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指針悄聲無息地指向十一點鐘。
沈懷清冷着張臉坐在沙發上, 渾身上下散發着駭人的氣勢。
三兄妹陪在一旁,見狀面面相觑。沈庭舒眨了眨眼,隐約猜到了什麽, 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 遮住眼眸中的情緒。
安靜得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不一會兒,就見方老太太拄着拐杖, 在方致的攙扶下蹒跚走來。沈庭舒注意到老太太一身碎花的綢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臉色蠟黃, 眉心還尚存幾道深深的褶皺。
她挑了挑眉。
上一次見面的時候, 這人還是一副精神抖擻小老太太的模樣,這段時間不見竟然萎靡了許多?
她默默地打量着, 卻不想老太太看見她立刻哭嚎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朝這邊撲過來。
沈庭舒:……怎麽又來這招?她都快有心理陰影了。
沈慕時眼疾手快地擋在她面前, 老太太一時之間沒剎住車,倒了下去, 将鼻涕和眼淚都抹到了他整潔的衣服上,惹得沈慕時嫌惡地往後一撤。
拐杖打滑滾落到一旁, 老太太搖着胳膊晃悠兩下,堪堪站穩。
沈慕和将沈庭舒拉至身後, 看向對面兩人的眼神同樣充滿了防備。
老太太哭聲高亢, 聽着聲音幾乎以為人要暈厥過去。
沈懷清壓制着怒氣沉聲開口:“夠了!”
老太太一噎,和自己的兒子對上眼神, 随後兀自癱倒在地上,拍着大腿叫喊:“女婿啊!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的錯啊!是我當年鬼迷了心竅,才會放松了警惕,讓那個女人将庭舒抱走哇!”
聞言,沈庭舒面色沉靜, 目光直直落在方致身上,見他低垂着腦袋,眼睛卻不停地打量試探,心裏發出一聲冷笑。
這是被逼急了吧。
想必沈懷清下午的動作對他們來說比割肉流血還要令他們難受。
沈慕時與沈慕和尚未知情,聞言一驚,看向還在打哭嗝的老太太。
沈慕時:“你說什麽?!”
氣氛瞬間冷凝下來。
“慕時啊、慕時。”老太太拖拽住他的褲腳,溝壑縱橫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是外婆不好,是外婆當初沒看住庭舒。要怪都怪我,和小致他們沒有半點關系啊。”
垂首立在一旁的方致收到信號,壯碩的身軀顫抖起來,擡起滿是肌肉的手臂撫去眼角或許并不存在的淚水。
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葉家的庇護下做事,自以為鍛煉出了一些心眼手段,實際上看待事情并不夠全面與深入,以為沈懷清只是發現了他們家打着他的旗號在做一些暗地裏的勾當。
自以為高瞻遠矚,其實不過是鼠目寸光罷了。
他想着沈懷清一定對當年沈庭舒走失的事情耿耿于懷,便打算讓老太太将事情全盤托出,甩到葉家人身上。這樣便能将沈懷清的怒火轉移,給他一些挽救的時間。
他知道二姐留下了遺言,就算是遷怒到了自家,也有老太太在前頭頂着。只要沈懷清轉頭去對付葉家,自己就有辦法逃之夭夭。
“姐夫,外甥,外甥女。我媽、我媽她就是個小老太太,沒見過什麽世面,一不小心就釀成了大錯。但是她是無心的啊,求你們原諒她!”
沈庭舒身軀一震,覺得有些惡心了。
一個五大三粗的肌肉男,為什麽這麽喜歡拿小白蓮的劇本?!能不能正視一下自己的角色定位,不要來辣眼睛好嗎?!!
門口走進來兩個保镖模樣的男子,疾步上前将方致與老太太制住。
老太太一下就沒了聲音,滿臉驚慌地看着兒子。
方致空有肌肉沒有本事,輕易就被保镖看住。頓覺惱怒又有些心虛,額間冒出點滴冷汗,強撐着表情發問:“姐夫,你這是做什麽?”
沈懷清從沙發上起身,突然冷笑一聲,帶着些許自嘲開口:“枉我在商場闖蕩這麽多年,竟讓你們這些蠅營狗茍之輩在我手下安生活了這麽久。”
他的語氣陰沉,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真以為我查不出來你當年和葉杉妮幹的那些事兒?”
