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高建峰在刺骨的冰水裏泡了兩分鐘, 人卻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态,他掐着時間, 知道自己又成功的刷新了記錄——從頭到尾, 他壓根就沒把趙盛華放在眼裏,完全是以挑戰冬潛時長的姿态來玩的。

志得意滿的吸上兩口新鮮空氣,他正打算沖兄弟們展開一記标準的“高建峰式漫不經心”微笑, 不料卻猝不及防地和夏天撞上了視線。

夏天明顯不大對,瞳孔裏凝聚的雖然都是自己那張臉,可透出來的全是逼人的寒光,此外,更暗藏着一抹他熟悉的、蓄勢待發的淩厲。

他怎麽來了?高建峰腦子有一剎那空白, 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麽一句,平時的好口才被驚飛去了火星, 半晌才勉強露出一個和預期完全不符, 堪稱十分僵硬的笑容。

下一秒,只見夏天狠狠擰着眉,沖他咬牙切齒地咆哮了一句:“還不上來?你是打算再泡個澡嗎?”

說完也不等高建峰反應,上前拉起他的胳膊就是一拽, 用力之猛,硬生生把高建峰這麽個超過一米八的大小夥子從水裏生扽了出來。

上了岸, 高建峰手忙腳亂地才把褲子穿好, 夏天已經迅雷不及掩耳的脫下大衣,把他緊緊裹住了。

夏天觸手一碰,發覺高建峰上身冰得像塊鐵板, 濕淋淋的水氣來不及凝結,也無處蒸發,只能挂在他身上,以至于他從兩肩到手臂,都在止不住地發出輕微戰栗。

這幾下顫抖,對當事人來說可能不算什麽,卻如同一根帶刺的荊條,刷地一下,重重抽打在夏天心口。只一瞬間,就打掉了他強撐出來的那點理智清明、冷靜鎮定。

跟着,就像有鬼牽他的手似的,夏天驀地伸臂,把面前戰栗的人擁進自己懷裏,兩下裏胸膛貼在一起,呈現出一種近乎相依相偎的姿勢。

高建峰被這一抱弄得有點懵,本能的掙了掙,結果被夏天強制性地按住雙臂,摟得更死了。

夏天粗重的喘息在他耳畔呼呼作響,高建峰納悶地想,這是因為凍的,還是因為急的?又或者,是因為生氣自己沒跟他說實話,沒叫上他一起來觀戰?

那這反應也真是夠大的,高建峰偏轉頭,掩飾尴尬般輕輕咳了兩嗓子,努力抽出一只手,盡量輕緩地拍着夏天的後背:“沒事啊,沒覺得有多冷……”

他沒說完,直接被夏天擡眼給瞪了回去:“廢什麽話,不冷你抖什麽勁!”

高建峰多少年沒被同齡人呵斥過了,不由又是一愣,可即便一臉蒙圈,他輕撫夏天後背的動作仍然沒停,半晌清清嗓子,他不在意的笑起來:“你衣服都濕了,我沒事,你還是……”

“讓你別廢話!”夏天成心不講理,分分鐘像頭炸毛的獅子,不過這聲吼論音調,倒是比剛才平穩多了,可能是高建峰拍後背的安撫起了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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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着某人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夏天還是有種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

高建峰挑了挑眉,心想這小子混不吝的毛病又犯了,逮着他還發作起來沒完……可他知道夏天是在表達關心,也只能無可奈何嘆口氣。想起周圍還有那麽多人,他放眼看向身後……得,這下熱鬧大了!

只見劉京、汪洋幾個正用一種圍觀他遭人“強抱”的幸災樂禍眼神往望向這邊,汪洋那混蛋的嘴角還挂着狹促的笑,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嗳,真不冷。”高建峰匆匆收回視線,“那什麽,我其實帶毛巾了,你先松開,讓我擦擦。”

夏天一怔,手底下順勢一松,劉京這個有眼力價兒的立馬笑眯眯地遞過條毛巾,同時側頭看看夏天,憑空笑出了一股意味深長的揶揄。

委實有點尴尬,人家原來都預備齊了……夏天忽然生出一種表錯情的懊惱,局促地往後退了幾步,假裝環顧四下,正看見擦幹身子的趙盛華已經把衣裳穿戴得差不多了。

瞥見這人,夏天心血直往頭頂上湧,但旋即,又被他滅火似的給鎮壓了下去。他心裏很清楚,這時候如果沖上去,高建峰的冰窟窿就算白跳了。他咬牙克制,好半晌,捏緊的拳頭才緩緩地松開,幹脆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過頭,提醒自己別再去想姓趙的衰人。

