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對于現如今這幫孩子的想法,周媽覺得自己是越來越摸不清門道了,就好像歌詞裏唱的似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你說不參加就不參加?”周媽看見高建峰就來氣,“代表的是你自己嗎?是學校,是整個XX區,甚至是西京市!你怎麽就那麽有個性呢?我還告訴你啊,N大的數學系早看上你了,打算提前調檔,之前和咱們學校就聯系過,你這回如果拿了名次,直接免高考保送N大!”

她邊說,邊用眼風觑着一旁的夏天,心裏想着,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夏天但凡懂點事,也就該知道怎麽往下接了。

可惜,懂事的夏天沒來得及組織語言,氣人的高建峰已經懶洋洋地開腔了:“您要這麽說,那我就更不樂意參加了,我對N大壓根沒興趣啊。”

周媽柳眉倒豎:“放……N大的數學系多強你不知道?多少人擠破了頭都進不去,保送直升你還來勁了是吧?高建峰,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牛啊,名牌大學名牌專業排着隊的任你挑?”

“沒有啊。”高建峰一臉無辜,“要不您先息怒,主要是我不想被保送,一門心思就想參加高考。”

周媽:“……”

高建峰佯裝看不見她臉上的愠色,繼續四平八穩地說:“原因也很簡單,跟您掏個心窩子,我實在是不喜歡數學,也從來都沒打算念這個專業。”

周媽:“……”

辦公室裏老師、學生有一個算一個,此時全在低低竊笑。

八中人人都知道高建峰有數學天分,打小被當成苗子重點培養,小學到高中獲獎無數,以至于每個人都順理成章的認為,他會選數學做專業,結果呢,人家突然來了個“掏心窩子”的不喜歡,這讓周媽情何以堪啊……

周媽氣得一佛升天,決定放棄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她轉而看向夏天,頓時覺得順眼多了!這是個斯文溫厚的孩子,不像高建峰,笑起來桃花眼一彎,滿臉精乖、一肚子壞水。

“你這成績吧,也算是可以,不過競賽題和考試題思路不大一樣,得先集訓一段時間。比賽結果出來以後,會有幾所高校從裏面選拔苗子,當然不見得是N大,但也差不到哪去。你要是決定了,我先把歷年的競賽題給到你,你回去認真做做,找找感覺。”

話說的并不敷衍,只是一聽,就知道她沒抱多大希望。

夏天假裝無知無覺,微笑點頭答應——鑒于周媽剛遭受了高同學無情無恥無理取鬧般的打擊,他決定低眉斂目,不觸其人黴頭。

“關于集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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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直接交給我得了。”高建峰笑眯眯地接口,“我倆住一院,方便随時溝通,有什麽問題他可以問我,就不麻煩您犧牲寶貴的課餘時間了。”

他背對着夏天,一面沖周媽擠了擠眼——集訓并不是免費的,他這是在致力于幫夏天省錢。

周媽已經大體知道了夏天的情況,此刻雖然瞪着高建峰,心裏卻發出一聲長嘆,要說這幫孩子,雖然沒事愛抽個風,可關鍵時候倒也不失熱忱的實心腸。

“你剛說的是真話?”出了辦公室,夏天問高建峰,“不想免考,不想進N大?”

高建峰:“半真半假吧,N大還是不錯的,他們要換個專業接收,我興許會考慮一下。”

夏天:“……”

輕狂麽?多少有那麽點,誰讓他正值可以輕狂的好年華呢,又有家世、成績、長相,甚至身高加持……夏天和他并肩往回走,發覺自己比高建峰還是矮了三公分左右,高同學腿長,步子邁得很閑散,走路的時候一只手慣常插在褲兜裏。

該怎麽形容?夏天迅速搜索了一下腦內存儲的詞彙,片刻之後,排列組合出了“精致的痞”這個有點莫名其妙的搭配。

收回思緒,夏天突然有點好奇,高建峰究竟想讀哪所學校、哪個專業,正準備問他,就聽樓梯口幾個男生吹聲口哨,沖高建峰揚了揚下颌。

“老地方走起。”

這是要去他們的聚點抽煙,高建峰一般不會錯過這種休閑放松的好時光,當即溜達着過去了,才走兩步又回眸:“去麽?”

夏天看着他一笑:“不了,你慢慢享受。”

只能蹭煙的人去湊什麽熱鬧,不過夏天近來也有些改變,以前只能接受一手煙,對別人身上的煙味多少還有點反感,最近這毛病倒像是被治愈了,連二手煙聞起來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了。

下午最後一節是數學,周媽盯課堂紀律一向緊,防說話、防傳小條就跟防賊似的,不過高建峰還是見縫插針的,扔了個紙條給夏天。

——晚上去我那兒複習,八點四十,你樓下見。

夏天沒再傳回去,沖着高建峰點了點頭。

早在高建峰說由他來負責培訓的時候,夏天就已經猜到了,他是想借着這事為由頭,給自己找個能安靜複習的地方。

而這個做法,實在又非常的“高建峰”——插科打诨地辦着正經事,雲淡風輕地實施着關懷照顧。

這日下課鈴一響,夏天依舊一馬當先沖出教室,為趕六點能準時到達KFC,他一分鐘都不敢耽擱,車子騎得簡直快要飛起。從醫院接了徐強強,又順路在院裏食堂打好飯,把人往防盜門裏一扔,他扭頭就要走,可徐強強不幹了,直着脖子嚷嚷要吃冰棍,還非要一塊錢的那種奶油大冰糕。

喊叫聲驚擾到了徐冰,她砰地一腳踢開房門,指着徐強強呵斥:“老實點,再叫一聲,看我抽不死你。”

徐強強毫不畏懼,立即插腰回擊:“敢!動我一下,我告訴我奶去,回頭把你帶老家,讓我爸捆起來揍。”

這話如同戳了徐冰的肺管子,她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巴掌狠狠拍在徐強強的腦袋上,“再胡咧咧,信不信我直接弄死你!”