老太太面對沈懷清的怒火,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啞着嗓子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你……你……”
後院水聲潺潺,時不時傳來幾聲鳥鳴,無端惹人心煩意亂。
沈家老兩口的卧室離客廳的距離比較遠,應是聽不到前廳的動靜。但不知道為什麽,老太太猛地睜開了眼,心裏突然一陣發慌,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在床上坐了起來。
老爺子一向睡眠淺,感覺到動靜緩緩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适應了黑暗。見老伴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兩眼發直,輕聲問她:“怎麽還不睡?”
老太太撫上自己的心口,做了幾次深呼吸,蹙眉應道:“我這心裏莫名的發慌,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
老爺子嘆了口氣,伸手按下床頭的小燈,微眯着眼撐起身子。
“你又胡思亂想了吧?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蘇饒那事兒沒得商量。”
“不是因為這個!”
她掀開被子,拿過一旁的外套就要出門。
“我得出去看看,總覺得眼皮跳得厲害。”
“诶!”老爺子沒叫住人,只好披上外套,打着哈欠跟了上去。
“真是婦人心态!”
幾近深夜,沈家竟然無人入睡。
榮玥散下了頭發,一改平日裏女強人的形象,半擁着沈庭舒,眼神卻不減犀利。
“我還以為葉杉妮當年是真的死了心了,沒想到本性難移,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她摸了摸沈庭舒的臉蛋,止不住心疼,“可害慘了我們庭庭,好端端地離家這麽多年,還吃了這麽多苦。”
沈庭舒安撫性地笑了笑,微微搖頭,沒有說話。
那些被時光磨滅的記憶,終究還是在此刻被一幕幕掀開,帶着刺傷人的利刃,紮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當年葉家與沈家分庭抗禮,競争關系激烈。兩家人視對方為仇敵,鮮少來往。
葉家只有一個女孩兒,名叫葉杉妮。養得蠻橫又驕縱,眼高于頂,誰也看不上,卻默默喜歡上了沈家長子沈懷清。
她生得美豔,大概也随了長輩的性子,花心濫情。可沒想到卻一頭栽進了沈懷清這個坑裏。
沈懷清當年心有所屬,不顧母親的反對與家世平庸的方瓊結了婚。
葉杉妮大受打擊,在婚禮上鬧了一通,表明要等沈懷清離婚。
後來沈慕時出世,葉杉妮又恢複了本性,夜夜流連于花叢之中,各式各樣的男人換了個遍。
她是家中獨女,葉家人早就為她安排好了聯姻對象,年複一年催着她盡快完婚。
葉杉妮不勝其煩,每晚都泡在酒吧裏醉生夢死。終于在又一次的催促下爆發,偷偷和那晚躺在身邊的男人飛去了國外,辦理了結婚手續。
在國外逍遙了幾個月,葉杉妮無意中發現自己的丈夫早就有了妻子,甚至在與自己相處的時候,和幾個女人同時保持聯系。
她控制欲強,怒不可遏地提出了離婚,卻被男人反咬一口。因為在國外無依無靠,被男人花去了大半身家,孤立無援之下只好及時止損回了國。
她沒有回錦城,怕錦城的那些人看見她灰頭土臉的模樣。憑着自己僅剩的身家,在景石鎮落腳。
當月,她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她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取名葉韶光。
葉韶光半歲的時候,葉杉妮帶着他回了錦城,得知方瓊生下二胎,心中滿是嫉恨。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橫插一腳,自己怎麽會淪落到有家回不得的地步。
她想起自己在國外遭到的毆打與威脅,記起自己在景石鎮孤苦伶仃的生活。一時之間報複的念頭充斥着整個大腦,滿是紅血絲的眼球盯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兒子,喃喃道。
“憑什麽她的孩子能得到幸福,我的兒子生下來就注定沒有父親的疼愛?”
憑什麽自己為沈懷清做了那麽多事,到頭來只能眼看着他嬌妻稚兒一家美滿?
