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昨夜吹了冷風,又是接近天亮的時候才回到床上的,宋映輝覺得躺在被子裏都是手腳冰涼,他本就只能睡一小會兒,可這一小會兒睡得也不踏實。

早上浣溪姑姑帶着侍女來服侍他更衣的時候,宋映輝一直是倦倦的,半合着眼提不起精神,眼皮多擡高一點都覺得難受,就那麽直愣愣地站着,無論是和他說什麽,他也只是點點頭回應。身着淺桃色宮裝的侍女恭恭敬敬端了漱口水到宋映輝面前,宋映輝卻被飄在空氣中的脂粉味刺得鼻子發癢,迷迷糊糊想擡手捂一下鼻子,不想袖子撩得太高,一碗漱口水直直扣在了那宮女的頭上,宋映輝直接擡手捂住了雙眼,幸好不是用過的。

那宮女被一碗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有點懵住了,顧不上什麽規矩,直接直起脖子來看着宋映輝,臉上的妝都花了一半,水遇了唇脂就染着鮮紅色從嘴角留下來。宋映輝從指縫間偷偷看了一眼,看見她嘴角鮮紅的一道,還以為她吐了血,趕緊用自己的袖子去抹她臉上的“血跡”,直到把她臉上的另一半妝也抹花了才停手。

接下來好些天宋映輝都一直是萎靡不振的樣子,不過聽說懷山長公主要進宮之後,整個人又忙忙碌碌地上蹿下跳起來,但畢竟身子還是不舒服的,早上起得晚些,偏偏又要人擡着他這跑跑那轉轉的,又吹了風。

強撐着叫人替自己更好衣,然後歪歪斜斜地坐倒在床榻上被宮女們小心翼翼地打理着頭發。張福海進來的時候宋映輝正牽挂着他剛才忘記去看的環星閣,但他自己又覺得身子不适,得抓緊養養精神見皇姐的,便打發了張福海去跑腿。原本懷山長公主都是要下午時分才能入宮的,這日卻是足足早了一個多時辰,宋映輝剛剛才喝上一口茶,正準備用些點心來填填肚子,外面便是有人來通傳說懷山長公主已經入宮了,他急急忙忙帶着人向着煥玉臺趕去。

還是宋映輝早到了些,他暗暗喘了口氣,挺直身子看向笑盈盈而來的皇姐。

說來懷山長公主就算是在王公貴族中也算是極富裕的,但她從不似其他人那樣,向來是素雅的,大概是懷山郡的文人氣養人吧。她穿一身缥色宮裝,披一件白狐披風,墨色長發挽雙刀髻,配以翠玉眉心墜,宋映輝覺得他皇姐仿佛是将懷山郡的山山水水穿在了身上,白淨端莊的面容也仿佛是映着月色的靜靜的湖面,秀美而大氣。

“輝兒來得這樣早,是等我好久了吧。”懷山長公主看着自己的小皇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卻哈出一口白氣,臉上也微微發紅,是風吹的。她想着桑靈真不是個好地方啊,若是能回到北邊去些的那裏,天氣說不準還是要好上些許的。她捧着宋映輝冰涼的臉使勁捏了捏,然後捂住他的雙手縮回自己寬大的袖子裏,緊緊攥着。

觸到自己皇姐暖暖的掌心,宋映輝心裏覺得開心,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許多,連眼睛也透着笑意,幸好他來得及時,不然皇姐就要受凍了。“我不冷的,倒是皇姐今日來得早,一路上舟車勞頓定是累了吧。”宋映輝這麽說着就反手抓着懷山長公主的手向煥玉臺引去。

“不必了,今日是太皇太後召我入宮的。”懷山長公主拍拍宋映輝的手。

“可是有關于那件事要商議?”

“也許要商議的,輝兒心裏有人選嗎?”

“皇姐,”宋映輝低了低頭,對着懷山長公主的眼睛說:“朝堂上的人我幾乎是不認識的,熟悉的那些大臣都是舅父的人。這件事皇姐你是何想法?”

