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沒想過自己還能再一次醒來,陽光落在臉上溫暖又刺眼,陸不然只将眼睛睜開了一瞬間就不得不再緊閉。
身上的傷口痛得他完全起不了身,陸不然索性也就将自己一動不動地丢在床上,無論是被俘虜或是被挽救他都一點也不關心,他現在只是累了。在外征戰永遠不比安逸日子去得快,時時刻刻都得把自己緊繃成一張拉滿的弓,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漫長更難熬的光陰了,所以被人一箭穿透腹中的時候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總算是解脫了。三十多年他已經活得足夠久,甚至都已經完全厭倦了乏味的人生。
只要一直不睜開雙眼,就會被當做死去了吧。
陸不然說不清在心底對死去那一刻有多期待,也許根本就沒有期待,他只是不想繼續活下去了而已。無論是江北的叛亂還是入侵的外敵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所謂,想要那個皇位的話就盡管拿去好了,根本不值得他去費心神。卻不知道是何種因緣在作祟,他總是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四處奔波。
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會死去,只要一想到明天或許還會活着就讓他惶恐不安,為了不讓自己之後太過不好過,陸不然可以強迫自己去做或不去做任何事。光是延續這條性命就讓他很難堪,更不要說是一條茍延殘喘的命。
現在這又算什麽,憑什麽他還要受着苦痛只為了痛苦地活下去。
将一只手搭在額前,陸不然還是在手指投下的一小片陰影中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手指縫隙中簡陋的屋頂。看來不僅要艱難地保全這條性命,而且還是要從這個茅草搭起來的破屋子裏再度開始,簡直一塌糊塗。陸不然嘗試活動了一下手腳,尚且不算是廢掉了,只是腰腹部因為傷口的原因實在是疼得不得動彈所以才起不來身。拍了一拍墊在身下的褥子,好像還不算單薄,陸不然歪着頭打量着這個破舊的小屋子。
除了身下的土炕之外,實在是沒有什麽勉強拿得出手的擺設,木頭的桌椅一看都是手工制的,都很粗糙。唯一有一個立在牆邊的櫃子倒是有靜心打磨過的痕跡,但是也用了很多個年頭,還有就是屋子中間有燃燒着的柴火,上面還架着一口小鍋,邊緣的部分已經撞得凹了進去。陸不然自認也不是沒受過什麽苦難的人,不過畢竟出身在那裏,他還是第一次住進這種家徒四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個什麽人救了他。簡陋歸簡陋,但一看就是有人生活居住的地方,陸不然稍微安心了一點,他現在可沒有精力去對付什麽棘手的人物。
鍋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是什麽東西沸騰了。
一旦稍微清醒了覺得有冷冰冰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陸不然努力在不用到腰身的狀态下把自己的手腳都緊緊縮起來,好在被子還算大沒有費他太多功夫,蓋在身上的被子有一股太陽曬過的味道,伴着燒得噼裏啪啦的柴火,讓他有點昏昏欲睡。既然都已經救了人,現在又跑去哪裏了呢。
臉上被什麽濕漉漉的東西舔舐着,陸不然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顧不上腹部的疼痛,身體本能地向後靠去做出了一個防禦的姿勢來。
“喵~”
一雙大手伸到陸不然胸前抱起一只胖乎乎的黃白花的貓,那只貓似乎不滿一樣的向前伸伸後腿踢了一下陸不然的鼻尖。什麽啊,只是一只貓而已,陸不然松了一口氣下來,然後立刻被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調皮的胖貓已經跳到了那個老舊的櫥子頂上,懶懶散散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剛才還抱着貓的那雙大手已經攬上了陸不然的肩膀,讓他靠着慢慢躺平。
陸不然上下端詳着這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男人,就像他寬厚的手掌一樣,人長得也是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眼角有點向下彎着給人很溫和的感覺。力氣似乎也挺大的,至少将陸不然抱得穩當當的是沒有問題。
“是你救了我?”
溫和的男人笑着點了點頭,他指指陸不然受傷的地方又舉起了手裏已經備好的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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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陸不然沖那人伸出手示意了一下,“我自己來就好。”
年少時候經歷過的事情總讓陸不然不太習慣別人的接觸,沒有醒來的時候也就算了,現在他是不想讓人靠近自己的。但那個男人卻很堅決地搖搖頭,他将手中的草藥攤開來給陸不然看了一下,然後又搖了搖頭。
陸不然覺得奇怪,就指着自己的嘴巴問道:“你不能說話嗎?”