她偷偷找了自己的弟弟,打算在沈家舉辦的滿月宴上将那個女嬰抱走。
沈庭舒很乖,不哭不鬧,倒是令她省心。她睡着的時候手指含在嘴裏,嘴角還帶着笑意,臉蛋像是剝了殼的雞蛋,肉嘟嘟得像個小團子。
葉杉妮心中一軟,幾乎以為自己要放棄了。正在這時,方老太太突然出現在視線裏。葉杉妮心中駭然,就見對方眼神古怪地打量自己。
她鬧過沈懷清的婚禮,自然是認得方老太太的。想到此人貪婪無度的秉性,葉杉妮心中暗暗生出了一個念頭。
……
沈老爺子沉着臉聽到這裏,本就嚴肅的面孔更加難看。他轉頭看向身旁的老伴,見她一臉不可置信卻又面露恐慌的模樣,感到狐疑,随即語氣嚴肅地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老太太大驚,緊縮的瞳孔代表了她此時此刻的心虛。老爺子眉頭緊鎖,握着她胳膊的手因為怒意而漸漸用力,老太太很快痛呼出聲。
“和、和我無關啊!”
“我、我當年只是看葉家那丫頭一心想來晚宴祝賀卻被人攔了下來,一時心軟就……就讓她進來了。”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移至到自己身上,她擺擺手,因為過于心急還咳嗽了好一陣。
“咳,我根本不知道她,咳咳,她真正的目的是這個啊!咳,要是知道,咳咳,知道的話肯定不可能讓她進來的!”
當年滿月宴,沈家并沒有給葉家發邀請函,葉杉妮的弟弟當時只是一個纨绔子弟,對此無能為力。于是她便只身來到宴會場所,讓人私下裏去找了沈老太太,一番假仁假義的哭訴之後,終于得償所願。
沈懷清眸中一片沉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淡淡開口:“難道通過婚禮那日,您還沒看清楚她葉杉妮是什麽樣的人嗎?”
沈老太太頓時高昂着頭,有些不樂意兒子的指責:“她一個女人,不過是因為太喜歡你而胡鬧了一些,你怎麽能這麽蓋棺定論!”
一旁的榮玥嗤笑一聲,出言譏諷:“那您現在總算是知道她能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了。”
這個婆婆怕是好日子過慣了,總是喜歡給身邊人找不痛快。恐怕有一天被人賣了,她還在幫人數錢。
沈老太太無語凝噎,只小聲嘟囔:“孩子不都找回來了嘛,還計較那麽多做什麽……”
老爺子的眼中是深深的失望,挺直的肩膀慢慢卸了勁兒,似乎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我當初就告訴你,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的婚事,我們最好不要插手。”
他知道葉杉妮一直是妻子心中心儀的兒媳婦人選,但且不說兩家關系惡劣,就憑懷清的性子,也不會由着父母安排自己的婚姻。
老太太反應過來,突然冷哼一聲,反唇相譏:“當年她将葉家機密交于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種态度。”
沈庭舒一怔,先前的話還未消化。
書裏對原主被拐走的原因并未詳細贅述,因為她回來之後一心追求葉韶光,與家人的關系惡劣。沈家父子只覺得頭疼,也不想繼續深查。
一時之間,她覺得真相似乎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沈葉兩家勢如水火,當年衆人都心知肚明。葉杉妮之所以會對沈懷清還抱有一絲幻想,不過是因為那時她将自家的商業機密轉手讓給了沈老爺子。沈家的生意勢如破竹,迅速甩開對手葉家,這才換來老太太的喜愛。
她以為自己能仗着長輩的撮合嫁給喜歡的人。沒想到賠了夫人又折兵,什麽都沒得到。
後來她和方老太太合作,未嘗沒有報複沈家的意思。
葉杉妮在方老太太的眼皮底下将沈庭舒抱走,并承諾她會借用葉家的勢力,保全方家現在所做的事,盡可能剝走沈家更多的利益。
沈慕時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甚至不知道用什麽表情去看癱坐在地上的方老太太。
他擡步走近,帶着冷意的聲音在老太太頭頂響起。
“你真的是人嗎?”