趙衰人雖然輸了,但當着衆多兄弟,做大哥的即使輸也得輸出氣度,拾掇利索,他披着一件軍大衣晃悠過來,頗具風範地拍着高建峰的肩:“行啊,球沒白打,你這肺活量挺可以。”

高建剛把上衣穿好,側過肩膀,避開了趙盛華的爪子:“你也不賴,回頭有空約球。”

趙盛華哼笑着點頭,随意打量了一眼夏天。他不認識這個新面孔,以為是高建峰才收的小弟,可他身後腦袋上還纏着一圈繃帶的家夥卻認得,這不就是那天拍花自己的兔崽子嘛!?

“哥,”繃帶小弟湊近大哥,“就是他,那天打傷我的就是這貨。”

趙盛華小眼一眯縫,剛才真沒太留意,高建峰身邊的這小子,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學生,還是那種不惹事的好學生,沒想到以一戰三的居然是他!再回想堂弟說這人打架有股子不要命的狠辣,現在這麽對視,對方眼裏的确有種陰冷的戾氣,看久了,愈發會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趙盛華在心裏罵了聲娘,心想真是應了那老話——會咬人的狗不叫,這小子瞧眼神就不是善茬。

當然,一個終歸是學生的少年人不足以鎮住他,趙盛華佯裝大度的笑了下:“不說這些個,事過去了就不提,也都別跟這兒喝風了,撤吧,建峰,咱們回見了。”

高建峰難得給面子的應了一聲,心裏只想着回見個屁,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你的五角臉和眯縫眼。

然而,他還得面對另一雙直勾勾的,幾乎是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的眼!

夏天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不僅寸步不離,視線還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樣,連兄弟們圍過來商議去吃慶功飯,也都被夏天一人全擋了,還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人牆外走。

“哎,那說好了啊,一會老地方見,都快着點,夏天你也必須得到!”汪洋扯着脖子,對兩個狀若私奔人士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夏天的大衣早被塌濕了,身上只穿一件毛衫,高建峰觑着他一言不發的陰沉,估摸現在脫下衣服給他,他保不齊能直接抓起來糊自己臉上,于是也沒多想,直接一摟夏天的肩膀往懷裏帶了帶。

在高建峰看來,男生之間勾肩搭背本就沒什麽所謂,何況又是在荒郊野外,眼下的第一要務必須只有保暖兩個字。

可夏天已經從剛才的沖動中清醒過來,不覺渾身一緊,有些不自然的側過身想要避開。高建峰察覺出這個動作,在無意識的狀态下又把手臂緊了緊。

夏天掙不過,又唯恐反應太強烈,會有此地無銀之嫌,只好半邊身子發僵的靠在高建峰肩上,而後一下下數着自己越來越慌亂、無序的心跳,好幾次差點走出同手同腳的姿勢來。

有什麽大不了的?夏天咬着牙,拼盡渾身解數地寬慰自己,不就是摟一下,自己剛才不也抱過高建峰?何況……在高同學的認知裏,這種舉動充其量只能算哥們兒間正常的肢體接觸,絕不可能存在絲毫暧昧的意味。

心裏建設做到這,他又有些不甘心了,至于這麽如臨大敵,難道不應該很享受才對?高建峰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正在朝他一點點蔓延、侵襲,猶帶着鮮活的、不斷流動的體溫,連搭在肩膀上的手也是暖的——這人才從冰水裏出來多久,就能恢複熱度,果然是傻小子睡涼炕,全靠火力壯。

于是就這麽着,在緊張、忐忑、享受輪番出現的思想交鋒裏,夏天深一腳淺一腳如同夢游般,被高建峰帶到了大路上。

高建峰是騎車來的,夏天卻沒再讓他再騎回去。

那輛因為他着急擔心才不惜奢侈一把坐上的出租車,一直停在路邊候着,夏天預先付給了司機100塊錢。這種“豪氣幹雲”的行為讓高建峰瞠目之餘,又頓感內疚——至此,他好像全然忘記了,今天這場“冬潛比試”,緣起究竟是為誰。