低頭擺弄着草藥的男人聽到陸不然的問話之後,擡起頭來沖他笑了笑,然後捧着藥一臉真誠地看着陸不然。既然對方沒法開口說話,陸不然也懶得跟他扯皮,想要直接自己拿過藥來,但是那男人直接将東西收回自己的手中再次對陸不然搖了搖頭。
“真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陸不然只能把被子扯開大半,然後轉過頭對着男人說:“就依你吧。”
剛才還滿臉傻笑的男人看到陸不然這樣的動作突然搖了搖頭,把他的胳膊輕輕按在一邊,又把被陸不然掀開的被子重新蓋到他身上去,只露出腰腹部的一塊來。陸不然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大大小小的傷口染滿了血腥,現在他身上的衣服大概是這個男人的,雖然很舊很肥大,洗得倒是幹幹淨淨的。陸不然看着他仔仔細細的樣子突然就覺得自己剛才做了多餘的事情,雖然手上的動作已經盡量放輕了,但草藥貼在傷口上的時候肯定有一些疼,只不過陸不然現在只會盯着那人的眉眼發呆,疼一疼其實也感受不太到。
看相貌頂多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心思卻是出乎意料的細膩。雖然相貌這東西也不能完全說得準,陸不然自己的皮相就很會騙人,但這人一臉不谙世事的稚氣實在是沒法騙人,而且陸不然也不信這個人的皮相能好得和自己一樣。這下可難辦了,陸不然最不知道這種家夥會想些什麽,更別說還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剛才逃到一邊去的胖貓又輕巧地跳回兩人身邊,它把圓滾滾的腦袋靠在陸不然的肩膀上,用爪子去撥弄陸不然散在胸前的頭發。陸不然伸出手将小家夥的腦袋向外面推了推,身子往一邊歪去的貓扭着身子打了個滾又趴回陸不然身上,锲而不舍地繼續亂抓他的頭發。又把它推遠了一點,然後再次被纏了上來。
“這胖貓怎麽這麽黏人……”
低頭不語的男人已經重新包紮好陸不然的傷口,小心謹慎地把他塞回被子裏,确認了已經将陸不然弄妥當了之後他才把賴在陸不然身上的貓抱起來。陸不然剛要松一口氣,小貓濕漉漉的鼻子就貼上了他的臉頰,在陸不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男人又把發出了滿足的叫聲的貓抱回了自己的懷裏,接着就對陸不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有什麽好笑的啊,真是莫名其妙,陸不然用手背在自己的臉頰上抹了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不能開口說話的男人猶豫了一下,從旁邊拿過兩根木柴舉在手中沖着陸不然晃了晃。
“木頭?”
稍微僵硬了一下,男人搖搖頭。
也是,大概不會有人取這種名字,陸不然又想了一下,然後很不确定地開口:“樹……”
還沒等陸不然說完,那人又急切地搖了搖頭,然後将兩根木柴離陸不然湊得近了一些。陸不然細細查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上面有什麽可疑的地方,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柴!”
低垂着眼睛把木柴丢到一邊,年紀輕輕的男人居然很滄桑地嘆了一口氣。陸不然有些不耐煩地說:“這叫人如何能猜得出來,是柴便是柴了。”
窩在男人懷裏的胖貓“喵”地一聲伸了個懶腰,然後那只大手就在貓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阿柴?”
“你不搖頭,我便這麽叫你了?”
