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随着葉酌斷喝出聲,溫芒立刻虛晃一步,擡手一個結界将半空裏歪歪斜斜的小弟子們罩住,一個法訣強行拉回地面。
葉酌按着幾個孩子的腦袋“低頭。”
孩子們尚且摸不着頭腦“啊?”
葉酌壓着他的脖子,斷喝出聲“低頭!”
幾乎在他出聲的瞬間,山谷間傳來尖銳的呼嘯聲,小弟子只覺耳邊一痛,原是狂風呼嘯而至。風裏還夾雜着激烈的撞擊聲,原來是拳頭的大的岩塊被風吹落,擦着溫芒撐起的小結界飛過,只聽咔嚓一聲,把山頂的小亭子砸缺了一個角。
葉酌道“以前妖族攻山,也有這麽大的架勢嗎?”
小弟子顫顫巍巍“沒,沒有啊。”
溫芒奇道“你們所有長老都不在,雪松也剛剛走,就撞上規模最大的攻山,這是什麽意思?”
葉酌避着小弟子,小聲道“內鬼呗,還能有什麽意思?”
他們擡眼望去,只見烏雲四合,妖氣彌漫,極目遠眺,方才溫行砍出的幾道痕跡已經悄然閉合,三光四時陣靈裏流轉,在厚重的雲層中透出斑駁的彩光,溫行的身影卻隐沒在了霧氣裏中。
小弟子們顯然開始後怕,簡青終于後知後覺的發現山雞兄可能是前輩高人,于是殷殷切切的扒着高人多災多難的袖子,磕磕巴巴道“溫……溫長老沒問題吧?”
葉酌目光沉沉,嘴上卻道“能有什麽問題?溫行何等高的修為,這幾個妖修奈何不得他。”
哆哆嗦嗦的,鹌鹑一樣的小弟子們這才安靜下來,乖乖縮再一起不動了。
溫芒傳音“看您的意思……其實是有些問題?”
葉酌摸着下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不好,我總覺着溫行靈力流轉時斷時續,聲勢浩大卻後繼無力,有些像以前邪法祭祀,燃燒精血換取戰力的那種功法……”
片刻後,他又自我否定“然而修煉那些邪法的人往往周身殺氣彌漫,為人陰沉,溫行……看着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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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雖然老眼昏花,百米開外人畜不分,吃菜時分不清姜絲和肉,常常自我懷疑眼神,然而畢竟是曾經的崇寧仙君,劍道之極,眼光何其毒辣。
塔靈看了他一眼,道“他昔年在塔裏的時候,我就覺着他的功法有點問題,今天再看,問題似乎更嚴重了。”
身後的小弟子忽然驚呼一聲,開始竊竊私語,簡青大着膽子問“前……前輩,那是什麽東西?”
葉酌依言望去,眼前霧氣升騰,折射的眼前一切都像是水中倒影,晃晃蕩蕩虛虛實實,只見面前的皚皚雪峰給平白分成了好幾個大塊,這一塊姹紫嫣紅,雪地裏平白開出了花來,那一塊又是落木無邊,石頭裏長出了竹子,颠三倒四的,宛如把人間其他地方的景色全搬到下泉山上來了。
“三光四時陣既起,總要有些不同尋常的幻象。”葉酌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道“不必着急,我看你們長老修為奇高,想來一時不會有什麽事兒。”
幾乎同一時間,溫芒忽然咦了一聲,傳音道“可是仙君,他像是已經受了些傷?”
葉酌一挑眉。
劍修這個流派其實同其他門派有些不一樣,崇寧仙君這一脈尤盛,他們幾乎不存在後繼乏力,往往越挫越勇,沒有一開始站上風,還給別人反敗為勝的道理。
葉酌道“那我看的沒錯,他功法就有問題,不是旁人傷了他,是他在自傷。”
他們這邊安靜讨論,兩人都沒想過溫行會輸,心情還算平緩,結果小弟子那邊沒見過這陣仗,一時都慌了神。
小辮兒似乎已經知道葉酌來歷非凡,奶聲奶氣的問他“前輩……我們,我們要不要上去幫忙啊?”
話音未落,光茫中又炸出一道劍氣,沒站穩的弟子一滾,差點滾出去,被葉酌領着領子提回來。
他們在這說話的功夫,地面已經震顫了好幾回,若非下泉乃仙家福地,恐怕早已土崩石滾,山脈都震碎了幾座。
葉酌想說這級別的打鬥你上去就是送菜,還是那種清蒸紅燒全靠對方心情的那種,說不定心情不好拿你包馄饨下白酒了,然而弟子們全都看着他,殷殷切切的,這些小蘿蔔頭不懂修仙險惡,反倒很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神玄級別的争鬥他們看着和鬧着玩一樣,這會兒已經不怕了,眼睛裏都亮晶晶的。
葉酌扶額看了半響,還是道“行吧,也不能全靠你們長老,妖族這陣配合極差,破起來很容易。你們叫我一聲前輩。”他撸起袖子“我給你們炸個陣法玩玩?”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蘿蔔們歡呼一聲。
葉酌環顧一周“我還需要六個人,你們還有誰能禦劍?”
