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荥經縣東四十裏,有一座山,山在群峰之間,名為邛崃,亦稱邛山。
山峻阻,凝冰夏結,冬則劇寒。峽谷中卻有一溫暖山谷,春花爛漫溪流潺潺,其間有隐士建山莊于此。
峽谷九峰環抱,左岸四道右岸五道,鋸齒狀山脊交彙于一點,正是那處隐士山莊。
九峰九鎖人稱九折阪,鎖中山莊主人自名九折子。
九折子便是那位養着五個廢物徒弟、隐居于邛山之中悠然自得的博學名士。
因他性情親和與人為善,山莊徒弟仆從皆同一家人,和樂融融如同世外桃源,令人居之樂不思蜀忘卻俗世煩憂。
山中雪水順勢流入谷底,引入山莊,如通幽之徑,攜水岸姹紫嫣紅草盛花茂一路将春景送入莊園。
谷底的春,徐風微涼,夾雜奇峰峻嶺間冰雪的氣息,穿過檐下風铎,叮鈴叮鈴,和着走廊裏白衣青年輕快的步伐。
少女們正在廊下晨光裏賞一副畫,漫紙漸次的妃色,桃林間三個人物活靈活現。
白衣青年走過去:“喲,這是什麽?”
“哎呀,三哥來了。”
“快看,這是柳柳兒帶回來的合像,這兩人是二哥和五哥,你們看像不像?”
武理言語中泛着酸意:“這就是那副先生寶貝得不行,連我也沒看到的合像?今日他怎麽舍得拿出來?”
少女們給他使眼色:“柳柳兒管先生要呢,喏,二哥這不親自來拿了嗎。”
園裏爬滿苔痕的青石壘砌一方小池塘,滴滴答答的驚鹿邊上停着一輛輪椅,木質厚重,扶手上滑落一截竹青衣袖,襯着同色石苔像是錦繡淺淡的邊紋。
自從莊裏的二哥終于不再穿那身老氣橫秋的灰袍子,人緣似乎也随之好起來,女孩們都樂意親近俊美秀雅的年輕公子,就算性格冷淡一點,那也成了別樣的一種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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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理踱步過去,袖手站在輪椅旁,奉知常垂眸正手指靈活地用草葉編着什麽小玩意兒。
“你倒是日子舒坦了,竟有這等閑心。”
武理說:“小五呢,你就沒想過小五怎麽辦?”
淺青色衣袖一鼓,黑鱗蛇冒出腦袋,蛇瞳盯着武理吐信子。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小五。”武理不滿。
草葉在奉知常指尖變換作一只翠綠的鶴,他一手攬着廣袖。将翠鶴送入小池水面,漂過滴答的驚鹿,漂過紫皮白芯的藤果,那些停在藤蔓間連驚鹿風铎也不曾理會的鳥雀全被這一只草做的鶴驚得四散飛走。
武理鼓掌:“好手段,你這人莫不是渾身都是毒?連鳥都怕你。”
又說:“不過這山慈菇種在池塘邊倒是比你還毒,鳥雀沒有見識,誤食藥果豈不是一命嗚呼。”
奉知常眉間情緒疏淡,手放在木輪上似乎懶得聽武理聒噪,随時準備離開。
廊下的房門打開了。少女們叽叽喳喳的議論聲停止,有腳步聲從木廊走進園裏的石子小徑。
武理回頭看見來人,讓到一旁。
“奉先生。”來人說。
奉知常放在木輪上的手頓了頓。
“今日唐某是特來山莊致歉的,劣徒唐海峰在蘇州對奉先生多有沖撞,以下犯上大為不敬,唐某替他向先生賠罪,待門中弟子尋回唐海峰,宗門刑律堂自會嚴懲不貸。”
武理:“唐海峰跑了?”
“師侄還需慎言,”來人慢條斯理道,“只是暫時失去聯系,畢竟出門在外,總有許多意料之外的狀況。”
武理:“我可是聽說昨日貴宗大鬧了一場,梁家從蘇州千裏迢迢上門要人,說是令徒唐海峰在湖島山洞裏差點害了他家大公子的性命。”
來人笑道:“師侄耳目靈通,普天之下豈有你不知道的八卦?不過智者千慮,言多必失,此事尚未查清楚,如何能下定論?數日前奉先生不也身陷命案,清者自清的道理,想必二位再有體會不過。”
腳步聲不疾不徐,漸行遠去。
武理冷哼一聲:“老東西……”
少女從走廊裏跑過來:“先生讓你們收拾行囊。”
“怎麽?”
