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
“陸不然。陸不然?陸不然!”
宋映輝重複着念了幾遍這三個字,其實他是聽過這個名字的,陸不然這個人還是當得起“赫赫有名”這四個字,自先帝以來對于北方的鯨吞蠶食,大昭一直表現出軟弱而無力的反抗,且不說接連不斷被攻占的城池一座也沒能收回,被侵吞的土地上發生着的混亂,就像傷口一般隐隐作痛。一旦習慣了長久的失敗,一點點甚至算不上勝利的好消息就顯得那樣激動人心,陸不然的名字在他守住西北方邊界要塞——虞都的時候就傳遍了整個大昭的上上下下。不過那時的宋映輝年幼,沒能上朝堂親自為陸不然封賞。
“我本以為陸将軍是武将,會是個英武健碩的人,可他看起來倒像是平淹畫廊裏出來的文人,而且一般文人都不及他那般有氣度的。”宋映輝見過最有謀略的人就是丞相尹沉嬰了,不折不扣的文人。
“相貌和才幹有何關系,我倒覺得陸不然不是個五大三粗的人才好呢。”懷山長公主向來不喜與粗俗之人結交,而這粗不粗俗,她心裏多半是憑相貌來判斷的。
“皇姐這話,像是要嫁與他似的。”宋映輝心裏盤算着若是這陸不然的話,勉強還是配得上自己的皇姐的。
“輝兒想要我嫁給陸不然嗎?”懷山長公主倒也不急,太皇太後也不是未曾向她提過成婚的事情,陸不然也是不可多得的人,而且尚未婚娶,自然是極佳的選擇。懷山長公主本就是天下最為尊貴的女子之一,全天下的男子是要任她挑才是。
“若是皇姐想嫁,我自然也願意的。”
懷山長公主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口,反問道:“那若是我不想嫁呢。”
宋映輝收下懷山長公主一臉的“本公主看不上他”,裂開嘴笑起來說:“那他就娶不到更好的女子了。”
“這天下自然有比我更好的人。”
“我皇姐不願嫁給他,那就可憐他陸不然這等青年才俊還是娶不得大昭佳人了。”宋映輝自顧自地說着,他才不會相信皇姐是真的嫌他說過頭了,他可是真心實意地在誇贊。
“青年才俊?”懷山長公主突然頓了一頓,臉上也難得帶着點驚訝,她覺得這陸不然大概是算不上青年才俊的了:“你不知道陸不然已三十有餘?”
“三十有餘!”宋映輝覺得剛剛喝進肚子裏的茶葉隐隐泛出苦味來了,他本還覺得自己是英氣逼人的,但現在這麽一比較自己輸了一大截,莫說陸不然已是而立之年,就是再少上那麽十年,還是比他要年長些許。宋映輝突然覺得自己連相貌也比不過陸不然的話,真是半點也不能勝了,這麽沉重的打擊讓他都有些垂頭喪氣了:“這人是妖怪嗎?”
“也許真的是呢。那般好的相貌叫我也嫉妒。說來,你之前怎麽不曾注意過陸不然呢?”
這一句話倒是把宋映輝問沉默了,他擡眼向遠處看去,許是在思考着,總之是靜靜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還未曾好好見過滿朝文武。”
懷山長公主看着宋映輝若有所失的神情,心裏覺得是自己的過錯,可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伸手撫撫宋映輝的肩頭。宋映輝的落寞來得快,去得也快,至少懷山長公主一安撫便恢複了精神,他去想這些煩心事也是沒用的,一笑而過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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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算是機緣巧合吧,我本想要太皇太後擇陸不然做帝師的,若是有一天輝兒你有了志向,這人是極好的助力,無論是在朝廷內外。雖然我不想輝兒你有什麽野心,只怕別人的野心算計到你身上,這顆防人之心我是一定不能沒有的。”
懷山長公主說着已帶幾分嘆息,那天在太皇太後那裏與尹沉嬰針鋒相對的時候,太皇太後用沒有波瀾的眼神看着她,她才在那一瞬間想起她從未想過這件事從來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之後她越發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錯事,哪怕是她做到讓陸不然成為宋映輝的帝師,陸不然也不是一定會站在他們這邊的,畢竟是個棘手的位置;而沒争取到的話,最怕太皇太後疑心這是宋映輝的意思,最怕她認為宋映輝表現出野心來,最怕她,留不得他了。
