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建峰長驅直入,再次從吳記烤肉後廚進了前廳,看輕車熟路的架勢,俨然跟回家差不太多。

“這店,是你真愛吧?”夏天坐下,忍不住笑問。

高建峰沒否認,幹脆還化身吃貨認真推銷上了:“你要試過他們家招牌夾馍,肯定也會愛上,真能讓人上瘾。”

正說着,店主吳胖子甩着膀子出來了,看見夏天,他明顯愣了一下,不過什麽都沒說,旋即扭臉招呼起高建峰:“走吧,雅間坐着去。”

“雅什麽間,我就要仨夾馍。”高建峰笑着應一聲,又問夏天,“能吃辣的麽?”

夏天點頭:“可以。”

高建峰問完,直接和吳胖子一起閃身進了後廚,好半天才出來,一手拎着汽水瓶子,一手拿着啤酒,敢情是去自助服務了。

夏天自覺地把汽水拽到自己跟前,想起剛才他寫作業那會兒,高建峰一直在邊上翻一本C語言的書,之後開始講解題思路,從頭到尾沒見拿出過作業,現在連酒也喝上了,作業肯定又是不打算做了。

見高建峰順手點了根煙,夏天頗有幾分好奇:“又是煙又是酒的,不怕你爸聞出來?”

“他不管。”高建峰臉上淡淡的,“他自己都是煙槍酒鬼,號稱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敢喝七十度的酒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夏天挑眉:“那跟直接喝酒精差不多了,有這麽高度數的?除非是在釀酒廠裏。”

“差不多吧。”高建峰吐了口煙圈,“那會他在北大荒,生産建設兵團自己打糧食,自己釀酒。他是班長,有回組織看電影,他值班沒去,底下戰士怕他一個人冷,偷着給他打了一瓶酒。他不知道那是酒頭,就着花生米全喝光了,什麽感覺都沒有。大概是從那以後吧,他就覺得自己特能,酒量無敵,橫掃千軍所向披靡。”

前頭還說得好好的,後面就又諷刺上了,看來只要涉及高克艱,高建峰多少都會帶出點情緒。

夏天不知道這對父子究竟有什麽矛盾,依着他的想象,高克艱應該是特爺兒們的那種人,不幹涉兒子抽煙喝酒,不啰嗦兒子成績作業,也不阻止兒子出來宵夜。論開明程度,已經遠超許多事無巨細、動辄指手畫腳的父親了。

最多有點不茍言笑,可也算不上什麽原則性的大毛病,所以矛盾的根源,很有可能只是因為高建峰罹患了中二病。

夏天越琢磨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不由真心實意地感嘆了句:“至少他不對你的生活橫加幹涉,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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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峰正拿起啤酒瓶子,聽見這話,立馬又放下了,“抽煙喝酒,是他沒有立場管,而且以他的覺悟,認為男人就該煙酒都沾。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我學習輪得上他插嘴?何況他對這事根本也不在乎,歸根到底他管的、和他最在意的,是我的人生,必須按他規劃好的路線走,必須按他的想法去活。”

夏天聽着這兩個“必須”,心想天底下有此症結的父母并不在少數,“那他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差距很大?大到不可調和?”

高建峰收斂起剛才的義憤,微微一哂:“我想考大學,做我喜歡的工作,他要我當兵,在部隊服役一輩子,不能早退不能撩挑子不幹,你覺得呢?”

夏天吸溜着汽水,覺得好像也有什麽大不了:“但這種事,他也不能強按着你的頭去做,主動權不還是在你自己手裏。”

高建峰沒說話,良久笑了下。然而這一笑,分明已讓夏天感覺到,自己剛剛說了句蠢話。

“抱歉,我不是很了解,”夏天看着他,“說錯了你別介意。”

高建峰搖了搖頭:“沒事,你當然不了解他。”

“那……”夏天試探着問,“你很排斥當兵?将來肯定不會上軍校吧?”

他本意是想接下來聊聊高建峰想報哪所學校、學什麽專業,不料高建峰先斬釘截鐵的回答:“不會,我不接受被他安排。”

頓了下,他才又緩緩地說:“我不排斥當兵。我們全家都是軍人,我媽也是。她是軍醫,我三歲那年犧牲在中越邊境。那時候本來用不着她去前線,是她丈夫,抽調了她們醫院的一批人,包括她在內……不過服從命令聽指揮,軍人嘛,這是無可厚非的,我只能表示遺憾了。”

這一段話說得波瀾不興,可夏天還是從聲音裏捕捉到了一絲細小的顫抖。誠然,高建峰控制得非常好,那些微弱的情緒只能算是一閃而過。

但足夠了,足以打破高建峰平日裏那種穩如磐石般的,對什麽都不在乎的表相。

夏天有些猶豫,沒想好要不要進一步深入,這個可能令高建峰感到不快的話題,恰在此時,小店店員“及時地”端上了三個熱氣騰騰的孜然夾馍。

思路被打斷,可能預示着時機未到,夏天決定先放棄,“對不起……”

他輕聲說,然後看着高建峰皺起的眉,突然就感覺有些氣惱,氣惱于自己能說的只有這三個字,其餘任何事他都做不了。

高建峰很快舒展開眉頭,牽了下嘴角,又恢複成一派雲淡風輕:“一晚上說幾回道歉的話?總那麽客氣幹嘛。趁熱吃吧,熱配上辣,滋味會特別爽,也特別竄。”

夏天這會兒已經不大餓了,卻還是很配合得拿起一個夾馍,聞着從開口處四散奔逸出來的香氣,有些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

“怎麽樣,好吃麽?”高建峰問。

唇齒間充滿了尖椒的清香和牛肉孜然的濃郁,之後和唾液澱粉酶混合在一起,夏天擡起頭,眼裏有掩不住的驚豔。

夏天幾乎條件反射似的豎起了大拇指:“真的,非常……好吃!”