懷山長公主好久沒看見過這樣認真的宋映輝,上一次還是他執意要追封他們的生母為合祿太後的時候,所以這件事她是一定要為他争取到那個人的,那個人是她思量好久的,最合适的。“這個位子是要歸屬于這天下最好的人之一,我自然要替你尋這樣一個人。”

“皇姐說的人,必然是最好的。”宋映輝覺得這人只要是皇姐中意的,那麽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我想這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是你的。”懷山長公主閉上眼把宋映輝的手又輕輕摸了摸,“好了,回昱央宮去,我晚些時候會去的。外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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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映輝在寒風裏像朵小白花一樣,本來他就是沒長開的年紀,還真是惹人疼愛,懷山長公主瞧着他冷得這麽楚楚可憐,哪裏忍心讓他再呆在外面。

“好。”

不知是不是冷風醒神,宋映輝覺得頭雖然疼,精神卻好多了。看他順從地上了那黑漆木的步辇,金色的帷帳裏是他端端正正坐好的背影,懷山長公主才轉過頭吩咐去太皇太後那裏。

宋映輝的步辇剛剛離開煥玉臺,他就急忙撩開面前的帷帳,對外面的人說:“朕要去北苑。”果然環星閣他還是要親自去看看的。

步辇搖搖晃晃的前行,前後輕微擺動着,宋映輝低頭看着自己的鎏金手爐,他是完全相信皇姐的,可這件事還是讓他隐隐覺得惴惴不安,畢竟要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大概會成為除了皇姐之外最接近自己的人吧。宋映輝每次看到懷山長公主心裏都充滿了安慰,好像只要自己只要從這龍椅之上飛身撲下,皇姐就一定會穩穩摟住他,然後牽起他的手帶他回懷山郡去。

可他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了這個皇位,那麽皇姐也一定會失去懷山郡的。

從前在尹太後那裏的時候,自己身邊的人只有皇姐,後來皇姐也去了懷山郡。皇姐離開這皇城的那一天,桑靈的路邊都擠滿了想一睹懷山長公主真容的百姓。宋映輝只能送懷山長公主到皇城邊,他第一次看到那個一直為自己擋風遮雨的皇姐流了眼淚,挂在睫毛上的淚水被太陽映得閃閃發亮。他一直拽着皇姐的手不肯松開,皇姐只是背過身去大步向前走着,他就邁着腿在後面跟着,皇姐的背影讓人看着難過。宋映輝看着皇姐頭發上一搖一擺的步搖,淚水突然就模糊了眼睛,他撲上去抱着皇姐不讓她走,皇姐只是回身摸摸他的頭發,她的淚水也越來越多地溢出眼眶來,她說:“輝兒,我們都是一個人了。”

宋映輝渡過了三年沒有皇姐的日子,如今馬上就要再次有人在自己身邊了。

不知道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宋映輝比起期待來更多的還是緊張,他想着也許會是一個眉眼彎彎的和善的人,也許是個仙風道骨的老者,也許,不會是個好人。

皺緊了眉頭的宋映輝打定了主意,無論是個怎樣的人,都一定要好好與他相處的,若是皇姐選中的人必然是好,若不是皇姐選中的人……自己也不該讓她擔心的,反正那樣與現在也是無甚差別。

步辇前行了一段時間,可能是吹不到冷風了,宋映輝覺得有些困倦,歪着頭沉沉睡去。

這一閉眼是睡過了剩下的整段路,宋映輝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是被此起彼伏的通傳聲吵醒的。圍牆上的門修得十分簡易而狹小,步辇不能通過,一直走在步辇外的小宦官請宋映輝下步辇來徒步上山去往環星閣。宋映輝沒有看見勞作的工匠,那些宦官生怕這些粗人沖撞了聖駕,是不敢讓他們靠近的,只能讓他們回房裏呆着,然後派人守好每間房的門,絕對不允許出入。

“恭迎陛下。”

“咳,小福子不必多禮,朕就是來看看的。”想到自己這麽冷的天氣還打發張福海來北苑,宋映輝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謝陛下。此處雜亂,還請陛下當心。”張福海臉上倒是沒有什麽表情,他一邊這麽說着一邊退到宋映輝的身後。

說來這環星閣雖是懷山長公主修的,設計卻是出自宋映輝之手,是他在有了環星圖之後不久的事情。第一次偷偷在半夜起來觀星的時候,宋映輝發現自己怎麽也看不到環星圖上那樣浩瀚的星空,且不提他第一次尚無經驗,未能選擇一個好時候,單是放眼望去占滿了半邊天的黑洞洞的亭臺樓閣就足以澆上宋映輝一頭的冷水。昱央宮雖說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可畢竟是寝宮,是比尋常宮殿高不出幾分的,爬上屋頂的話視野肯定是開闊的,只是宋映輝沒辦法瞞過衆人的耳目罷了。

