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久晴姑娘的琵琶名聲在外,擲千金聽一曲的富人不在少數。為了這場表演,富商特意臨水搭建了一方高臺,臺面鋪了平整的青石,足足高出水面三丈高。此時久晴還未上臺,臺下已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溫行他們去的遲了些,便只能遠遠的找個酒樓的二樓的坐下來看。

依着這座城的氣候,溫行猜它位置偏北,此時大雪剛剛才停,雲層初破,露出兩屢淺薄的陽光來,堪堪透過窗子落在桌沿。自打白獄出來後,溫行就格外偏愛晴天,即使明知道是夢境,他也不着痕跡的把手往窗邊蹭了蹭,虛搭在桌沿上。

片刻之後,陽光倏忽的消失了,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驚呼,有人興奮道“快看,那是崇寧仙君的車攆。”

只見一溢彩流光的車架懸停在了半空之中,車架以靈力驅動,外鑲素銀白玉,線條端莊古樸。

久晴似乎是特意等候崇寧仙君,這車架一到,她便蓮步上臺,柔聲道“送拜帖的時候,久晴想仙君日理萬機,沒期望過仙君賞臉,” 她抱着琵琶盈盈下拜,笑道“不想仙君真的來了。”

車架前的簾子沒有掀開,裏頭卻傳出一聲輕笑,聲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天然帶着絲慵懶随意的味道,

只聽崇寧仙君緩緩道“美人相邀,葉酌卻之不恭了。”

姑娘再拜,抱琵琶遮面,低頭信手撥弦。

溫行本來神色自然,卻陡然捏住了衣擺。

崇寧仙君避世千載,但凡文獻典籍,提及仙君,唯有崇寧二字,至于仙君本名如何,早已失傳。然而車架裏的這個仙君,卻直接自稱“葉酌。”

溫行一時有些混沌,他猛然轉頭,連下泉長老的儀态也顧不上了,只皺眉問道“葉酌的酌,是哪個酌?”

小童還沒說話,旁邊便有一大漢搶白道“小兄弟,你怎麽如此糊塗,仙君的酌,當然是‘酌酒援北鬥,相約上高寒‘的酌啊,還能有第二個酌不成?”

那小童也道“公子,您不是糊塗了,老爺前兩天才吩咐你萬萬記熟,您這就忘了,老爺該罰你了。”

溫行定定的盯着他們,對其餘充耳不聞,只問“崇寧仙君的俗家名姓,是葉酌?”

大漢和小童面面相觑,都有兩分迷惑,那小童更是跨着一張臉,小心翼翼道“公子,您莫不是真給刺激瘋了不曾?崇寧仙君當然是葉酌,這天下之大,還有誰敢冒仙君的名姓不曾?”

溫行看了他們一眼,忽然伸手推開了面前的茶水,他右手虛劃,立馬就想招來飛劍,禦劍飛上車架,掀起那簾子一探究竟。

結果一個劍訣比在身前,什麽也沒有,倒是那小童驚慌道“公子,你真的給魇着了不曾?”

這夢境裏的小公子,是個壓根沒有修為的凡人。

溫行只得抿抿唇,冷然拂袖,坐下不說話了。

自從半夜翻過葉酌的窗子,他便不如往常那樣忌諱這個失禮了,剛剛擡腿就向往窗外跨。那小童給他吓了一跳,險些以為公子想不開要跳樓,連忙一把撲過來,按住他,哭求道“公子,您別想不開啊,我聽說崇寧仙君不是壞人,您又如此貌美,定然同旁人不一樣,他一定會善待您的。”

這話說的就有一些古怪了。

聞言,溫行一怔,旋即隔着袖子握住他“你說什麽?”

小童已經快哭出來了“公子,您真的傻了?”

溫行養在下泉,極少入世,這些烏漆嘛黑的事兒本來一概不通,奈何和葉酌待了許久,渾話聽了一耳朵,也能聽出兩分言外之意,當下皺眉道“到底何意?”