将自行車放進後備箱,高建峰讓司機把暖風調大些,又把夏天的衣服搭在副駕駛座位上吹幹,等一系列動作做完,他終于沒法再忽視,身邊那兩道虎視眈眈的目光。

事兒還得解決,他轉過頭,看着夏天:“想問什麽,直接點吧。”

面對這種從容且理直氣壯的人,夏天突然間就沒詞了,來時的氣急敗壞早在高建峰輕拍後背的安撫中灰飛煙滅,事件的前因後果他也心知肚明,那……還有什麽可再問的?

不管高建峰是出于義氣,還是出于當大哥的自發自覺,反正他都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他是在護着自己。

夏天深深地看着他,因為被冰水浸潤過,高建峰的臉色顯得比平時要白,惟有一對耳朵尖被凍得通紅,襯着兩道墨黑的劍眉,分明有種別樣的可親可愛。

“謝謝。”夏天不敢再多看,慌不擇路地垂下眼,低聲說,“你沒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清空亂七八糟的思緒,他自然地笑了一下,此時鼻腔裏有溫暖的、來自于高建峰身上的味道,充斥在密閉而狹小的空間裏,他又一次真切地感覺到了久違的安穩和踏實。

這一刻,只恨不得把時間無限延長,哪怕就這麽坐在這輛車上,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可惜司機大哥不解風情,趕着去拉活,一路把車開得是風馳電掣,還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大院門口。

老地方老飯館,依然是高建峰摯愛的那一口。這回汪洋他們占了所謂雅間,一張大圓桌,七八個大小夥子,擠一擠,還是能坐得相當緊湊熱鬧。

桌上已擺着半打啤酒,高建峰才一露頭,汪洋已經叫嚣着要拼酒了:“雖然你贏得毫無懸念吧,可我還是要說,我怎麽就那麽愛看趙盛華吃癟的傻缺樣呢,丫死要面子還裝,走的時候倆腿都直打晃兒。”

一群人都笑起來,劉京拎了個啤酒瓶子遞給夏天,一面推心置腹地說:“來,跟建峰走一個,你倆也算有緣,不光在一個班,座位挨得近,還分別是年級第一和年紀第二,怎麽着今兒都必須得走他一個了。”

餘下的話,劉京沒挑明說,好比“高建峰幫你扛了今天的事,平時又是怎麽明裏暗裏的罩着你”,對于這些,他只字不提。

夏天心裏明鏡,知道這酒要是不接過來喝上一回,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高建峰笑笑,他手裏抱着夏天的大衣,随意搭在自己的椅背上,拿起一瓶酒,痛快地和夏天手裏的瓶子輕輕一碰,碰的位置是那處長長的瓶頸。

夏天只覺得手指随着撞擊,忽悠悠地一顫,腦子裏倏地一下,赫然蹦出了“交頸而眠”四個鮮亮亮的大字。

高建峰大約是渴了,一氣幹了大半瓶,夏天邊喝邊看他,邊看邊皺眉,才剛泡了冰水,接茬又這麽灌冰啤酒,這人怎麽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自己?

按說是他敬人家,那就不該先停下,可夏天還是按住了高建峰持瓶子的手:“空着肚子呢,你悠着點。”

高建峰其實也正想收,打算跟夏天說點到為止就行,他別的都沒多想,只是單純覺得夏天連大衣都沒穿,又在外面凍了好一會,別再把腸胃給激着了。

“我是渴了,你跟着喝那麽多幹嘛。”高建峰一笑,露出四顆整齊的小白牙,随後放下瓶子,提高音量加入了身邊的咆哮人群,要飯要菜去了。

接下來是比拼食量的時間,一群男生咋咋呼呼,下筷子有如風卷殘雲。吃喝到一半,有人犯了煙瘾,招呼有需要的同志們去外面抽煙——在座的許波有先天哮喘,不能聞煙味,為照顧病患,煙民們還算有相當的自覺。

也不知誰喊了一聲“下雪了”,一幫煙民全數精神抖擻,嚷嚷着把吸煙場所從廁所改換成了室外,好像迎着今冬的初雪,煙都能抽得格外有意境似的。

高建峰走時沒拿外衣,夏天正準備給他送出去,一偏頭,才發現他椅背上搭的是自己的衣服,而他手摸到的袖子上頭,明顯還帶有輕微的潮濕感。

“凍不壞他。”坐在旁邊的劉京看在眼裏,笑着拍了拍他,“就高建峰那身板,不穿衣服都凍不病,他火力壯。”

夏天回過頭:“所以汪洋才說他贏得毫無懸念?”