“是人哪會沒有心呢……”
一個母親,為了自己與小兒子無限貪婪的需求。逼迫自己的女兒讓出手中所擁有的一切,威脅她為娘家撈金,害得女兒患上抑郁症都不曾放過。
女兒失去利用價值後,她又盯上了剛出生的外孫女。将她作為交易的一部分,甚至不管她以後是生是死,僅僅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
沈慕時向來冷靜,此時卻有些悲從中來。
他為母親感到不值,又因為母親而生出了一絲憤怒。
那個軟弱如菟絲花一般的女人,如果知道女兒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才走失,哪裏還能用最後的力氣祈求丈夫放過她的母親和弟弟。
方老太太早已臉色慘白,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腦袋耷拉在一邊,喏喏道:“我、我也在拼命補救了。這麽多年,要不是我接濟着庭舒,就憑葉杉妮那女人對小瓊的恨意,怎麽可能容忍得下她!”
沈庭舒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那筆贊助費?”
方老太太擡眼看她,眼裏有些不解:“什麽贊助費?”
幾秒過後,她反應過來,“噢,或許是吧。我知道葉杉妮不願意親自撫養你,将你交給了人販子。但是具體賣給了誰我就不知道了。只好從約定好的利潤中,撥出一部分交給她,算是撫養你長大的費用。”
沈慕和輕嗤一聲:“憑此也無法抹滅你所做之事。”
思緒一閃而過,沈庭舒似乎抓住了什麽,反問她:“你的意思是,葉杉妮認識當初那些人販子,還是說,從她手中接手我的就是人販子?”
她想起那年李遙川離開當晚,原主偷聽到的話,心裏生出了一絲寒意。
所以那對夫婦口中提起的女人,就是葉杉妮?
方老太太思緒混亂,想到這麽多年的努力與榮華富貴轉瞬成空,一時之間也聽不進去她的發問,兀自喃喃着:“不知道,不知道,不是我做的,都不是我做的,我什麽都不清楚。”
“媽?媽?!”
方致掙脫保镖的束縛蹲到老太太身邊,見她雙眼無神,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樣,頓時怒火中燒。
“你們!把我媽逼成這樣,開心了吧?!滿意了吧?!”
他抱起老太太,低頭朝着門口的方向就想逃跑。
心疼老太太不假,但借此脫身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黑色的身影,瞬間就被保镖攔下了去路。
薄薄的布料被肌肉撐開,他的身體猶如一張緊繃的弦,嘣的一聲被身後的沈懷清挑斷。
“放心吧,你的安樂日子也要到頭了。”
……
大喊大叫的方致和意志混亂的方老太太被帶走之後,客廳裏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平日裏精神矍铄滿面威嚴的老爺子染上了一絲頹意,雙手用力撐着身旁的椅背才不至于倒下。
他蒼老又沙啞的聲音帶着忐忑與悔意,對自己兒子說:“懷清啊……”
“爸。”沈懷清面對着他,搶斷他欲開口的話,嗓音中滿是壓迫,目光不帶焦距。
“從今天起,我與慕時庭庭便搬離沈家。兒子不孝,沒法再在您身邊照料,請您……多加保重。”
或許他可以說服自己,老爺子在這些事中并沒有做出什麽實際性的傷害。因為即便他沒有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葉杉妮的示好,依照葉杉妮的性子,也未嘗不會走向這條路。
但他偏偏就這麽接受了,像是一塊石子膈在沈懷清的心裏,不疼卻又無時無刻提醒着自己。
“懷清,你這是……這是要和我們斷絕關系嗎?”老太太還未回過神來,失聲大喊。
“懷清不敢。”他朝着兩人深深鞠了一躬,慢慢閉上了眼,“兒子只是不想之後的日子裏不斷想起這些事,希望母親成全。”
咚——咚——咚——
遠處的鐘樓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擊打在老兩口的心上。
老爺子按下老伴想去挽留的手,搖了搖頭,将她帶回房間。
“由他去吧,給他點時間,由他去吧……”
那個在戰場上受傷也不曾彎下腰的老人,此時佝偻着前行。他的步伐越來越沉重,漸漸消失在幾人的視線中。
沈庭舒心情複雜。她雖然沒有經歷過原主過去的一切,但只需要幾段短小的片段,便能想象得出原主過往的日子。
形同孤兒般的漫長歲月;被磨出棱角的性格;過剛易折的生命。
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她的至親所造成的。
她被榮玥擁在懷裏,輕輕閉上眼,第一次哭出聲來。
沈懷清心疼地拍着她的頭安撫,忍下淚意,對榮玥心懷抱歉地說:“以後要辛苦你和懷晏了。”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父母不管,但如非必要,沈懷清覺得自己怕是不會再踏入這裏一步了。
榮玥搖搖頭,嗓音裏帶着嘆息和失意:“我理解的。只是過些日子懷晏回來,怕是要大鬧一番了。”
……
沈庭舒哭累之後心神俱疲,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裏,她看見了原主的另一個人生。
嬰兒的啼哭聲在房間內響起,年輕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被汗水打濕的頭發緊緊貼在臉側,面色還未緩和過來,眼裏卻含着藏不住的疼愛與笑意。
一旁的男人動作笨拙地将襁褓裏的嬰兒抱至跟前,手臂僵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用勁兒。
“當心把她摔了!”