“阿柴。”
這個被陸不然草率的定名為阿柴的人除了傻笑之外就只會搖搖頭,他沒辦法說話,所以只能由陸不然問他問題然後他再想方設法地比劃出來。除了陸不然被阿柴救了之外,他的戰馬好像也被阿柴收在了外面的院子中,約莫着是它馱着陸不然從包圍之中沖出來,然後不知道在哪裏被阿柴撿了回家。陸不然問他是什麽時候遇到自己的,阿柴對着他伸出了兩根手指。
考慮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傷勢,陸不然覺得他說得應該是兩天之前。他暫時還無法下去活動,阿柴也不可能說得出這究竟是個什麽地方,所以就只能先安心把身上的傷口養好了再說下一步的打算。北方來的人個個骁勇善戰,手中的兵器也比大昭打造得要好上許多,士卒奮力抵抗了數個月卻還是被打得節節敗退,眼看就要兵臨城下,萬般無奈之下陸不然只好把營中托付給了賀肅,自己帶着一隊人馬夜襲敵營,準備燒掉他們的糧草。糧草是順利燒掉了,但後撤的陸不然一行人被尾随而來的追兵和對方巡哨的騎兵來了一個包抄,只得奮力殺出一條血路。
戰場上的形勢實在是變幻莫測,也許只是這兩天之間一切就結束了。
“喵~”
“你還真是悠閑,傻貓一只。”學着阿柴的樣子揉了揉賴在自己身邊不肯走的貓,陸不然也不想着怎麽把它趕跑了。
阿柴正坐在屋中央的鍋子旁邊将一些食材丢進去,不一會兒就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坐回了陸不然面前。陸不然腹部的傷口讓他沒辦法靠坐着自己吃東西,阿柴很體貼将他上半身稍微墊高了一點,然後用勺子将東西喂到他的嘴邊。好歹也是個早就過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陸不然對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心裏有一點發憷,但是他現在也別無選擇。上次被別人喂着吃東西還是跟賀穩一起住在賀國公府外面的時候,不過那時候賀穩只是個個子矮矮的小公子,怎麽可能會照顧人呢,哪怕只是給陸不然喂點水都會弄得到處都是。
本來沒對這種一個鍋裏胡亂炖出來的東西抱有什麽期待,但阿柴做出來的東西比陸不然想的要好吃很多,再加上陸不然也想快些吃完,不要再被人喂了,所以沒一會兒碗就見了底。
吃飽喝足的陸不然躺平之後就逗弄着黃白色的小貓,還被它用爪子在臉上拍了一下,阿柴端着用過的碗和鍋子出了房門。玩累了的小貓就倒在枕側開始打起了呼嚕,陸不然稍稍往外面挪動了一點身子防止自己會一個不小心壓到它。陸不然從來都沒有養過這一類幼小的動物,賀穩小一點的時候倒是養過幾只兔子,但是陸陸續續都死掉之後賀穩再也沒養過別的動物,當然陸不然也沒告訴過他自己吃掉了他一只兔子這回事。
還以為只有女孩子家的才會喜歡這種東西,陸不然在腦海中勾勒了一下阿柴抱着小貓的樣子,好像也沒有特別奇怪的地方。
也不知道阿柴在屋子外面都在忙活着些什麽,等他再次回到屋子中的時候已經凍得手指都紅通通的了。晚上的時候還是阿柴喂陸不然吃了些東西,然後他燒了一些熱水放在木盆裏面,再把帕子沾濕了來替陸不然擦臉。阿柴的動作就像是對待小貓一樣非常輕柔,溫熱的毛巾碰在臉上的感覺也有點像小貓一樣,而那條被陸不然比作帕子的胖貓正趴在櫥子上打瞌睡。
将手指抵在陸不然的衣襟上,阿柴沖着他歪了歪頭。陸不然無奈地對他說:“你來吧。”
雖然心裏知道阿柴只是個人畜無害的青年人,但當他真的動手去解開陸不然身上的衣服的時候,陸不然卻沒由來地緊張了起來,總感覺袒露胸膛讓他很不自在。阿柴當然不知道陸不然在想些什麽,他又溫柔又小心地用帕子擦過陸不然的脖頸和前胸,然後很謹慎地避開傷口替他擦拭腹部,臉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對待一只小貓一樣,只有看到陸不然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結痂才會皺起眉頭來。
與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的阿柴比起來,陸不然的所思所想就要複雜又粗俗多了,許多年前賀肅為挨了鞭子的他上藥的時候也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再之後就發生了那件事情。可以确定當時的賀肅一定是存了什麽心思在自己身上,而且陸不然也不是沒嘗過滋味的少年人了,再次面臨這樣的似曾相識的場景,他整個人都繃得很僵硬,要是阿柴有什麽出格的舉動他一定給他狠狠來上一拳頭。然而阿柴卻真的只是盡心盡力地替陸不然擦拭身體而已,反倒是陸不然覺得不小心被手指蹭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又癢又熱。比起陸不然來,阿柴簡直可以說是毫無防備,他一點都不知道有一個拳頭随時準備落在他的腦袋上。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陸不然卻像是要被灼燒燃盡了一般,額頭都滲出細密的汗珠來,偏偏始作俑者還頂着一張單純無知的臉。