簡青夾雜在一群弟子中,欲哭無淚的點點頭,小辮兒等人跟着點了點頭。
葉酌點了點人數,挑出幾個飛的穩的,叫溫芒看好留下的弟子後。從完好的袖子裏掏出一沓符,挨個發給挑出來的,擡手指了周圍幾座山”你們飛過去,站好,等到我手中這張煙花符炸響,就把符貼到石頭上,明白嗎?”
小弟子們紛紛點頭,葉酌看上去确實沒有修為,他們也不明白貼符是要幹什麽。但葉酌态度自然的發號施令,舉手投足具有一種成竹在胸的氣勢,他們便莫名覺得應該聽從。
葉酌對蘿蔔頭們的聽話感到滿意,往身上又拍了道神行符,首當其沖的帶着一衆弟子飛了出去。
他們身後,站在塔尖上的溫芒目送葉酌飛遠,忽然撲捉到空氣中一絲細碎的呻吟,他回頭看着簡白茫然的臉色,輕輕拍了拍他的頭“你醒啦。”
簡白扶着塔靈站起來,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懵着道“我這是……”
塔靈随口道“你吐血昏了,你們雪松長老回來了,攻山打一半了。”
簡白長輸一口氣,“多謝告知,既然雪松長老來了,我便告退。”
說罷,他搖搖晃晃的駕起飛劍,随意往妖修那邊一掃,忽然瞳孔一縮,猛然抓住了溫芒的袖子。
溫芒對他滋仙君的那一口老血心有餘悸,警惕的看着他“怎麽?”,他狐疑的看向前方,一眼看見了飛在半空中的簡青和蘿蔔頭們,他們顯然并不害怕,飛的搖搖晃晃,尤其是簡青那個劍,簡直晃出了殘影,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劍的主人此時如何嗞哇亂叫。
溫芒心知他是擔心弟弟,便遙遙指了指崇寧仙君一馬當先英姿——仙君飛的筆直,簡直如一根絕世棒槌一樣,橫沖直撞,帶着股一往無前的偉大勇氣。
他安慰道“不要擔心,他很強的,你看他飛的多塊。能護住你弟弟的。”
簡白又吐了一口血。
他們這邊狀況頻出,葉酌那邊倒極為順利。
三光四時陣威力極大,破卻不難,此陣本就依自然山水造勢,暗合四季流轉,只要在相應的位置上貼上封靈篆符逆轉風水,此陣便後繼乏力。不過人間陣法和符箓都早已衰微,若大下泉宮居然找不出能破陣的。
等小弟子們飛到了地方,葉酌打了手勢,幾人便把符貼好了。那麽破陣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他一番行動點到為止,陣法既破,剩下的絕非溫行的對手。
葉酌也怕給人抓住把柄,見好就收沒過多參與,帶着這些小年輕回了山巅,僞造了個雲游散修的身份,無視了簡青簡白不信任的眼神,叫他們不要洩露他的行蹤後,就揮揮手讓他們各自離去,借着溫芒的掩飾跳回了塔裏。
他徑直去了最後一層,裝作什麽也沒發現過,陶叔桃娘已經不見了。他便依着石碑,自個兒盤腿坐下了。
葉酌随意撩了衣擺,坐在地上“溫芒,人族同妖族如今形式如何?”
溫芒抱臂看着他“勢同水火。這一代下泉宗主極度厭惡妖類,你剛才看見那倆,叫什麽桃酥的,只劫財,不害命。也就是吓唬吓唬人,你不給錢的話也不逼你。放在你那個時代,他們根本沒資格進白獄。”
他頓了頓“這兩族的關系比起你那時,真的變了很多。尤其這二十來年,妖族頻繁攻山,明明攻不下來,還要攻,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葉酌摸着下巴“很新奇。”
溫芒補充道“哦對了,說來蹊跷,每次妖族攻山,你那個徒弟都在下泉。”
葉酌道“你是說妖族沖他來的?那他秘密真不少”他支着手臂思索了一下,又道“不止妖族,下泉宮比起我當時,也變了很多。”
于是很少見的,他忽然生出了兩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這感覺來的很奇怪,他堕仙這些年來,不過問修仙界的事,都在凡俗游走,不拘于一處,總是更換居所,哪個城鎮的姑娘最漂亮,哪個酒樓的說書先生故事最好,他便往哪處去,如此潇潇灑灑熱熱鬧鬧了百餘年,仿佛要把當年修仙時斬斷的紅塵全滾它個遍。
很多人覺着,失去修為是很讓人困擾的事情,尤其是雲端跌落,不如一開始從未上過青雲。然而仙君驟然變成凡人,卻不覺得困擾,反而樂在其中,就像是扒掉了一層穿給旁人看的,繁複華貴的卻沉重外衣,讓他整個人重新透了一口氣兒。
他如此潇灑了百餘年,只有當故地重游,看到下泉如今風貌,才乍然驚覺确已不是當年那個時代了。
葉酌感嘆道“還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大概是葉酌天生的屬性就不适合觸景生情,還沒等他從腦子裏扒拉出兩句話本裏傷時感勢的酸詩,在衣袖飄飄的裝一回落魄才子,顧影自憐一下紅顏薄命,溫芒忽然涼涼道“可不是代有人才出,我估摸着您老九十六代孫都出世了。”
葉酌一驚“怎麽多?”