徐冰占據身高優勢,可徐強強到底不是吃素的,他比一般城裏孩子要結實,也更有勁,當即攔腰抱住徐冰,施展出鐵頭神功,一下就把她頂退出去好幾步。

“日你媽,小逼崽子,賤丫頭片子!我是徐家長孫,打我,我非讓奶奶和二叔把你弄死不可!”

徐冰震驚了,這種程度的罵人話,顯然不是她日常能接觸到的。別說她了,連夏天都聽得一個頭兩個大,記憶裏六姐嘴髒的程度也不過如此,遑論對方還只是個六歲大的孩子。

沒法勸架,也不想勸架,所幸徐冰自己偃旗息鼓了,估計是忍受不了污言穢語。夏天趕緊趁機關門閃人——這個家如果沒有陳帆,他真是連一分鐘都不想多待。

于是從KFC回來,夏天連“家門”都沒進,看着時間直接出現在了和高建峰約好的地點。

不過高建峰的家,倒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夏天曾經猜測過,高建峰應該是在富貴窩裏長大的,不僅物質上富足,精神上亦然。因為只有享受過親人關懷疼愛,從沒被辜負和虧欠過的孩子,才能有餘力去釋放心底的愛,既慷慨又大度的對待這個世界。

他猜中了一多半。

在那棟二層半的小樓裏,入眼所見的家具陳設自有一種素雅的厚重感,女主人李亞男爽朗明快,和高建峰說話時,沒用一點“大人”的腔調,彼此閑聊,宛如平輩朋友。

當然,夏天很快也注意到了,高建峰管李亞男叫“阿姨”,并非“媽媽”。這倒也能解釋得通,為什麽高建峰還有個弟弟了,畢竟這年月實行計劃生育,部隊更是嚴格執行,倘若不是再婚,家裏絕不可能有兩個孩子。

說到高志遠小朋友,他本日似乎有點害羞,從樓梯上探出個頭,和夏天打了聲招呼。驚鴻一瞥過後,夏天對比了一下在徐衛東家的徐強強,感覺高志遠簡直就像天使,他戴了副小眼鏡,臉上有股早熟的學究範兒,據高建峰說,他平時最中意的事,就是抱着一本大部頭啃得廢寝忘食。

獨棟小樓裏,流淌着的,是一脈明媚而安逸的溫馨,唯一和該質地不大協調的,只有男主人,高建峰的父親高克艱。

彼時,夏天正和李亞男寒暄,高克艱剛好從外面回來,一身戎裝、滿臉冷峻。

夏天平時沒少見徐衛東穿軍裝,徐衛東本人也幾乎沒什麽便裝,只要走出卧室,永遠是軍裝襯衫配上綠色軍褲,但他有些發福,政工做久了鮮少經歷風吹日曬,膚色都養得挺白,一眼看上去,有點像個還沒完全揣滿的面口袋。

高克艱不同,他肩上扛着兩杠四星,腰杆很直,走路帶風。松綠色的戎裝被他穿得英武筆挺,舉手投間透出一股子利落的灑脫。

讓夏天在剎那間,聯想起了諸如“赫赫武功”、“戎馬一生”這類離他生活十萬八千裏遠,一向都只在書本上才見過的詞彙。

看着高克艱,夏天明白了,高建峰的長腿原來有出處,神色裏的冷峻也同樣有出處——高克艱明顯不愛笑,和夏天打招呼時,眉峰依然是皺緊的。

“歡迎,一塊學習,互相督促,”高克艱利索地點了下頭,“別讓這小子耽誤了就成。”

他說着走近些,掃了一眼高建峰,目光沒有夾纏半點溫度,跟着随手摘下了大檐帽。

論五官,高克艱稱得上相當英俊,夏天之前總覺得高建峰算是綜合條件非常出衆的男生,現在看來,尚不及他父親。只是歲月不饒人,高克艱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不長的板寸裏已暗藏有一多半白發。

“你爸看着挺有威嚴的。”夏天坐在二樓高同學的卧房裏說,想起汪洋他們曾稱呼高克艱為師座,又補了句,“算年輕有為的師長吧。”

“年什麽輕,”高建峰冷哼,“他都47了。”

夏天掐指一算,覺得按那個年代的标準,高克艱該是晚婚晚育的典範了,他笑笑:“那就有為,這麽晚才回家,也夠辛苦的。”

“不辛苦!人家可是有遠大抱負、崇高理想!”高建峰拖長了聲,唇角漾起一記嘲諷的笑,“解放臺灣那只是第一步,更要在有生之年,把勝利的旗幟插遍全球!”

這是夏天第一次聽高建峰形容父親,直覺有種暗流洶湧的意味,話裏話外充斥着尖銳的敵意;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高建峰面色冷峭的奚落父親,好像是在譏笑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可高建峰的老爸那麽酷,他回想着,只覺得滿心羨慕,或許是因為“父親”一直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缺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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