劉京笑了笑:“那倒不是,不過反正不用擔心,我們都知道他鐵定能贏。”

“為什麽?”夏天好奇的問。

劉京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想知道?”

他随即倒了滿滿一杯酒,往夏天面前一推:“怎麽也算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呢,來,走一個,幹了我立馬告訴你。”

夏天一哂,明知道他在賣關子,還是痛快地一飲而盡:“說吧,高建峰是練過九陽神功,還是降龍十八掌。”

劉京看着他直笑,搖搖頭,忽然發出一聲略顯誇張的嘆息:“嗐,這事要說起來,還真是個有點悲催的故事。”

******

劉京沒白賣關子,接下來,他耗費了不少吐沫,給夏天講述了一個稍顯冗長的故事。

以至于兩根煙抽完,故事都還沒講完,看見高建峰等人陸續回來了,他只好又拉上夏天去到洗手間,繼續詳述他那番“密談”。

關于高建峰的體能,或者說肺活量,之所以能好到出類拔萃,連擅長長距離游泳的趙盛華都拼不過,的确是有原因的,而這個原因始于他父親高克艱。

用劉京的話說,高克艱人如其名,擁有一副天生愛好挑戰各種困難,以完成各種艱巨任務為使命的奇葩型人格。

早年間,高克艱在其父位列上将的大好形勢下,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家裏安排好的從軍之路,只身一人奔赴北大荒,在冰天雪地的環境裏戰天鬥地,若幹年後轉去基層野戰部隊,又摸爬滾打了好幾年,因為各方面表現優異,被保送去了軍校。學得科目無非是火藥手槍炮彈,可這頭人還沒等畢業,他就已經被總部機關看上,只等一紙調令宣召進京。

任誰攤上這樣好的機會,恐怕都會欣然赴命。

然而高克艱腦回路和別人不一樣,彼時他态度尚算委婉地拒絕了調令,理由給得也十分的有個性——他本人的性格更适合待在一線基層部隊。按說這種“不識擡舉”的風格,多少會得罪了多少人,不過好在這份硬氣總還是有很多人願意去欣賞,最後他如願調到了地方軍區,繼續從事最為擅長的野戰作訓。

大院裏很多人提起高克艱,都覺得這人有一身硬氣。可也有人說,倘若把高師長的前半生寫成一本書,那麽每頁都必須出現的,恐怕就是一個大寫的橫字了。

高克艱不光對自己橫,對生活橫,對自己兒子也同樣堅決貫徹落實這個字。

劉京說到這,猛咗了一口煙:“我們這幫孩子,再加上比我們大的那些個吧,基本上沒人不怕高師座,因為他這人從來沒笑臉。不過要說良心話,高師座人長得相當帥,還是棱角分明的那種帥,就是看人的眼神太銳,屬于跟路邊吼一嗓子,能當場吓尿好幾個半大孩子的主兒。我小時候一看見他就想繞道,當時就琢磨誰要給他當兒子,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而不幸倒了大黴的那個人,當然就是高建峰。

高克艱對長子的态度,是所謂方方面面都要嚴格要求——不過這只是他自己的說法,要讓別人看,那或許根本就不是嚴格倆字能形容的,估計得叫嚴苛。

打從高建峰剛上小學起,高克艱已開始按野戰部隊的路子訓練他了——每天三公裏,八十個俯卧撐,五十個引體向上,二百個仰卧起坐……風雨無阻,原則上輕傷不下火線。

“院裏好多人都看見過,你想高建峰六歲那會,也就……”劉京伸手比劃了一下夏天的腰,“也就這麽高吧,大晚上繞着操場跟小驢子似的跑,據說還有人看見他跑到吐,不過從來沒人見過他哭。後來有一陣子吧,大家夥出于不忍心,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九點以後沒事誰都不去操場,特有默契,主要是真沒人願意看一小孩被那麽折騰。”

