不相信,只是被他暗暗看了一眼,只好笑着出來打哈哈:“既然如此,更是兄弟了!來來來,大家且吃菜,這家這新鮮的鲈魚處理的最好,如今若不試上一試,豈不令人心中遺憾?”

說話間,到底是硬灌了寶玉一小盅酒,方肯放過他去。

寶玉因着見着了秦鐘,席間便與他說話,問了念的什麽書,又問了家中如何,漸漸便覺親密了些。秦鐘與秦可卿原本不過是工部營繕郎之子,秦鐘為親子,秦可卿卻為養子。在這滿城盡是赫赫大族的帝都,着實算不得多麽出彩的人家。

也為着這個,秦鐘說話處事難免便小心翼翼,加之其性格羞怯,旁人少有願意同他一處的。如今見寶玉雖說身份較高,卻絲毫無自視甚高之意,反倒行事體貼說話溫存,不禁亦生出好感來。二人說來說去,便愈發投契了起來。

秦可卿于一旁含笑看着,只見他二人再顧不得吃飯,不由得抿嘴輕笑,親自露出雪白一段皓腕來與他們二人布菜。

寶玉見他如此,忙道:“多謝秦大哥了。”

殊不知這席上諸人看他們已久,見了這一幕,各皆忍笑。馮紫英敲了敲桌子,笑道:“寶玉,我知曉我們皆不如秦兄生的那般出色,但你也不至于為了這個,倒将我們這些常來往的兄弟都扔于一旁了吧?”

便有旁人笑言:“怎麽,馮大爺這是醋了不成?”

衆人皆偷笑,馮紫英卻不曾出言反對,只玩味地望着寶玉,道:“你再這般,我可再不敢帶人來與你認識了。”

寶玉與他自幼熟識,自然知曉他脾性,笑着上前強行灌了他些酒,衆人說說笑笑,不覺便是天色已昏。

待到諸客盡散之後,馮紫英卻拉寶玉留在了後頭,一面下樓一面與他道:“不是我說,只是你們東府那位珍大爺鬧得也着實有些不像話了。既是一族之長,怎反倒是領頭來尋事的?每日吃喝嫖賭,于府中聚衆飲酒鬧事,也該有個限度才是。如今倒愈發張狂起來,連小姨子都倒騰上了!你府上老太太怎麽也不勸上一勸?”

寶玉輕嘆:“哪裏便是這樣容易的事。雖說是同族,又住得近,尋常常來往,到底已不算是極親的一家子了。更可況他如今便是族長,老太太便想說他,又如何能輕易說出口?”

馮紫英也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榮國府難處,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只是如今京中人皆說,寧國府門前的兩頭石獅子都難保幹淨。若是果真勸不得,離得遠一些,也是件好事。”

寶玉聽他此話,大不似尋常論調,不由得奇道:“你幾時看得這般清楚了?”

“士別三日,尚當刮目相待,”馮紫英點點他額頭,“你馮大哥多想了些事,就這般令你驚詫不成?”

二人說話間下了樓,眼見這一樓大廳中皆有人,便将此話咽下不提。馮紫英因叮囑他道:“如今天色晚了,你且等等,我送你回去方是。”

寶玉不禁失笑:“我又不是那等弱女子,哪裏還需你送?”

馮紫英面色嚴肅了些:“最近城中不太平,你身邊兒又沒個人跟着。這天色昏暗,若是遇見了什麽歹人,可如何是好?”

寶玉無奈:“我這身上并無任何銀兩,來劫我又有何用?”

“劫色啊!”馮紫英說的理直氣壯,“你生的又這般好,怎麽便沒可能?”

寶玉:......

他竟無言以對。

“總之乖乖站在這處等我便是,哪裏來的這麽多話?”馮紫英拍拍他的肩,隐約帶了些安撫的意味,“且等我先令小厮付賬去。”

寶玉:......

他現如今,越來越有了一種錯覺。諸如王熙鳳、迎春、師父等,或是投喂他,或是扶他下馬,或是處處關心,倒令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反倒是如前世的林妹妹那般嬌怯不堪的弱女子。

如今又加上了一個堅定認為他可能會被劫色的馮紫英。

很好,寶玉默默想,我真是越來越像是個弱女子了。

他立于原地等着馮紫英過來,忽然看見這裏的掌櫃點頭哈腰,與一個人說着話,神色谄媚的很,不禁心生疑惑。隐約能聽到那掌櫃道:“東家您放心,這事,定然不會有問題......”

此處的幕後主人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寶玉心中也一直頗為好奇。眼下聽了這一言半語,便向那處探頭張望,沒想到,倒是看見了一抹令他頗為意外的身影。

“寶哥哥?”

那人聞聲側過頭來,燭火于那溫潤如玉的面容上映下了深深淺淺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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