女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嬌嗔地虛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下襁褓的一角,露出裏面嬰兒的面龐。
“你看,像不像個猴子。”
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臉蛋紅彤彤的,五官還未長開皺在一起,說不上好看。男人說着還做了個鬼臉,模仿嬰兒的表情。
女人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不悅地道:“哪有這麽說自己的女兒的。”
“好好好,我們的女兒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男人很有求生欲地應和,随後迅速轉移了話題。
“給她取個名字吧。”
女人想了一會兒,紅唇輕啓,眼角帶着柔柔的笑意。
“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随天外雲卷雲舒。不如就叫庭舒怎麽樣?”
“沈、庭、舒。”男人将這幾個字在嘴邊反複念了幾遍,笑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
“這個名字好!聽老婆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蹭了蹭嬰兒的肌膚,溫聲說道:“小寶貝,你以後就叫沈庭舒啦,喜不喜歡這個名字啊?”
窗外風和日麗,陽光輕柔地裹在人們的身上,帶來舒服的暖意。蔚藍的天空飄動着幾朵白雲,随着風的方向時聚時散。
年輕的夫婦看着剛出生的孩子,即便她在熟睡也舍不得移開眼。
沈庭舒。
希望你日後安然處事,豁達一生。
……
第二天醒來已是正午,沈庭舒還記得今天是工作日,立刻下床收拾自己準備上學。
她奔向洗漱間,将嘩啦啦的水流撲到自己臉上,掃去淚痕帶來的緊繃感。
十分鐘之後,她穿戴整齊地下樓,經過飯廳,被榮玥叫住。
“庭庭!”
沈庭舒腳步一滞,随後朗聲回答:“嬸嬸我要遲到了先走了啊!”
“诶!”榮玥追了出來,在門廳趕上她拉住她的手臂,對她說道:“你爸幫你請了假,今天不用去學校了。”
“啊?”
榮玥伸手将她腦袋上的呆毛撫順,讓傭人端來飯菜,笑着說:“這會兒去你也缺了一上午的課了,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吧。你的萬年書呆子二哥今天還特意請了假陪你呢。”
她親自盛了一碗海鮮粥,遞給沈庭舒,語氣中帶着一絲醋意:“生他養他十幾年,我可從來沒有這種待遇。”
沈庭舒失笑,心中一暖,知道他們都怕自己保持不了好心态。
“哥哥呢?”
榮玥知道她問的是沈慕時:“處理新家的事去了。”
沈懷清名下房産不少,昨晚與兒子商量之後,選擇了沈氏旗下的一處高端小區,離君逸不遠。
沈庭舒點點頭,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鹹鮮的滋味夾雜濃厚的口感順着舌尖滑到口腔,穿過喉嚨一路暖到胃裏。
“對了。”
沈庭舒:“?”
榮玥笑着用紙巾擦掉她嘴角的米粒,順手捏了一把臉頰,才繼續說道。
“過段時間就是你媽媽的忌日。你還沒見過她吧?”
