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進城之後街上熱鬧非凡,行商車隊絡繹不絕,徐晦的馬車彙入人流之中速度便慢成龜爬。

一匹駿馬經過,高大威武毛色油亮,姿态昂揚穿梭過街道,黑色瑩潤的瞳孔表面滑過謝致虛探出車窗的面孔。

“好漂亮的馬。”謝致虛贊嘆。

徐晦在車中冷哼一聲:“不過是侯待昭搞出的表面功夫,為博聲譽罷了。他當上堡主後接受了江陵府尹招安,被授予安撫使職位,統領江陵府七千駐軍。那時民間尚有謠言流傳,侯待昭便裁了騎兵營将軍馬放歸民用,一時倒也風光無兩,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哼。”

謝致虛便不說話了。

經過寶慶寺前集市,比謝致虛印象裏喧嚣更甚,許多店鋪都是近幾年新開業,從前都沒見過,比起他從小生活十八年見慣的場景竟是熱鬧繁華了許多。

寶慶寺裏九層的四方樓閣磚塔,大觀浮屠,依然是城中最高的建築,放眼望去在一片瓦頂中一枝獨秀,倒是謝致虛熟悉的家鄉标志了。

徐晦家住山莊腳下,原本可直接穿城而過,不必繞這遠路經市集一趟,想必是如他自己所說,要帶謝致虛回憶起從前在江陵生活的點點滴滴。

真是多此一舉。

不過離開兩年罷了,又能忘得了什麽呢?

馬車突然急停,車廂裏兩人都沒坐穩。

“怎麽回事?”徐晦撩開車簾,謝致虛看見他脊背一僵,接着鑽出去,放下車簾四角嚴嚴實實擋住光線。

外間的交談聲傳進來。

“你怎麽在這兒。”

“徐副堡主,你在蘇州刻意甩掉了我,是私底下有什麽特別的任務嗎?”

這個聲音語調起伏得陰陽怪氣,謝致虛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幾乎立刻就知道了外面的人是誰。手心出了一層漢,握住清淨天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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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有什麽關系。”徐晦不太友好道。

“堡主命我與你同行,你害我違背了堡主的命令,怎麽與我無關?”

“所以你是來問罪的麽?王随渠。”

那個語調變得更令人聽之生厭,仿佛永遠話裏有話,七彎八繞,不能好好交流:“徐副堡主,我們兩人一同出差蘇州,現如今你一人獨自回城,卻乘了高五深八寬四、足可容納六人的車子。怎麽?是随行多了哪位客人嗎?”

王随渠這個人,謝致虛知道,從前父親極不喜他,因此人性情多疑狡詐,曾有一次負責莊內巡防,繳了一位客人的簽筒上交,說其中藏了暗器毒針指責客人心懷不軌。結果銀針倒是卻有其物,卻是那客人用來剔牙的牙簽,因他牙齒縫隙較大吃飯容易卡住,總是随身帶着牙簽。王随渠逼得客人不得不亮出齒縫間的食物殘渣證明清白,惱羞成怒,差點與山莊斷絕往來。

陰險者視衆生皆陰險。

謝致虛的母親曾說,任何人不要想在王随渠面前耍陰謀詭計,因就算你沒有旁的心思,他也已然視你為心懷叵測,假如你還試圖隐瞞什麽,那一定是罪大惡極無可辯駁。

謝致虛從前做他光明磊落的少爺時,可以高高在上地厭惡王随渠,如今卻不得不生出擔憂畏懼的心理,生怕徐晦給王随渠瞧出什麽不妥,只要這車簾一撩開,他就會被侯待昭黨羽當場拿獲。

格格格——格格格——

車廂裏有輕微響動,謝致虛愈發緊張,側耳細聽,卻發現是自己握着清淨天的手在發抖。

“…………”

然而外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卻驟然松弛下來。

“王随渠,你如今膽子倒是夠大,連我的馬車也敢查?”

“不敢不敢,徐副堡主,小人怎敢以下犯上。小人只是見您遲遲未歸,特地前來确認您人身安全罷了。小人這就讓路,徐副堡主請。”

徐晦鑽回車廂,看了謝致虛一眼,見他沒有提問的意思,眼皮一跳,也沒有說話了。

徐晦從前在謝致虛的父親——謝溫手下做事,負責山莊的對外聯絡,雖也是重要職位,卻還遠沒到副莊主的級別。事實上,跟着謝溫打下江山的幾個親近兄弟沒一個當上了副莊主,就連謝溫撿回來當親兒子養大的吳韬,莊裏雖都打趣地叫少爺,卻也沒得到多麽尊崇的職位。

唯一的例外是那個叫侯待昭的外來人。從前是副莊主,現在是堡主。

徐晦在謝溫手底下只得了個外聯的閑職,在侯待昭上位後卻成了副堡主。

謝致虛一句話也沒有,他知道真正對謝家忠心的早死在兩年前的大火之中了。

馬車駛過一片田地,前方平地拔起一座山丘,山腳樹林茂密,立着一座石牌坊,一條石道延伸入山間。

馬車既沒有上山也沒有入林,停在林地與田埂交界處一座占地不算大的平方院落前,立刻有仆從上來牽馬。

這裏的景致,謝致虛就算閉着眼睛也能在心中描繪出。他在這裏生活的年紀正愛鬧騰,從山上到山下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摸了個遍。

牽馬的仆從與門僮見到謝致虛明顯愣住。

“小小小小小小小少爺?!!”