“五哥來信,去了江陵府,先生叫你們跟去照應着。”
東南重鎮都會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漢,襟帶江湖指臂吳粵,是中原溝通嶺南的要沖。從巴州到江陵,自三峽西口出,雖路距千裏,前朝亦有一日還之的壯詞。只是三峽水流湍急,稍有不慎撞上礁石,即船翻人亡。武理争辯許久,最終沒能說服奉知常走水路。
“其實我們還有一個選擇,”武理堅持道,“你可以嘗試和我一起乘坐老四,真的,速度賊快,從天上走甚至用不了一天就能到達,不用不好意思這也是老四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
“……”
“那你好歹換匹馬拉車吧,等牛車走到江陵小五已經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武理最後抗争道,并接過了奉知常扔來的錢袋。
這次出發只有奉知常與武理兩個人,柳柳被先生留在家中,不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跟着趟渾水,武理于是成了奉知常的禦用翻譯與貼身手下。
好在武理從小有個怪癖——什麽難懂學什麽。從行為動機看,這是源于他性格深層的不自信,害怕與人比較,因此要學別人不學的;從行為結果看,他因此成為了邛山上下唯一能與老四交流的人,以此類推他也能不依靠同根生而和奉知常交流,因奉知常也屬于常人很難理解的類型。
任何人與奉知常說話都別想得到回音,別說回音連眼神都很少有,非要表達他的反應,可能就是一串省略號,至于省略了什麽內容全靠自己想象。
常言道禍從口出沉默是金,可見奉知常除了是個毒學家還是個哲學家。
“可你其實也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不想說話,我說得對不對?”
此去江陵路途遙遠,他們跟了商隊的車,前後左右全是陌生人,武理只能窩在車裏逗奉知常:“這和你非要坐輪椅是一個道理——不是不能,是矯情。因為走路是跛的,說話是啞的,幹脆就不走也不說,這不是矯情是什麽?我看你不止矯情,還很偏激,好端端的日子過成這樣純粹是你自己的性格缺陷所致,啧啧,也就小五看你總覺得可憐,非要拉你一把。”
奉知常靠着油燈翻一本毒理大全,商隊行進的馬蹄聲嘚嘚不止,被車簾辟出一片昏黃靜谧的小室。
“我問你,”武理說,“你曉得先生為什麽要派小五去找你麽?”
嘩啦——翻頁。
“那是因為小五自己也經歷過身世劇變,會體恤你同情你,甚至一心一意幫你解開心結。我又問你,為什麽先生先派了小五,又讓我跟過去呢?”
嘩啦——繼續翻頁。
武理看着奉知常:“你是怎麽看待小五的?是不是覺得他這人真是傻得冒泡又不經人事,根本不懂仇恨的滋味?”
奉知常仿佛不勝其煩,終于放下書。
“這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人比小五更懂得一朝雲端跌落污泥的痛苦,他剛到邛山時,在一場大火中失去父母雙親,先生為了阻止他回去報仇,将他手腳用皮帶綁了困住三天三夜,有一天開門發現人不見了,被看門的老四拎回來,原來他生生用嘴啃斷了皮帶,滿嘴都是鮮血。”
武理說:“要不是他不知怎麽的功夫突然失靈,咱們山莊除了先生和老四都是一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誰能困住他?去年及冠先生為他賜字致虛,便是取虛生浪死也未嘗不是聰明穎悟的意思,與你的知命守常是一個道理。先生派了他去找你,才想起來這小子心裏也藏着事,怕他被你激起什麽不該有的妄念,才又叫了我跟着。”
油燈光暈在旅途輕微晃動下搖擺不定,恍如雨打浮萍漂泊無根。
指腹無意識摩挲過毒理大全的封面,燙金字樣落在奉知常眼底,情緒濃稠得深不見底。
接近江陵府邊界,商隊行進的速度放慢下來,在城外驿亭休整。只見過往旅人皆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氣勢不凡,與外地人所乘的役馬對比,簡直是武士與病夫的差別。
打聽之下,那些高頭大馬竟确實是原歸江陵府駐軍圈養的戰馬。
幾天下來武理已同商隊頭領混熟,端着涼茶并肩蹲在驿亭下看馬:“怎麽戰馬放歸民用了?”
頭領:“還不是因為去年新上任的安撫使,新官上任三把火,東改西改就把騎兵裁了。嘿,一般商隊行進到江陵府都會換馬租用,同等價錢戰馬可比普通役馬腳程快多了。我建議你們進城後也給你家少爺換匹馬,江陵府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武理:“咦?誰是少爺?”
頭領一揚下巴,示意棚裏喝茶也與衆人不同,要煨個小爐煮一煮、再用紫砂小壺涼一涼,仿佛獨個兒辟出一塊清貴之地的奉知常。
他因腿腳不便,很少下車走動,商隊裏的人看他都陌生又敬畏,一臉與公子少爺同行的榮幸。
武理:“…………他是少爺那我是什麽?”
頭領:“你不是他跟班嗎?我瞅着一路上你伺候得可好了。”
“…………”武理,“來讓我們換個話題——軍馬民用豈非美事,這位新安撫使倒是與民同樂。”
“我呸!”
武理吓了一跳。
頭領喝空的茶碗往地上一扣,清晰聽見一聲碎響
“姓侯的狗官背信棄義,是個小人!江陵府裏無人不知他當年的卑鄙行徑,兩年前就是這姓侯的一把火将謝家莊付之一炬,燒死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哥,才換得投名狀封官上位。”
作者有話要說: 俺又回來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