然而,這點折騰還是只是剛剛開始,随着年齡增長,訓練量也在加碼。時至今日,已經沒人忍心,也不太敢去問高建峰,他每天到底跑多少公裏,做多少個俯卧撐。反正同齡有眼睛的都看得見,舉凡學校開運動會,高建峰的一萬米從來一騎絕塵,跑完全程依然能臉不紅氣不喘。

高建峰就是這麽被練出來的,體能在八中所向披靡,就是放市裏體校也能排的上號。高克堅對此還算滿意,之後就輪到小兒子高志遠了,他大概是想如法炮制,沒想到高志遠小朋友在第一次長跑時,就給他來個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高克艱三十六上才生了這個老兒子,雖說高志遠自小體弱,可高克艱的理論是只要肯練,就沒有練不出來的人,而高家也絕不出少爺秧子。

哪知道這回練大發了,高志遠的親媽李亞男急了,送兒子去醫院前撩下話,孩子如果有個好歹,她不光要離婚,還要和高克艱拼命——據說原話是拼刺刀,她就是要好好看看,高師長那一身銅筋鐵骨,到底能不能刀槍不入。

好在高志遠并沒什麽大礙,可是人出了院,其後的訓練居然也不了了之了。這下院裏的人可有的說了,私底下都開始傳言,原來高師長也有害怕的人。當然這話沒人敢當他面說,說的最多的還是另外一句——有媽的孩子才有人疼,沒媽的那個,到底是差着行市呢。

不過這事,倒是一點不影響沒媽的高建峰,和有媽的高志遠之間的兄弟情誼。

高建峰當哥哥很有一套,照顧人的時候特別有哥哥樣,日常相處的時候完全沒有哥哥款兒。除了當着教條的高師長面,高志遠必須言必稱“哥”,倆人私底下說話,時常都會以名字相稱。而一到假期,高志遠通常會變身成為高建峰身上的挂件,哪怕他一點都不喜歡運動,也完全不耽誤他當高建峰的跟屁蟲。

如今院裏同齡的孩子說起高克艱,多數正經場合下會稱呼他為高伯伯,因為他歲數比他們很多人的父親都要大,而沒人的時候則會戲谑地叫一聲師座,趕上他們小團體聚在一起,幹脆直接喊他為大獨裁。

能得此雅號,也足見高師長在人民群衆心目中,究竟有着怎樣“光輝”的形象!

但哪怕是有再多的不滿,少年人也只能在口頭上替哥們兒撒撒氣,沒有能力動真格的。

好比劉京費了老半天吐沫,其實也是因為剛才想起這茬,心裏一陣唏噓,直到講完了,他還是忍不住搖頭嘆氣。

夏天和他背靠着廁所的暖氣片,兩個人沉默着,各自抽完一根煙,劉京這才轉頭拍拍夏天的肩:“你說,這是不是就叫天降大任于斯人,反正我總覺得吧,高建峰這厮沒準是要走點什麽不同尋常的路。”

或許是吧,夏天澀然地笑笑,虧他之前還羨慕高建峰家世好,家庭氛圍也好,聽完劉京一席話再回想,能攤上高克艱這樣的父親,高建峰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也是一言難盡。

倆人回去時,那一群人已經酒足飯飽了,高建峰喝得不算少,只是等夏天坐回他身邊,他轉過頭笑了下,眼神依舊很清明。

“快到點上晚自習了,”夏天說,“我該回去了。”

雖然意猶未盡,但聽過了故事,他這會兒再看高建峰,心裏難免抑制不住地湧起疼惜的感覺,原來他的童年是那樣過的,原來他對父親的芥蒂是有原因的……

突然,他很想再抱一下高建峰,可惜條件并不允許,夏天只能在滿心遺憾中,調轉開視線:“幫我拿下衣服。”

高建峰一直靠着椅背坐,意圖很明顯,他是想用體溫把夏天的衣服烘幹。聽夏天這麽說,他先瞟了一眼對方的椅子,跟着才作出後知後覺的樣子往前探了探身子:“剛才沒注意,把你衣服搭我這兒了。”

夏天擡眼看看他,覺得自己對該人睜眼說瞎話的能力,又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高建峰凝視夏天,忽然覺得那眼神,似乎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是錯覺吧?他想,繼而拿了衣服遞給夏天:“外頭雪下得挺大,你沒騎車,直接坐車回吧,哦對了,剛才的車錢……”

夏天擡手打斷他:“本來就該我出,這事還計較,當我是朋友麽?”