謝致虛從前也是能喊徐晦二伯的,兩家關系密如親人,徐家裏裏外外的仆從都認識他。

徐晦領他進門,又警告下人敢亂說話小心項上腦袋。

徐家一如從前,并未因徐晦升任副堡主而擴建或翻修,四方的院落,前庭後院東西廂三進三出,一眼可望穿。

院裏那棵謝致虛在其上消磨了無數午後時光的歪脖樹上,一人倒在樹杈裏睡覺,外袍蓋臉,乍看還以為是兩年前的謝致虛再現。

“小濤,”徐晦面帶笑容,“快醒醒,看看是誰來了。”

那是徐濤……

徐晦的兒子,從小同謝致虛一塊兒長大,莊裏兩個上天入地的小霸王,一起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魚叉燒,關系好得可以結伴裸泳。

樹杈裏那人一動不動,仿佛睡熟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衣服底下傳出發悶的聲音:“張三?李四?還是王五?”

張三李四王五都是莊裏門人家的小孩兒,大家從小一塊兒胡混,是徐晦口中的狐朋狗友。

徐晦:“是小少爺。”

“小少爺?姓侯的那個剛辦了周歲宴的兒子?你怎麽把他接來了?”

謝致虛保持沉默,沒想到兩年過去侯待昭竟然已成親生子。

“不是姓侯的。是姓謝的少爺。”

樹上躺的幾乎成了一尊人形雕塑,僵硬了好一會兒,慢慢坐起來,外袍從他臉上滑下去,露出一張缺乏棱角的臉,圓溜溜的眼睛,兩年的時光似乎沒在他臉上産生任何改變。

令謝致虛感到無比熟悉,也有些遺憾,這意味着那場大火只在他一人心中長久燃燒着,旁人盡皆忘懷了。

徐濤仿佛震驚到了極點,瞪着眼睛僵在樹上,死死盯着謝致虛。

徐晦清了下嗓子,他才稍微回神,一字一頓念道:“謝、景、回……”

好像在确認眼前是真人而非幻覺。

“你回來了……”徐濤喃喃道。

徐晦又清了下嗓子,聽上去是有些不滿意兒子的表現。

“是我。”謝致虛說,心道此時你應當立刻飛奔過來抱住我,以免二伯一直咳咳咳把嗓子咳壞了。

“天哪,”徐濤繼續喃喃,完全沒反應過來,跳下樹,走到謝致虛面前捏他的臉,“天哪天哪!”

謝致虛拍掉他的手,徐濤于是改捏為摸,把謝致虛的臉揉變了形:“天哪!真的真的真的是你!!”

徐濤一把抱住謝致虛,用力到把謝致虛勒出一個白眼。

“真的真的真的是我。”謝致虛拍拍他後背,手感同從前別無二致,一時感慨萬分眼眶都有些泛酸。

這一瞬間他倆還是從未經歷過任何變故的好友,彼此熟悉親近,争吵過也和好過,經歷過悲歡聚散,友誼被歲月錘煉成志誠的真金。

“謝景回!”徐濤抱着他打了他後腦勺一巴掌。

“哎!”

“你個臭小子!一聲不吭就走了!老子還以為你死裏邊兒了!”

“我沒有,我逃命去了。”

“我真以為你死了!老子把山莊翻遍了,我跑去質問侯待昭,差點被他砍死!”徐濤吸了吸鼻子,“老子為了你還廢了條胳膊!”

謝致虛立刻推開他:“你胳膊怎麽了?”

徐濤手一縮:“沒怎麽。”

“到底怎麽了!”謝致虛提高音量。

“說了沒怎麽你敢吼我!”徐濤也喊起來。

“給我看看!”謝致虛一把扯過他背在身後的手,徐濤這小子長了一身懶骨,不愛練武專愛睡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比武功盡廢的謝致虛還沒用。

謝致虛抓着他的手把袖子褪上去露出小臂,皮肉虬結猙獰,觸目驚心。

謝致虛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細看,徐濤大罵了一聲滾蛋,扯回手臂用袖子蓋住傷口。

徐晦在旁邊看着他二人,适時對謝致虛說:“兩年前山莊起火,他沖進火場想救你,被燒斷的火棍砸到身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差點沒救過來。”

謝致虛張了張嘴,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徐濤別過臉,突然拿袖子揩了下眼睛。

謝致虛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攬過徐濤肩膀,貼在他耳邊道歉:“對不起……”

不知是為自己兩年前的不告而別,還是為兩年後再見面時心中生出的隔閡與不信任。

“對不起,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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