滿足過口腹之欲,探問高建峰志願一事就被抛到了九霄雲外。那天晚上,他們聊了不少雜七雜八的話題,高建峰一掃之前的陰霾,引着夏天談論時下歐美的搖滾樂,弄得夏天情緒上來,把他的啤酒搶過來喝了有大半瓶。事後再回想,完全是一個要套話的人,最終被對方套了個幹幹淨淨、一覽無餘。

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成,不過幾天之後和汪洋一撥人打球時,夏天倒是無意間聽到了答案。

汪洋和劉京,目前已算八中高三除體育特長生外,最為悠哉悠哉的兩個人。本身成績勉強夠一本,家裏又早早給聯系好了軍校,高考只要正常發揮鐵定能被錄取。可都這樣了,還是擋不住兩個人各種橫挑鼻子豎挑眼。

中場休息時,汪洋猛灌了半瓶可樂,打着嗝的抱怨:“我怎麽那麽不想去洛城,還學外語,老爺兒們選一女生專業,多他媽跌份兒。”

“不錯了,我倒想學呢,我爸非讓學彈藥工程。”劉京擦着汗,笑出了一臉無奈,“回頭退役找工作,人家一問你會幹什麽啊,我橫不能說自己會安插進開山吧?到時候估計也就煙花爆竹廠能收留我了。所以說還是你爸有遠見,洛城好歹還有燴面,反正你又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麽,甭較真,湊合着上吧。”

“說的就跟你知道似的。”汪洋橫他一眼,擡手把球扔給場子裏的夏天,“哎,年級第二同學,想好要學什麽專業了麽?”

夏天站在三分線外,起手投了一記,球在筐子裏轉足兩圈,顫顫悠悠的居然進了。

“生物制藥吧,”他回頭笑着應道,“暫定。”

汪洋和劉京四只眼互望一氣,要說生物制藥這四個字,單念他倆都懂,合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撲朔迷離。

半晌,劉京咂巴着嘴感慨:“看來學習好的都有理想,差距是一早擺那兒的,就跟高建峰似的,那厮打高一就說要學電子信息工程,你說那會兒懂個屁啊,我反正連電子是什麽都還整不明白呢。”

汪洋突然沉吟着說:“我記得洛城那學校也有這專業,哎,到時候可別被他們家師座給陰了,直接把人發配去那兒,真要那樣可就熱鬧了。”

劉京:“不是有約定麽?師座再法西斯,基本信義還是講的,說好的事不能反悔吧。”

夏天一直豎着耳朵在聽,溜達回來喝水,邊走邊“随意”地問:“你倆又約定什麽了?”

劉京笑着回答:“不是,這說高建峰和他爸呢,父子倆特逗,一個非要讓兒子當兵,一個非死活不去,于是就來了個君子協定,高建峰必須保持年級第一,他爸就答應讓他考地方大學,你說逗麽?”

“相當逗!”汪洋樂不可支地接口,“我要是他爸,怎麽也得約個全省排名啊,就高建峰那貨橫掃八中,混個年級第一還不跟玩似的。”

說完,倆人忽然一起齊齊看向夏天。

劉京先悠悠說:“忘了,這有個年級第二呢,既然聽見了,是兄弟,可就不準考過高建峰,這是關系到他前途命運的大問題,絕不能有閃失。”

汪洋跟着啧了一聲:“瞎咋呼了啊,不相信高建峰的實力是怎麽着。”

“萬一發揮失常了呢,這俗話說人有失手,高建峰有失蹄。”劉京拗出一張嚴肅臉,望着夏天,“說真的,保持住老二就行了,要不小心回頭建峰跟你急。”

夏天還真沒想過超越高建峰,但這一剎那,他腦子裏出現的畫面全是高建峰急起來會什麽樣,一時出神,也就忘了回答劉京的話。

汪洋坐在他身邊,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別聽劉京胡說,高建峰沒那麽小氣,絕對不會為這事和你急。”

夏天回神,沖他笑了笑,還沒等那抹笑完全展開,那兩個人卻又一搭一唱的同時說道:“但是,我們會!”

劉京盯着略有些驚詫的夏天,笑眯眯地再補一刀:“所以千萬別做對不起兄弟的事,不然,我們絕、不、答、應!”

就這麽被人調侃着威脅了,可說來也怪,夏天心裏居然沒有任何不爽的感覺,反倒是知道高建峰有這麽鐵的哥們兒,仿佛還有點與有榮焉。就只是不大清楚,此刻他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高建峰的鐵瓷?