那小童一梗脖子,道“老爺說,仙君這兩天駕臨州府,身邊不能沒有有個伺候的,”

他偷偷瞟了一眼溫行,見他神色如常,這才繼續,聲音越來越小,“老爺還說,給仙君做陪侍是,……是莫大的福氣,若是公子做的好,江府上下,潑天富貴就唾手可得。“

竟然是要送給崇寧仙君當侍寵的。

周圍一時安靜了下來,那大漢等了半天,終于能插個嘴,問小童“你家公子同江老爺,什麽關系?”

那小童低着腦袋,懦懦道“公子是老爺的兒,兒子。”

大漢啧了一聲,又問“他娘呢?父親送兒子當禮物,做娘的不攔着?”

那小童縮着脖子“夫人去世了,如今這個是後娶的。”

旁人一片唏噓。

溫行立在原地,腦海之中,唯有“荒謬”二字。

崇寧仙君于之劍修,便如同九重帝闕于之天下書生,高呼名姓已是亵渎。于劍修心中,其形容舉止,就如同下泉之巅的皚皚白雪,九霄之上的高懸明月,所行所為,皆如月華澄澈清冽,不落凡塵。不論崇寧仙君同葉酌是否有關,溫行都絕不能相信,這樣一個人會游春狎妓。

他覺着荒唐,心想“這東海瀛洲宮為了考驗一個心魔,連宮主的名譽都可以全然不顧了嗎?”

又想“陣法因人不同,心魔最反應當事人的心境,我竟覺着崇寧仙君是葉酌,莫不是這兩天魔怔了?”

他站在原地,神色冰冷非常,那小童看着有些害怕,也不敢多呆,扯了扯溫行的袖子,問他“公子,我們要不先回去吧?”

溫行不答話,臉色越發難看。

此時久晴姑娘的琵琶聲陡然大了,原本清幽的聲音驟然高亢,似黃沙席卷,戰馬嘶鳴,一曲已快到尾聲。

急弦過後,她擡手落下一個餘音,尾指輕輕揉弦,琴聲如煙霧一般彌散開來,消失在空氣裏。

餘音袅袅,高臺之下無一人言語。

片刻以後,馬車簾子裏的崇寧仙君率先鼓掌,笑道”章河一別,姑娘的琴同原先一樣好。”

溫行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開頭崇寧仙君說的那一句話,溫行的注意力全在“葉酌”二字上,并沒有關注他的聲音,如今再一聽,懶懶散散玩世不恭,确确實實就是葉酌的聲音。

他眉頭鎖的越發緊了。

久晴懷抱琵琶,施施然行了一禮,道“承蒙仙君擡愛。”

溫行的臉色已經徹底冷下來了,他離開座位,轉頭下樓,那小童唯唯諾諾的跟再溫行後面,偷偷打量他的臉色,也不敢說話。

這副身體實在累弱,溫行走的急,沒披搭着的衣服,沒走兩步,就開始低低的咳嗽起來。小童把衣服披給他,遲疑道“公子?”

溫行停下來,略略回頭,沒頭沒腦的問他“什麽時候?”

他的話一向很少,只有對着葉酌的時候多說一些,對着旁人,天生便帶着修士的三分矜貴,冷的可怕,那小童被他掃了一眼,當下一愣,問“什麽?”

溫行道“什麽時候把我……”

他頓了頓,有些難堪“送給仙君?”