“皇姐的苦心,我是明白的。莫擔憂,莫擔憂,賀夫子也會對我好的。”
懷山長公主知道這話是宋映輝想要安慰她的,他們根本還不知道賀穩是怎樣的人呢。
“聽從賀夫子的教導你一定也會更加穩重些的,一切平穩最好不過了。賀穩,确實有個好名字,至少你能把‘穩’這個字記在心裏。”
“謹記在心的,首先自然是皇姐你的話。”宋映輝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嬉皮笑臉的。
“我的話……也不是盡然能信的。”懷山長公主理了理還算是整齊的發髻,她下意識地擡高了手掌心,不讓手心裏黏糊糊的汗水粘在頭發上。
“此話怎講?若是皇姐你的話我都聽不得,還有誰的話我能聽。”
“輝兒,你不是要聽誰的才好的。”
“可是……”
宋映輝咬了咬嘴唇,還未張口就被懷山長公主打斷了:“我是從未有過對你不利的心,以後也是不會有的,只是,我終究還是淺顯了。我會說的,我覺得對你有所益的話我都會說的,我怕我不說的話便沒有人會講給你,但很多事情我也看不破、猜不透。原諒皇姐不能幫你做決定。”
“皇姐……”細密繡制的外袍散發着柔和的金色,五爪金龍的眼睛有着熠熠的神采,就像一臉堅定的宋映輝,很溫暖。“朕一定會成為能讓你放心做任何決定的人,朕要好好保護你的。”
“這樣,也好。”她的皇弟,不再年幼了,懷山長公主能這麽感覺到。
有些料峭的風的盡頭,已經是春天了,懷山郡漫山遍野的梨花也将要開放了。山青,水綠,平淹畫廊裏有人的衣角蹭過栗色的木凳,桌上三兩碟小食,還有墨的味道。江水複流,桑靈城的人卻不去向空中灑出漁網,歌女月白色的衣衫又在亭臺樓閣間若隐若現,玉镯金釵玲玲作響;茗茶焚香,田地裏沒有佝偻的身影和鼻上帶環的老牛,桑靈城的人坐在大街小巷的灰牆邊,擡着頭去看天上的流雲。
那是懷山郡一樹素色的梨花。
宋映輝還在睡着,盡管外面的天不過只是有點陰沉地透着點魚肚白,他還是将整個腦袋緊緊縮在被中,不願見一點光,緊皺着眉頭不肯讓上下眼皮之間露出一絲縫隙來。昨天上過早朝,今日就算是睡到晌午也可以的。
宋映輝昨日從秉沅宮回來後就屏退了随從,只留下張福海一個人在外殿候着,他的拂塵被風吹得左右搖擺。自己一個人盤腿坐在床上,宋映輝把原本整整齊齊的床鋪掀了個亂七八糟,他找到枕頭底下那塊床板上的暗格,這原本是收着禦玺的地方,不過宋映輝的那塊禦玺在太皇太後那裏保管,他的暗格裏收着合祿太後留給他的發簪和從懷山長公主那裏得來的環星圖。
他并不是經常翻動這個暗格的,雖然這天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腦海中翻騰,但是宋映輝心裏卻最想摸摸他珍視的東西而已。他還真是太容易滿足了,明明是個皇帝,偌大的宮殿中卻只有這兩樣東西是屬于他的,宋映輝把簪花攥在手裏,嘆了一口氣。
這只簪花不過是支白梅花簪罷了,若一定要說有什麽獨特的地方,那就一定是簪身是梅枝制的,不知用了什麽手法讓表面變得圓潤泛光且不腐,雖然是獨特的,但實在不是什麽貴重精致的物件。從沒見過合祿太後戴這支發簪,她卻鄭重地把這件東西交到自己的手中,是為什麽呢?
宋映輝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合祿太後從她的母親那裏得到這個發簪的時候是否能想得通其中的緣由和意義,只能當做母親的遺物收好,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發簪給懷山長公主的。
至于那張環星圖,宋映輝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收着它,沒什麽緣由地覺得那是他重要的東西而已,他不擅長去想些複雜的問題,只是憑感覺珍視着它而已。将環星圖高高舉過頭頂,雙眼就忍不住要陷入那片墨色的天空了,宋映輝覺得自己的胸膛間充滿着浩瀚的星辰大海,他想繪制這環星圖的人,一定是懷着為夜空所動容的心情畫下來的。
宋映輝知道自己是做不成一個皇帝的,所以哪怕這皇城中只有兩件東西對他來說也是足夠了。
夜深得厲害了,宋映輝卻還在他亂七八糟的被子裏,直到殿外的張福海面無表情地打了一個噴嚏,他才匆匆把東西收回暗格裏。原本環星圖是擱在最下面的,白梅花簪放于環星圖的中央,宋映輝又對着它們發了會兒愣,然後伸手把發簪拿到一側,才合上暗格。那裏,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原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