一來二去,這倒成了宋映輝一塊小小的心病,他自己覺得是深深埋在心底了,可被懷山長公主一瞧便是看破了他心裏有牽挂的事,既然被看穿了,宋映輝索性也就将這件事說與了皇姐。

懷山長公主聽了之後,先是笑笑,然後又笑笑說:“輝兒為何不建一處高閣呢,高到再也看不見這皇城裏的其他東西。”

這麽一說倒是點醒了宋映輝,但是自他登基以來還從未在這皇城裏添過一磚一瓦,莫說是高閣,就是一張椅子他也是沒添過的。

先帝過世的時候尚且年輕,事出又突然,他還并未冊封過太子,而宋映輝雖說是當時唯一的皇子,但畢竟是婕妤所出,誰也說不準皇後日後是否能夠孕育子嗣。宋映輝沒做過太子,他是以先帝唯一皇子的身份直接登上皇位的,自然也沒有過自己的太子府。

他不知道自己要向誰開口才能修一座高閣,是皇祖母嗎,還是尹太後,還是只要自己吩咐下去就會人替自己辦理妥當?想來想去他還是對着皇姐送出了一個求助的眼神,懷山長公主自然是明白宋映輝的意思,她問宋映輝要個怎樣的閣子,她來修便是。

宋映輝冥思苦想了好些天,才設想出環星閣的樣貌來,不過還沒等他将圖紙畫與皇姐,他要修個高閣這件事便是傳遍了整個桑靈。

太皇太後那裏是沒什麽反應,倒是自己的舅父尹沉嬰先是反對起來,理由無非是北邊邊防的開支大,而近些年收成又不好,國庫已見虧空,作為天子他應帶領天下人一同厲行節儉才是,這種時候是萬萬不能如此揮霍的。

宋映輝不知道修築高閣是多大的事情,連朝堂之上都要激起一片嘩然,繼這之後,尹太後那邊也派人來邀他去坐一坐,表達的自然也是反對的意思。最後出面化解這局面的還是懷山長公主,只是原本想要修在桑靈城外江邊的閣子改修在皇城內的碧娥山。

宋映輝擡頭仰望着快要完工的環星閣,是與自己最初的設想相差無幾的。

這環星閣最難建造的地方就要算是那圍繞基臺四周盤旋而上的龍形階梯了,除去這階梯不過是比一般高閣高上些許的閣子罷了,那龍形階梯的最低端是位于環星閣正面的底部中間的位置,龍身盤旋兩周到最高處的正中是龍頭。這龍形階梯的精巧首先是階梯的部分完全隐藏于內部,若是有人沿階梯而上,外面的人看起來倒像是平步踏在龍身之上;其次是階梯周圍用雕刻作浮雲狀的明夜石來照明,那是産自東邊海裏的會發光的石頭,便于在夜間登環星閣的人;最為巧妙的是整個龍形階梯與基臺毫無縫隙,懸空的龍身之下也無支撐,真的像是一條巨龍盤旋在此,很是氣勢磅礴。

雖說早就知道這是怎樣的閣子,但看到這拔地而起的環星閣,宋映輝心裏還是高興得不得了,這大概是他做過的最像皇帝的事情了。宋映輝随意在環星閣四周轉了轉,即便并沒有什麽特別值得一看的地方,他也覺得自己昏昏沉沉趕了這麽久的路過來是值得的。

從環星閣回去的時候,宋映輝在離昱央宮較近的那個宮門下了步辇,若是一路睡着回昱央宮去,自己今天怕是要沒什麽吃晚膳的胃口了。

皇帝要走着回昱央宮去,張福海自然也是不能坐轎子了,兩個人就帶着一隊護衛在皇宮裏溜溜達達。宋映輝平時也沒什麽事情做,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可以在禦花園中游湖垂釣,天氣冷的時候他多半都是窩在昱央宮裏看看書,很少出門。

宋映輝一步一步走得也是安穩,心裏卻總想踢踢腳下的石子,他撇撇嘴對着張福海說:“小福子,你說朕能修個更大的園子嗎?”