很好,這還真是一個有天賦的青年人,上半身被蒙在被子裏的陸不然在阿柴看不見的地方對着他咬牙切齒的,阿柴卻正抓着他的小腿用帕子擦着。終于不用再忍受着熱度折磨的陸不然瞥了一眼對他傻笑的阿柴,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冷着臉哼了一聲,但阿柴立刻很慌張地俯下’身去檢查他的傷口,看到傷口沒什麽問題,還很貼心地蘸了蘸他額頭上的汗水。
沒辦法對着這個什麽都不多想的人發脾氣,陸不然只得在心裏嘆着氣安慰自己幸好阿柴不為他的美色所動。
雖然是在這樣一間簡陋的茅草屋裏面,陸不然卻被阿柴照顧得很舒适,他躺在被子裏面迷迷糊糊地想着這家夥到底是哪裏來的老好人,漸漸就睡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因為屋裏窸窸窣窣的聲響,天色深了,卻只有木桌上點了一盞很昏暗的油燈,陸不然眯了眯眼睛讓自己适應這樣的光線,有個身影正彎腰在地上做什麽。
“阿柴?”試探着叫出了聲。
聽到陸不然的聲音,那個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陸不然身邊,在光線很淡的夜裏露出阿柴那張溫柔笑着的臉。
陸不然還沒有完全醒來,他用有些迷茫的眼神看着阿柴問道:“你在做什麽?”
阿柴伸手為他塞了塞被角,然後笑着搖頭。
“就知道傻笑和搖頭。”陸不然很無奈地轉了轉頭,揉着眼睛向剛才阿柴在的地方看過去,有一個卷起來的東西倚在櫥子上,陸不然仔細看了一眼那個東西,然後不是很确定地問道:“席子?”
阿柴直愣愣地點點頭,完全不覺得哪裏不妥當的樣子,陸不然用手拍了一下自己身下松軟的褥子,突然有些生氣地對着阿柴說:“把席子放回去,然後給我過來。”
抓住陸不然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裏面,然後阿柴擱着被子把手輕輕搭在陸不然的腹部,他的意思大概是想說陸不然受傷了就應該好好休息。
“快些去。”陸不然語氣一點也沒變。
或許是因為陸不然很堅決,阿柴只能把草席又塞回櫃子中,把吱呀吱呀的櫃門關上的時候他還吵醒了睡在頂上的貓,淺色的小身影在夜中一閃而過就直接跳到了土炕上面,它蹲坐在枕邊看着阿柴,陸不然用手在背後給它順了一下毛。土炕上的位置其實不算太小,陸不然覺得睡兩個人是不成問題的,然後他就緩緩動着身體把自己往裏挪了一些,盡量不去碰到帶着傷的部分。阿柴走到旁邊的時候陸不然還在這麽艱難地動着,阿柴俯身抱起他往裏面放了一點,陸不然拍了拍身邊身邊的地方,但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你睡這裏……”
阿柴把脫下的衣服整整齊齊疊好放在一邊,接着把桌上的燈吹熄才躺到陸不然身邊去,他側着身子不讓自己占去太多的地方。陸不然剛才叫阿柴過來睡的時候只是不願意虧欠阿柴太多,本來就是受了別人的恩惠,他實在做不出連張床都不給人留的事來,現在反而有種把自己往火坑裏面推的感覺。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好像很容易對着阿柴有某些奇妙的感覺,甚至讓他覺得口幹舌燥起來,陸不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但他還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會平白無故地對着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陸不然有些煩躁地動了一下’身體,他這個年紀,早就不信什麽一見鐘情的鬼話了。
睜開眼睛正好對上阿柴關切的眼神,陸不然伸手過去蓋住他的雙眼,裝作不經意地掠過阿柴高挺的鼻梁和幹燥的嘴唇,“我沒事,睡吧。”
聽了這話的阿柴真的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陸不然用摸過阿柴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身體裏面有個地方變得他很不熟悉,以至于讓他忘記了過去的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柴的臉,黃白色的貓從兩人中間的位置跳過。
“喵嗚~”
已經是第三日了嗎,陸不然心底突然産生了一輩子都不想被人找到的願望,他躺在阿柴的身邊也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