于是塔靈給他陳述了一下往年見聞,原是崇寧仙君飛升以後,凡間驟然多出來七八百個認親戚的孝子賢孫。
這些仙君的太子們也非常給仙君長臉,目前來看,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扛着旗子走街串巷的吆喝算命,以及背着籃子和大媽大嬸兜售假藥,往街上抓十個”鐵嘴趙,鐵嘴李,鐵嘴周吳鄭王”都能和崇寧仙君扯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也不管葉崇寧一個劍修,根本看不來手相,唯一和算命有點關系的大概就是他看過手抄加厚版的《周公解夢》。
葉酌嘆為觀止,驚疑不定“真是難為他們了,為了我不斷子絕孫不惜自個兒斷子絕孫。”
不知道是不是趕着出去清理門戶,叫七十九代孫趕快認回親爹親媽,葉酌一時有些坐立難安。
好在溫行沒讓他等上許久,還未到一盞茶的功夫,溫芒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仙君打屁,卻給被掐了脖子一樣,忽然不吱聲了,他虛影一晃,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在葉酌耳邊小聲的留下一句“仙君,溫行回來了。”
——真的是十分的有出息,怕他主人的弟子,怕的和老鼠見着貓一樣。
他話音未落,葉酌視線裏果然出現了一道冷白的劍芒,把這方寸之地照的大亮。這劍芒如冰如雪,和溫行的人一樣,冰冷中透着六親不認的氣息。葉酌連忙扶着站起來,見劍光散去,露出其中的人影,溫行收起飛劍,啞着嗓子咳嗽兩聲。
葉酌假裝萬事不知,瞬間變臉,一副害怕的樣子”前輩,外頭發生了什麽?”
“無事。”溫行不欲多提,他視線掃到葉酌,只道 “我已遣人去尋宗主,兩日內會有回複。”
——說的是禀明宗主放他出去的事。
葉酌對這件事漠不關心,他此時更想搞清楚那個假仙君是什麽回事。然而不待他出口試探,漫不經心的掃視過溫行的全身,忽然皺眉,一指搭上了溫行的脈搏,奇道“他們居然沒給你療傷?”
雖然後來葉酌偷偷摸摸的破了陣,但到底耽誤了一下。先前七妖合力一攻,溫行一人接下大半,餘波卻已經令諸多小輩站不起身,還需溫芒以結界化解,溫行雖然修為高深,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按葉酌之前的猜測,門內長老受傷,無論如何都要細心靜養幾日,輔以丹藥靈石,不然傷勢內沉,會為将來留下隐患。
溫行撤回手,用袖子拂開他,冷淡道“與你無關,不需多提。”
葉酌見他排斥,便撤回了手。偷偷傳音溫芒“這該是怎麽回事?”他皺眉“我下泉宮什麽時候如此可待弟子?”
溫芒道“不知道,每回攻山他都出塔,似乎沒見治過傷。”
葉酌一時驚怒,冷笑一聲“這可就奇了,這是把人當守山神獸樣?那些小弟子這麽推崇他,可知道這長老在門內是這種待遇?”
早年不少仙門用禁制束縛妖修,逼着他們現原型呆在門派內,稱作守山神獸,攻山時用陣法驅使,不說治療,更換妖修的速度甚至成了炫耀財力的工具。
崇寧仙君素來看不慣守山神獸這種東西,他一向主張同妖修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下泉的行為,有些打他的臉。
卻說葉酌神色屢次變幻,溫行置若罔聞,只是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葉酌,冷淡道“這兩日呆在這裏,不要随意走動,自然會有人來接你。”
葉酌依言接過,那是一盞小燈,同簡白提下來的那一盞一樣,遞過來的時候溫行點了絲靈力進去,暖黃色的焰火“咻”的升騰起來,把周圍一小片照的亮亮的,葉酌黑色的瞳仁裏便映出了小小的火苗。
這種亮度,才夠夜盲嚴重葉酌好好打量一下他這個撿來的便宜徒弟。
都說燈下看人美三分,溫行他欺霜賽雪的眉目在暖黃的光暈下柔和的一塌糊塗,眸中似落有星子,饒是崇寧仙君閱美無數,也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個皮相骨相俱佳的絕世美人。
葉酌垂頭看向火光“給我的?”
溫行語調平平”塔內寒涼,有靈火傍身,你才能不會死在這兒。”
葉酌一哂,心道“誰死我都不會死在這兒。”
話雖如此,溫行的好意他是領的,畢竟葉酌表現的毫無修為,沒有半點利用價值,甚至在溫行看來,他分分中就能凍死在白獄裏,溫行給他這盞燈,真的僅僅是處于對弱勢的陌生人的善意罷了。
崇寧仙君向來不吝啬贊美,他這麽想着,就直接笑着說”長老,您人真好。”
溫行無甚表情,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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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讀的時候覺得我好啰嗦啊= =小可愛們會不會覺着我廢話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