沈庭舒頓了一下,腦子裏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
原主連方瓊的面都沒見過,只是在沈懷清的書房裏無意中看見過她的照片。
她撕開一塊餡餅,悶悶地嗯了一聲。
榮玥帶着懷念的口吻淺笑着說:“今年終于有機會讓她見一見自己的女兒了。”
方瓊此人,如果不是原主的母親,怕是要被沈庭舒吐槽個半死。
她在方家排行老二,是最受忽視的存在。
大姐因為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自然被父母照顧得精心。方致是唯一的男孩,重男輕女的老太太不可能虧待他。至于地位尴尬的方瓊,簡直猶如透明人一般,找不到她的存在。
穿的衣服是大姐留下來的,吃的食物是弟弟不愛吃的。
可她偏偏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年複一年,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
嫁給沈懷清,怕是她生命中從天而降的幸運。
她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做好為人妻的本分。
婚禮被打擾,她笑着繼續招呼賓客;婆婆對自己心存意見,她謹小慎微,認真對待每一份家事;娘家人為難甚至威脅自己,她顧念着丈夫事業剛剛起步,沒有出聲自己默默承受。
沈庭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這樣憋屈壓抑的日子,難怪會陷入抑郁的情緒。
她不能理解的是,被方家母子這般對待之後,她的遺言裏還留着對他們的溫情與維護。
該說她是聖母嗎?
沈庭舒甚至不合時宜地想,難道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悲之處?
……
既然已經請了假,沈庭舒用完早午飯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将收進書包的課本按今日計劃的時間依次放好,還未等她将椅子坐熱,客廳就傳來輕聲叩門的響動。
她汲着拖鞋打開門,就見沈慕和拿着一疊書站在門口。
沈庭舒今天穿了一件針織的半領線衫,貼身的布料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段。下身是不過膝的百褶短裙,和一雙包裹小腿肚的白色襪子。
她将長發高高紮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顯得整個人又精神又有活力。
沈慕和錯開眼,有些不贊同地蹙眉開口:“今日天寒,女兒家更需以保暖為主,切忌寒氣入體,留下健康隐患。”
沈庭舒忍住笑意,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彎成一道弧線,鄭重其事道:“沈大夫所言極是,小女子定當銘記于心。”
見她學自己說話,沈慕和臉上滿是無奈,心裏卻舒了口氣。
能笑出來就好。
“我倆去花園可好,正想找機會與你共同探讨學業。”
沈庭舒想他一定是古人習慣又犯了,不好進女生的房間,笑着點點頭,回身去拿自己要用的材料。
沈慕和暑假集訓了兩個月,已經培養出了自己的競賽思維和邏輯鏈。他翻開沈庭舒的習題冊,随意瞄了幾眼贊許地點頭。
“庭庭果然聰慧,為兄怕是只能與你傳授一些臨場經驗了。”
兩人都是一點就通的腦子,邊讨論邊研究新的解題思路,還互相比起速度來,越學越起勁。
“小小姐,有你的電話。”
傭人在一旁等了許久,見他們倆學得專心,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隙開口。
沈庭舒方才下來的急,手機放在房間裏,還是傭人上去打掃的時候發現它一直在震動。
那頭的人大約是經不起念叨,這會兒功夫又打來了第三個電話。
“喂?陶姜?”
“喂喂喂,沈庭舒,你今天怎麽沒來上學啊?”
“噢家裏有點事請假。”
陶姜顯然重點不在這,很快就按捺不住地換了話題。
“你知不知道,蘇饒今天轉學了!!!”
沈庭舒心裏平靜,淡淡反問:“是嗎?”
“你不知道啊?我和菲菲還以為和你有關呢!”
施菲菲大約是在旁邊,小聲反駁道:“是你這麽以為的,我可沒說。”
陶姜:“哎呀這不重要啦菲菲。”她安撫好小夥伴,又和沈庭舒聊了起來。
“那個淩諾今天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還心機地畫了素顏妝。估計是想把你比下去讨你哥歡心吧。不是你說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你倆是親兄妹能對她有什麽威脅?再者說了,就她那粉底厚的都快往下掉了還說自己沒化妝呢,難不成她是牆灰皮啊!”
沈庭舒靜靜地聽她吐槽,眼神時不時落在話題中另一個主人公身上。
沈慕和今天一身灰藍的家居服,頭發沒有刻意打理微微淩亂,竟然有一些可愛。
要是自己化了妝站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抿着唇,嚴肅地告誡自己。
胭脂香粉固然能錦上添花,不過為兄還是更加崇尚自然美。
她努力忍住笑意,就聽電話那頭的陶姜終于停止了自己的吐槽:“你現在在做什麽啊?”