高建峰猜到他會這麽說,連勸他對半分賬的說辭,一早都想好了,可不知怎麽的,想起午後兩個人之間的那一抱,他就覺得還是別踩夏天的雷好,畢竟這小子今天好像特別容易抽風。

“行吧,”高建峰點點頭,“那你慢着點,明天見。”

明天是周一,夏天禁不住有些愉快地想,印象裏,他還從來沒這麽期待過萬惡的周一。

即便再喜歡校園生活,也難免會有犯懶和罹患周末綜合症的時候,夏天自然也不例外。但這兩個毛病,如今似乎都被高建峰給治愈了,他現在打心裏喜歡并期待,每一個能見到高建峰的時刻。

但即便見得着,也會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顧不上。很快,緊張的期末和有名無實的寒假,就随着紛紛揚揚的第二場冬雪,如約而至了。

******

牲口班進入了昏天黑地的期末複習階段,即便是高建峰,也拿出了比平時多兩分的認真态度。

夏天有時候看着他在大課間,抓緊時間似的背着政治書上的重點,一面會覺得特別好笑,一面又覺得隐隐有些心疼。

他是知道高家父子的那個約定的,其實剛聽那會兒,夏天以為充其量不過只是個玩笑,但現在不然了,他清楚的了解到高克艱的鐵血作風——連六歲的小孩都舍得下手折騰,可見他是真的想讓兒子當兵,所以搞不好真能為了所謂排名,硬逼着高建峰去考軍校。

不管高建峰在同齡人中,看上去多麽強悍、多有擔當,或者多有威望,說到底,他也只是個不滿十八歲的少年人,在更有力量也更為強大的成年人面前,依然會顯得脆弱,甚至不堪一擊。

這麽一想,夏天立刻放下了他的政治筆記,決定對這門考試采取順乎自然的态度,聽天由命。

于是在他有意“放水”之下,高建峰在本學期末,又再度蟬聯了他的年級第一。

一月中旬,還差一周就要過年,學校終于放了寒假。

随着放假通知一起下發的,還有一摞摞厚厚的練習冊和一張張雪片似的卷子,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假期的歡愉,而周媽對學生臉上的痛苦表情也無動于衷,面不改色地開始雪上添霜:“假期通知上都寫了,學校定于過完年後一周開始補課,也就是說,這些卷子你們要在十天內完成,都抓點緊啊,別十天之後讓我看見一個個腦滿腸肥、睡眼惺忪的茄子樣。過年不是理由,往後有的是年讓你過,高考可就這一回!等再開學,高考倒計時的牌子馬上也要挂出來了,一個個的都好自為之吧。”

這番話說完,教室裏被霜打了的茄子們,頓時更加一蹶不振了。

在一片哀鴻遍野中,夏天十分冷靜且有條不紊地為自己申請了假期住宿。

在此之前,他接到過陳帆的電話,陳帆本意是想讓他元旦的時候回去吃個飯,被他以複習忙作為借口推拒了。不過現在放寒假了,她倒再沒說讓他回去的話。只是夏天想着,過年總還是要去一趟徐家的。

這是人之常情,不光得拜年,他連禮物買什麽也都一早就想好了。

也不知什麽原因,徐衛東似乎并未按原計劃轉業下海,直到現在還賴在部隊上。夏天認為徐衛東屬于無利不起早的典型,之所以不走,要麽是覺得可能有升遷機會,要麽就是那邊承諾的條件還沒落實。

而徐老太和徐強強仍然還在徐家,徐衛東為侄子聯系了一個學前班,看來明年九月,徐強強在省城入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倒是陳帆的聲音語氣,聽上去比之前恢複了些精神,但顯然,她對前陣子徐冰的所作所為完全不知情。