“只要陛下願意,那麽自然是能的。”

“那朕想要後宮三千佳麗,夜夜笙歌呢?”

“天下的美人都可收于後宮之中的,但陛下還是要以龍體安康為重。”張福海面上毫無波瀾,心裏也一派平靜。

宋映輝又皺了皺眉,又問到:“如果朕想要打回北邊去呢?”雖然大昭都城南遷至桑靈已有四世,但只要大昭氣數未盡,皇家的人心心念念想着的還是要回到曾經的都城玺城去,回到那被北邊的外族攻占了的地方去,那是他們曾經繁華過的地方。

張福海微微動了動嘴角,他知道宋映輝說的已經不是他一介宦官之身可以議論的了,雖然小皇帝定然是不會有什麽的,最怕的還是讓別人聽了去,但宋映輝那有些失落的眼神卻叫他不能不開口,不然心裏會難過:“陛下甚是壯志。”

他只能這麽說,不褒不貶,像個奴才該說的話。

“這些朕都沒有做到。”宋映輝悄悄看了一眼張福海冷峻的面容,偷偷把他不想做皇帝的話咽回肚子裏,只得接上句:“那朕……這個皇帝如何?朕覺得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陛下言笑了,陛下寬厚仁慈,是個好皇帝。”

“除了寬厚仁慈呢?”

被宋映輝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張福海硬硬生生從嘴裏擠出一句:“陛下,您……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所以體恤民力。”

“哦?”宋映輝歪着頭想了想,突然沖張福海一笑:“照小福子你這麽說,朕至少不是個昏君的。”

“陛下您是個好皇帝的。”張福海偷偷扣住了後面半句“雖然您什麽也不做”。

“可,朕還是不知道。”

“奴才也……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個好奴才。”張福海突然想起剛剛還跪在自己面前磕頭的那人,他頓了頓,不知該不該把這句話說完,但那人鮮紅的前額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逼得他說下去。

宋映輝疑惑地看了一眼張福海,伸手在他眉心一點,然後笑說:“小福子你是個好人,雖然你不愛笑。”

好人,張福海在心裏咀嚼着這兩個字,好人是好奴才嗎?人并不都是奴才,那麽好人也并不都是好奴才吧,最終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個好奴才,隐隐約約墜在心頭的東西讓他覺得很沉重,隐隐約約之中,張福海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奴才,但至少,他還是個好人。

“我們走吧。晚霞都要不見了。”宋映輝睜開眼睛轉過身去,對身後的張福海擺擺手。

“是。”張福海回說:“天色已晚,陛下還是乘步辇吧。”

“也好。”

宋映輝又回過身來,在他一只腳剛剛邁出的時候,有一位小宦官急急忙忙跑來,他對着宋映輝行了一個大禮,然後道:“參見陛下。啓禀陛下,懷山長公主正在昱央宮候着您,說是有急事要同您講,懇請您快些回宮。”

“皇姐?”宋映輝想着該不會是那件事吧,可那件事是不會這樣快的,莫不是……

“小福子,快些起駕回昱央宮!”

宋映輝心裏覺得焦急,一路上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幾次撩開帷帳來催上一催,從環星閣到昱央宮那麽長的路程,這次只用了平常裏的一半多一些的時間而已。當他到昱央宮的時候,懷山長公主正在宮門前等待着他,她手裏緊緊攥着自己的袖口,宋映輝急急跳下步辇,他顧不上那些累得氣喘籲籲的轎夫,只是沖張福海揮了揮手就大步向着懷山長公主走去,張福海知道該怎樣打賞那些轎夫的。

“輝兒。”看見宋映輝匆匆忙忙的身影,懷山長公主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聽到了這聲呼喚,宋映輝更是加快了自己的腳步,他沖到自己的皇姐面前,握住她冷冰冰的手,問道:“皇姐,他們可有對你怎樣?”