事情過去,夏天沒再問高建峰關于志願的問題。又隔了幾天,中午放學前,正趕上一堂讓人犯困的政治,夏天在昏昏欲睡中,回憶起汪洋這幫人的哥們兒義氣,忽然就見教室門被推開,周媽探個頭,先和政治老師打了聲招呼,跟着叫道:“夏天,你出來一下。”

夏天忙站起身,高建峰也迅速轉過臉,用眼神詢問地看着他。

不曉得什麽情況,夏天只好聳了聳肩,沒敢耽擱的快步走了出去。

結果卻不是周媽找他,而是陳帆。

陳帆人在傳達室裏,夏天進去時,見她臉上神色有幾分焦急。大概好久沒在光線充足的情況下看她了,此時一見,夏天才驚覺她面色蒼白,兩頰凹陷——徐老太住院一周多,天天要她陪床,看來真是把人給熬得夠嗆。

“夏天啊,真不好意思。”陳帆拿出一個保溫飯盒,放在桌上,“這是剛做得的飯,園裏找我有急事,我現在必須過去一趟,中午得麻煩你給奶奶送頓飯了。”

徐老太住院期間,陳帆每天的作息都很有規律:早上回家歇一會,把早飯做出來帶過去,中午前趕回來把午飯、晚飯做好再帶過去。每天折騰得七颠八倒,就為徐老太死活不肯吃醫院的飯,理由是貴和難吃,但顯然,人力成本她又完全不考慮。

不過折騰的是兒媳婦,在徐老太眼裏,媳婦反正是不折騰白不折騰,折騰起來自然也是天經地義。

陳帆說着,從兜裏掏出十塊錢:“車錢你先拿着,天冷,你別騎車了,坐車去啊。”

夏天沒接,只留意到陳帆的手,原本細嫩的皮膚已有幾處裂紋,他垂下眼搖頭:“不用,騎車比坐車快,您放心,一放學我就去醫院送飯。”

陳帆還要再說什麽,夏天忙裝着看了下表,“小姨,我還有課,先回去了,您等會騎車慢點,下午我再去醫院接徐強強。”

拎着飯盒往回走,那手感還挺重,夏天知道這是兩人份,除了徐老太還有徐強強的。按說老太太上城看病,帶着個小孫子實在多此一舉,鬧騰不說,還不利于安心養病,怎麽看都不大符合常理。

夏天之前沒琢磨過這對祖孫,一則和他沒關系,二則出于對徐強強的反感,他有空沒空都不願意去想那崽子,但這會兒被冷風兜頭一灌,他驀地就有些疑惑起來——徐老太帶着徐強強,一定是有目的,再結合徐冰數次發作,看那兩人的眼神就像有階級仇恨,那麽這個目的,應該對徐冰母女的生活都有不小的影響。

應承下的事,再不情願也得做,中午下了課,夏天急急忙忙趕到醫院,外頭溫度驟降,迎風騎車,臉都被吹得有點發木。好在醫院還算暖和,只是樓道間散發着不大好聞的飯味,跟消毒水的味兒再一摻和,能産生讓人食欲全消的效果。

一路搓着僵硬的臉,夏天走到病房門口。徐老太靠着兒子的關系住進了軍區醫院,但享受的還是普通老百姓的待遇,六人一間。當然人多也有好處,方便她磨牙打聽八卦。

于是還沒進門,他就聽見徐老太中氣十足的嚷嚷聲:“不是我說,大妹子你就想不開,兒媳婦給買啥你就收着,該吃吃該喝喝,你還給她省錢吶,她的錢還不是你兒的錢?”

鄰床的老太太音調明顯低了一個八度:“不能這麽說,人家也有工作,我那媳婦可出息,在大企業上班哩,光一年分紅就有不老少錢。”

“哎呦,那你命真好,攤上個能幹會掙錢的兒媳婦,往後可還有的受用。”

“你那媳婦也不錯,見天陪床照顧,多仔細啊,老姐姐,你命也好着哩。”

“好什麽?”徐老太撇着嘴,斷然否認,“她沒本事的,要不咋讓她來伺候,上班也賺不了倆大子,家裏家外全都指着我兒。你說娶這麽個女的回來有啥用呀,兒子都養不出,我兒辛苦在部隊上拼了這些年,末了,落得個後繼無人。”

“奶,不是說把我過繼給二叔,”徐強強在此時高調插話,“以後我就是二叔的兒子了。”

鄰床老太太有點吃驚:“老姐姐,這娃能過繼?部隊上不允許吧,你兒子不是也有個閨女?”

“閨女頂屁用?實在不濟,就讓兩家換娃,閨女過繼給老家大兒,我這大孫子可得進城上學,将來才能奔個好前程。”徐老太念叨完,話鋒一轉,“強強你記好了,二叔是你爸,你爸也還是你爸,将來老了你得孝敬他,可不敢不管親爹,不然天打五雷轟!”

徐強強會不會遭雷劈還未可知,反正此時站在門外的夏天,已經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雷得外焦裏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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