陳帆只是擔心徐冰的學習,這次期末成績,徐冰排名下滑得非常厲害,從之前的前十,一下子跌到了二十開外,僅僅處于中游水平,物理更是險些沒及格,陳帆在電話中透露出的意思,是希望夏天能幫着徐冰補習一下。

夏天理解她的心急,或許,她還打算借此來緩和一下自己和徐冰之間的關系,但終究太一廂情願了,也太小看叛逆期青春美少的驕傲與倔強了。

對于徐冰,夏天有自己的想法,之前的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徐家隐藏的矛盾遲早有被激化的一天,他能阻止徐冰一次,卻難保她會有下一次,以她腦殘的程度,一旦沖突爆發,指不定又會整出什麽大麻煩來。

在此之前,夏天本不想參與,只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加上要備戰期末考試,他騰不出手來。但現在不同了,有的是時間和精力,他覺得自己至少可以為陳帆争取些利益,哪怕做上一點點努力也好。

何況他始終沒忘記,那天在小胡同裏,徐冰一出手就給了那群小流氓一沓人民幣,而以他對鈔票的敏感度,那一摞,應該有兩千塊。

在初中部的停車棚外找到徐冰,夏天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截了當地問:“你拿了家裏的錢,你媽知道嗎?”

趙盛華在學校門口堵夏天,以及後續高建峰出面擺平的事,徐冰早有耳聞,所以前陣子在學校裏,只要遠遠看見夏天,她恨不得都要躲着走,眼下被迫面對面了,她多少還是有些氣怯,只能強撐出一張冷臉,揚聲反問:“你算老幾啊,管得着麽?”

“我是老幾也不用你操心,”夏天怼回去一句,伸臂堵住了她的去路,“你偷拿了你爸媽的錢,現在他們可能還沒發現,但早晚會知道,到時候打算怎麽收場?如果你想栽贓到我頭上,我當然就有權過問。”

徐冰的确這麽想過,不防被他說中,眼神頓時慌了慌,繼而惱羞成怒溢于言表:“你要沒做虧心事,有什麽好怕的?怕我媽看不上你,那還真有可能!自打你來了,我們家有過好事麽?你住我們家的、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連你現在這身衣服都是我媽花錢買的,可你想過報答麽,将來還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人,吸血鬼!和徐強強一樣讓人惡心!”

夏天也不生氣,只是好整以暇地笑笑:“可吸血鬼徐強強要和你同住一個屋檐下了,你除了找幾個小流氓幹點不計後果的蠢事,就沒別的辦法了?”

徐冰本來滿臉不耐煩,直到聽見最後一句,才掀了下眼皮,擡眼看看夏天,她忽然怔住了。

夏天臉上的表情,讓她覺得既陌生,又有幾分不可捉摸感。

她慣常見過的夏天,都是冷淡漠然的,不管她的白眼和冷言冷語怎麽劈頭蓋臉,好像也波及不到他的情緒,就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一顆石子投進死水裏,完全激不起一點反應。

時候久了,徐冰也覺得挺沒意思,可她就是忍不住!

要說她對夏天,其實并沒有什麽切齒痛恨,所有的厭惡都只是一種移情後的效果。她真正鄙夷的,是那群生活在鄉下卻不斷榨取他們家的親戚,還有那個總是偏向那群人、永遠拎不清親疏遠近的父親。

根本就不是這個看上去,和實際上都完全無害的夏天。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幾乎高出她一個頭的少年,不再淡然,也不再看不出任何情緒了,他比以往要更加沉郁,略顯消瘦的下颌微微揚起,從堅毅的弧線裏透出一種冷酷的自信和自制力,她茫茫然地看着,腦子裏閃過那天在小胡同裏的畫面。

——少年眉梢眼角埋伏着深重的煞氣,下手精準,毫不猶豫。

要說美少女的腦回路,總算也回光返照一下,她終于想起夏天和徐強強好像也不怎麽對付,俗話都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那麽她或許可以和這個陰郁又讓人猜不透的表哥,暫時結成個聯盟?

徐冰帶着一絲猶疑,難得連語氣都謹慎起來:“你到底什麽意思?”

夏天極輕地笑了下:“說個辦法給你聽,如果你夠聰明,操作得好的話,以後至少不用擔心和徐強強同住一個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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