沈庭舒瞥了一眼桌上的書本,順嘴回答:“做題啊。”
陶姜:“…………”
“你還是人嗎?請假在家做題?女人,君逸的題目已經不能滿足你了嗎?”
沈庭舒:“……呃也不是,學校的題目也挺不錯,挺有挑戰性的。”
陶姜:“…………”
我是在跟你讨論這個嗎?!!
陶姜再一次發現了她和學霸之間的共同語言如此之少,沒再給沈庭舒說話的時間,迅速挂了電話。
“再見!舒舒子!”
沈庭舒一臉問號,梳梳子?數數字?
……
這一天對于方家來說注定刻骨銘心。
家裏的房子車子鋪面被盡數收走,那些通過方瓊從沈家得來的字畫古玩也終于物歸原主。
添置的名貴家具與飾品,因為購買的錢財來路不正,都按照沈懷清的意思賣出,還給那些被方致壓榨過的人。
至于雇的小混混?哪有一個是手腳幹淨的,和他們的老大方致一起,全都拿到了監獄游的門票。
方老太太還穿着那天的碎花綢衣,抱着半滿的箱子坐在門口,嘴裏不停地嘟囔。
“不許不許搬!這些都是我二女兒的!她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全都是我的!”
可惜身後空蕩蕩的,再也沒有人搭理她。
遠嫁外省的方家大姐也未能幸免。
她所在的公司隸屬沈氏,在裏面還是一個不小的領導。
被上級告知辭退的消息時,方家大姐正在辦公室趾高氣昂地數落手下。她愣了兩秒,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問道:“于總?你沒搞錯吧?我被辭退??怎麽可能?!我妹夫可是……”
上級不想聽她廢話,不耐煩地叫來保安趕人:“年紀輕輕耳朵就聾了?保安快把她轟出去,回頭把這間辦公室空出來放雜物!”
于總雖然身為方家大姐的上級,但因為高層一直傳聞她的背景太深,在她面前一直是伏低做小的姿态,如今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方家大姐工作時向來嚣張跋扈,早就得罪了不少同事,此時見她灰溜溜地收拾東西離開,頓時覺得大快人心。
那個被她數落的下屬,還朝着她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譏諷地說道。
“呸!就你這模樣還天天拿A牌C牌的衣服炫耀。老娘一身G家的衣服說什麽了嗎?回頭我就買下你身上那件當抹布!”
……
沈懷清聽到屬下的彙報,雖然已經有了心裏準備,依然為妻子當年的兩難境遇而感到痛心。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妻子不是個堅強且果決的人,但沈懷清就是喜歡這樣的她,并自信地以為像方瓊這樣的女人,只有在自己的羽翼下才能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婚姻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辦公桌上放着一張合照,是當初庭庭剛出生的時候拍的。
臉色微白的方瓊抱着小小一團的沈庭舒半躺在床上,他與沈慕時各站一邊,對着鏡頭露出滿足且真心的笑容。
那時候方瓊因為擔心自己的形象不好拒絕了合照的請求,還是沈懷清好言相哄她才點頭答應。
誰能想到這是他們家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全家福了。
……
沈庭舒下午還是回學校銷假了。
雖然她自制力強,不挑學習場所。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待在教室裏上課會莫名的讓她覺得安心。
李遙川黑着張臉走在路上,身後跟着一個話痨的小尾巴。
聞幾許昨晚在寒風中等了幾個小時,回家還遭受到了母親的毒打。現在頭頂像是圍繞着一朵烏雲,心裏充滿了怨念。
“早知道要被打還不如去打游戲呢。我可太慘了!爹不疼娘不愛臭臉老哥還當我不存在。回來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就知道你是這種見色忘弟的人,只顧着沈庭舒學姐把我忘到九霄雲外……”
李遙川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轉過身,左手按在聞幾許毛茸茸的腦袋上,無奈地開口。
“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
聞幾許立刻咧開了嘴,笑得一臉燦爛。
“行行行,知錯就改還是我的好兄弟!”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