“我沒有受欺負,只是遇上些人罷了。”懷山長公主對宋映輝輕笑一聲,她的眼睛卻濕潤起來了:“我在太皇太後那裏碰到尹相了。我啊,說也說不過尹相,又不能打他。”

聽到皇姐這麽說,宋映輝心裏還是突然失落了一下,雖然他曾經告訴過自己,最糟不過是跟現在一樣罷了,可是,果然還是有些難過啊。

他低垂着眉眼,只是片刻,就恢複了往常的清爽的笑容:“只要皇姐你沒事就好了,那件事怎樣都好的。”

“太皇太後是有了打算了的,她還是不信我們。但最慶幸的莫過于,她也不信尹沉嬰。”懷山長公主想要安慰一下宋映輝,她今日與尹沉嬰一番唇槍舌劍肯定是沒有贏過的,不過,也不算是輸了。她拍拍宋映輝的手,說:“輝兒也莫太擔憂,太皇太後她後日要在早朝上擇賀國公次子賀穩為帝師。”

“賀穩?從前沒聽過這個名字。”

“是個閑散人,雖然說是賀國公的嫡親兒子,可只是次子罷了,曾經還給尹沉嬰做過學生,但也不是尹沉嬰珍視的弟子。在你即位前不久就雲游四海去了,你自然是不認得的。”

“既然是在雲游的,為何又突然回來做這帝師呢。”

懷山長公主冷笑一聲,說:“太皇太後想找的人,天下還有何處可以藏身?”

“這……”宋映輝想叫自己的皇姐小聲點的,怕隔牆有耳。

“賀穩這個人,好在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至少不會慫恿你做個昏君的。也許,能講給你很多外面的事情吧。”這句話,倒不知道是懷山長公主在安慰宋映輝還是在安慰她自己了。

宋映輝想捂熱懷山長公主那冷冰冰的雙手,他想那件事也是沒辦法的。以太皇太後為仰仗的尹家也已是歷經了兩朝,近來形成了兩派,一派自然是最傳統的唯太皇太後馬首是瞻,而随着尹晉蘭做了皇太後,也形成一派以其堂弟尹相尹沉嬰為首的新派,雖說這派是占少數的,但随着太皇太後年歲日益增長,倒是也成了一小股勢力。

而他和皇姐,自然是哪派也不是,所以兩邊都對他們很忌憚,可一邊是自己的皇祖母,一邊是自己的舅父,宋映輝倒是個尴尬的角色,雙方都不願看宋映輝脫離控制,可又沒有更好的人選安插在這皇位上,而且姑且說來是有幾分親情的,所以也不曾特別為難他。

這些且不是這件事最難辦的地方,朝堂上尹家确實一家獨大,而遠封他地的舊親王中卻是有些人反尹家的,他們生怕有朝一日這天下從宋家的變成尹家的,所以擁護的是小皇帝宋映輝。可親王是不能随意出入京師的,不然視為謀反,而且親王宗族常年具有一方領土,在封國內有極大的權利,勢必是影響皇權的,但凡是有些才智的人做了皇帝,都是不能縱容他們如此的,所以他們既不希望宋映輝做了尹家的傀儡,又不願意宋映輝太過英明。除去這些舊親王,還有幾個封國屬于異姓功臣,這些人便是亦己亦彼的存在了。

賀穩出身的賀國便是一個異姓功臣封國,而且是異姓功臣中爵位最高的封國,雖說賀國已無在朝為官之人,卻還是不容小觑的。

遲遲不擇帝師這件事一直是衆舊親王的一塊心病,過去尹家人總以宋映輝年紀尚小為由來推脫,可眼看着宋映輝明年就要成年,便是推不得了。

若說宋映輝是幾方中微妙的矛盾點,賀穩便是幾方中微妙的平衡點。賀穩其人,出身自然是尊貴的,但不屬任何一方勢力,又與幾方勢力均有幾分聯系,首先他是尹沉嬰的學生,其次他的母親與太皇太後的母親出身同一親王的封國,而且他少年離家雲游,也有與賀國公有些矛盾的原因的,不然不會八年不入家門,再者賀穩雖說是翩翩公子,才高八鬥,在軍政上卻未見有什麽建樹。

在太皇太後看來,賀穩确實是最适合做這個帝師的人選了。

三日的時光,說過還是過了。那天懷山長公主沒有留在昱央宮用晚膳,她只是跟自己的皇弟說了些話,然後匆匆離去了,接下來的幾天裏也一直未現身。

宋映輝這個年紀,也許是個孩子,也許是個男人,不過在別人看來他還是孩子氣多些,雖然心裏也有了自己的小計較。懷山長公主沒來看過他,他也就忍着不再去看皇姐,明明心裏想去得很,偏偏還要怄這口氣,一個人整天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在昱央宮的後花園裏轉來轉去,時不時欺負欺負地上來來往往的螞蟻。