小童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嗫嚅道“是今天晚上。”

溫行颔首,不再言語了。

回到卧房,方才才停了的雪不知不覺又下起來了,天空霧蒙蒙的一片,溫行坐在屋檐底下,面前的小天井裏有人用大瓷缽種了一株臘梅,枝葉上盈了不少雪,花朵顫巍巍的從裏頭伸出來,釋放着一點點冷香。

而一旦他後退半步,回到屋子裏,就能聞到撲面而來一股藥味,又苦又澀,桌案上居然還有一小盒口脂,豔紅色的,很提氣色,是方才這身子的父親差遣小童送過來的。

好在倒也沒有人非要逼迫他塗脂抹粉,放桌上便走了,他照了照鏡子,這個皮囊的容色确實出衆,一臉病容不但不顯頹敗,反而有種讓人欺負摧折的欲望。

溫行心下了然,他夢中的這個身份大抵是從小身體不好,沒什麽價值,幹脆給家裏人直接當禮物送出去了。走到現在這一步,這個心魔是什麽,怎麽破全無頭緒,便一邊看雪浸梅花,一邊漫無目的的發起呆來。

方才過于震驚,溫行覺察不出,如今上下一白,天地俱靜,他忽然就能感覺到要考驗的心魔來自何處了。

這個少年的胸腔中,有一股無邊的怨恨。

他确實不得寵,确實生了一副好皮囊,卻從未想過雌伏與誰,當一個召之即來,呼之即去,一旦被厭惡,便死無葬身之地的廉價禮物。

這陣法确實極其精妙,那一股不甘和憤懑從心髒被汞入四肢百害,凍的溫行手腳冰涼,等他強壓不适想要念清心咒的時候,一種極為荒謬可笑的念頭驟然湧入腦海,任憑他緊緊皺眉,卻越發難以擺脫。

溫行忽然覺着,他這個神玄境界的大修,下泉的雪松長老,同這個史書上沒能留下一筆名姓的玩物少年,其實都是一樣的。

——都不過是禮物罷了。

少年靠容貌,他靠天賦,少年被教導乖順讨好,也正如他被教導清正端莊,都是行事步步錯不得,兩者本也沒有什麽區別。

更諷刺的是,無論是着江主司家常年被冷落的,無人知曉的少年,還是下泉宮裏名聲在外劍氣逼人的天才劍修,兩人的命運是潑天富貴平步青雲,還是被完全漠視,亦或者在空空蕩蕩的白獄裏一人終老,說到底,其實都不過是仙君的一句話而已。

溫行狠狠咬住下唇,逼出一點血來,這才勉強守得靈臺清明。

他瞥過頭去,從梳妝櫃上斜放的鏡子裏看見這少年蒼白的臉,下唇處一點血跡蔓延開來,瑰麗的驚心動魄。

那一瞬間,溫行靈魂似乎從這個皮囊裏剝離了,他冷眼旁觀,仔仔細細的看向鏡中少年模糊的眉眼,涼涼的想

”容貌确實還算不錯,卻也遠遠算不上頂尖,哪裏堪配仙君。”

——劍道天賦尚可,遠遠算不上天下無雙,哪裏堪拜仙君。

他客觀的評價“年紀太幼,心氣浮躁,家世不高,甚至還沒有久晴那樣風情萬種。”

——少不知事,無品無德,魔修身份,比廣玉元君的弟子不知差上多少。

他怔怔的想“仙君怎麽會收下這樣的孩子呢?若非天下最頂級的美貌,應該連當個禮物的資格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已然感受到了心魔,也自知已經想岔了,然而胸腔裏卻仿佛埋着一團火,強壓了太久太久,即使用萬年玄冰封死,封的血都要冷卻下來,那團火也依舊跳動在胸腔深處,只待沖破胸膛,燒他個天翻地覆。

好在此時,傳來咔嚓的一聲腳步。

溫行驟然驚醒。

原是那小童走過來,踩着了雪底枯枝,他走到溫行面前,小聲的喚了一句公子。

溫行擡頭,他內裏心火極旺,面上卻一片清冷,他微微颔首,問小童“何事?”

小童給他添了件衣,遞了個暖爐,小聲道“公子過去吧,老爺同仙君說過了,仙君在等您。”

溫行深吸一口氣,強壓住腦海中翻轉的無數念頭,攏過了狐裘,輕輕道“走吧。”

他抱着暖爐走過暗香浮動的梅庭,在半尺深白雪上留下數個淺淺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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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寫起來真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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