可畢竟還是想見的,宋映輝過了兩天多自讨沒趣的日子,終于還是在第三天晚上忍不住了,他想明天一早自己就要上朝去認那個什麽賀穩做帝師了,還不曉得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去向皇姐多問問自然也是名正言順的。

這天晚上,宋映輝一個人出了昱央宮的門,雖然他身後跟着杜堂生派的一隊暗衛,他沿着點着燈的大道繞了長長一個彎兒才到秉沅宮去。

本想要人通報的,但後來又怕皇姐是真的身子不适,萬一早就睡下了怎麽辦,宋映輝站在秉沅宮持燈宮女的身邊想了想,擡起右手食指抵在唇邊,對着那小宮女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她不要去通報了,又低聲吩咐她別跟着自己,然後宋映輝就有些困惑地看着她紅着臉低頭匆匆跑開了。

秉沅宮和昱央宮相比起來,自然是要小上不少的,宋映輝來得又勤,輕車熟路,很快便走到了懷山長公主的寝宮前。之前,因為皇姐喜歡些花花草草的,宋映輝就叫人在秉沅宮裏種了滿園的花,此刻,他打發走了原本就不多的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宦官,立刻就顯出了幾分冷清來。

宋映輝走到園中,發現皇姐的寝宮裏沒有點燈,他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看出一扇窗裏透出了一點點燭火的光亮來。拿不準皇姐是否已經歇下了,宋映輝也不敢輕易上前敲門,便輕輕擡着步子挪到那扇透着光的窗前,靜靜看着那燭火細微的擺動,不知何為,他覺得皇姐多半是沒睡的。

換做平時,有了這樣的猜想,宋映輝肯定是大大咧咧地敲門要皇姐放他進去,今天他卻是沒有這樣做,只是被那昏暗而微弱的光亮吸引住了,只想看着而已。

看着看着,宋映輝突然想起了自己常看的那一片天空,就回過頭去朝天上望去,今天的天氣不算是十分晴朗,雲也多些,但還是能看到許多星星的,還有些星星能穿過厚厚的雲,很亮,很亮。漫天的星星落在宋映輝的眼裏,可他覺得留在自己心裏的只剩一盞暗暗的燭火。

宋映輝又停留了片刻,準備離開秉沅宮,他悄悄回頭又看了一眼那窗子,覺得孤獨的人大概不止他一個,這麽想着,宋映輝感到自己的步伐輕快起來,也許他終于做好了成人的準備。

昨夜睡得安穩,連着一直緊繃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宋映輝這個月是第一次換上朝服,還要花點時間來适應适應,他可不想出什麽差錯,要上朝的時候跟在宋映輝身邊的是杜堂生,張福海今天便是要按慣例休息一天的。

像往常一樣,朝堂上的大臣宋映輝還是不認得幾個的,不過因為今天的重頭戲便是為他擇帝師,他的存在感也稍稍高了一些,他能感覺到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更為密集,所以宋映輝也是難得的裝模作樣起來,至少他的腰板是挺得筆直的。宋映輝沒見過賀穩,只知道賀穩今年二十有三,與這個年齡相近的世家子弟已有不少已入仕為官,所以宋映輝便在龍椅上眯着眼細細地觀察着年輕的官員們。據說這賀穩也是風度翩翩的公子,宋映輝就先忽略了那些身形過于臃腫或瘦削的,然後再忽略那些皮膚黝黑的,最後再忽略那些心神不定的,這倒是個好法子,這麽篩選一番之後,只有三兩個人還符合宋映輝心中賀穩的樣子了,他就重點端詳起這幾個人來。

從東面開始的第一個人,他的相貌不是這幾個人裏最出衆的,卻也耐看,五官還是相當斯文的,眉宇之間沉澱着一股子的書生氣,站姿也是好看,這人倒是嘴角帶笑意,只是眼睛裏卻透着點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意思,宋映輝對這個人不怎麽喜歡。

這第二個人,怎麽看也是不起眼的,只有一頭黑發很紮眼,多半是因為他周圍的幾個老頭子頭發不僅花白還特別稀疏的關系吧,就像是一片白蘑菇裏多了一個長毛的黑蘑菇,真的很顯眼。宋映輝想想那個人站的位置,貌似是個文官。

接着悄悄把目光移到第三個人身上,宋映輝還在打量着那人的身形而已,那人卻突然擡起頭來向龍椅這邊看來,一雙細長的眼睛直直盯上宋映輝,宋映輝心裏一驚,突然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卻也沒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好歹也是個皇帝,自己的臣子有什麽看不得的。這個人盯着宋映輝看了一會兒,突然對着他微微笑起來,這人的相貌本就是這幾個人中最好的,一笑起來還透着點暖意,宋映輝有點看呆了,但他偷偷想着還是自己比較英氣逼人吧,雖然心裏也有點質疑。宋映輝沖着那人笑回去,覺得這人是賀穩便好了。

輕輕咳嗦了一聲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杜堂生正好念着擇帝師的诏書,這诏書是以太皇太後的名義下的,宋映輝早就習慣了自己手裏沒掌握任何的權利,所以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公平的,只想杜堂生快快把這诏書念完,好讓他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賀穩。

杜堂生的聲音又尖又細,偏偏這像針一樣的聲音說起話來卻是拖拖拉拉的,讓宋映輝稍稍有一點着急。直到他的額角都要留下汗來,杜堂生才慢慢悠悠說着:“賀穩上前接旨。”

宋映輝立刻瞪大了眼睛朝最西邊的第三人看去,可惜那人卻紋絲不動,他擡眼看了看宋映輝,卻輕笑着對他搖了搖頭。

不是他!宋映輝覺得有些失望了,但當他看到朝堂東面那個他不怎麽喜歡的第一人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跪在大殿中央的時候,只能想到“造化弄人”這四個字了。

“臣賀穩領旨,謝陛下聖恩,謝太皇太後隆恩,謝皇太後隆恩。”

聲音倒是如同“賀穩”這個名字一樣,穩則穩矣,缺了幾分情感的起伏,就讓人覺得冷清了。

這人也不如同開始那般嘴角挂着笑,嘴唇抿成一條線倒是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這人定然是不好相處的,宋映輝在心裏這麽給賀穩了一個定位。

也罷也罷,原本是個四海為家的人,突然之間被關在了這皇城之中給自己這沒什麽用的小皇帝做老師,俸祿不算多,也賺不了什麽功名,甚至說這根本就是個棘手的差事,宋映輝覺得賀穩這樣也沒什麽錯,雖然他就是不太高興看他的眼神。

宋映輝這邊自己在心裏東想想西想想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賀穩,而賀穩被這目光來回打量着卻是十分泰然自若,自始至終也沒往宋映輝身上看一眼。這人可真是不讨喜,自己那麽認真地看着他呢,他卻像是沒看到自己一樣,好歹他也是他賀穩以後的學生,宋映輝心裏突然有點委屈,也只能安慰自己是因為他氣度非凡,那賀穩怕要傷了自尊心才不敢看他的。

下了早朝之後,宋映輝原本是要甩甩袖子走人的,那賀穩不看他,他也不要看那賀穩了。只是剛走幾步他的餘光突然撇到之前那個沖他笑的人還留在大殿中,在他原來那個位置絲毫沒有挪動過,他疑惑地看着那個人,那個人卻突然對他做了一個口型,一張一合而已,宋映輝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那個人卻不再停留,轉身離開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宋映輝這麽想着,他叫人擡着步辇先送他回昱央宮去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然後帶着幾個小宦官徒步向秉沅宮走去,關于賀穩和那個奇怪的人,他要問問皇姐。

這次宋映輝沒有被皇姐拒之門外,相反,像是早就知道宋映輝要來一般,懷山長公主的一個貼身婢女休晩早早就候在宮門口了,瞧見宋映輝明晃晃的袍子,休晩笑着行了個禮,引着宋映輝向後面的花園走去,懷山長公主在那裏備了茶水。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這些天怕是沒少在心裏罵我吧?”懷山長公主也不行禮,一個人開心地喝着茶,宋映輝就默默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

“沒有。”

“你曉得你不太會撒謊嗎?”

“曉得的。”被這麽一說,宋映輝更是默默把頭低得更低。

“好了,是我的不對,這不今天早早便等着你來賠罪了。”懷山長公主夾了塊點心放在宋映輝面前,“這個你最愛吃的,快點把這個連着你眼眶裏的眼淚咽回去,你要是哭了,我可不會哄你。”

接過那塊點心塞進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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