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八年前,赫夫阿爾瓦出生在霧區。
霧區原本有個很浪漫的名字,叫做第二月亮。
人類大遷徙之前生活的那個星球,有一個小小的自然衛星,它會反射恒星的光芒,在夜裏呈現出溫柔的模樣,被人們稱作月亮。
海神冠冕也有兩顆自然衛星。一顆是博斯卡爾多,有茂密的植物覆蓋;另一個就是第二月亮,光禿禿的岩石衛星。
随着科技的發展,人類探索的腳步逐漸邁出海神冠冕。第二月亮上豐富的礦藏令開拓者驚奇不已,沒過多少年,原本沒有生命痕跡的衛星上就建起了鱗次栉比的工廠,繁榮的工業一直持續了好幾百年。
但問題也随之而來,第二月亮上的礦脈逐漸耗盡,卻沒有主星那樣會自我更新發展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嚴重的污染久久無法消散。
整個衛星都包裹在厚重的氣體層,直到所有工廠停産,工人們撤出,第二月亮的室外空氣已經完全不能供人呼吸。
這顆衛星死去了,包裹着它的白色大氣層卻令它在夜裏更加耀眼。
但人們不再叫它第二月亮,取而代之的是霧區,一個濃霧永遠不會消散的地方。
有了前車之鑒,對博斯卡爾多的開發就理性溫柔的多。得益于這顆衛星本身多彩的生态系統,博斯卡爾多最終成了一顆農業衛星,那裏出産的作物供給整個海神系。
大約在一百年前,關于霧區的發展計劃重新提到了臺面上,一份時間線長到看不到盡頭的污染治理方案——黎明計劃。
為黎民計劃征召工作人員,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移民。
那些貧窮困頓的底層群體,是黎民計劃裏最大的目标。
受過高等教育卻因為種種原因陷入經濟困境的知識分子,成了霧區人數較少的管理層。
五十年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是地地道道霧區出生長大的了,這是一個奇異的地方,它和主星保持着聯系,卻又形成了自己的社會體系與運轉法則。
幾百年前的工廠大部分都還在,和其他地方相比,霧區人口密度低得可憐,人們圍繞着污染治理度過一生。
赫夫的父母,就是最初移民的後代。
他的父親在一家從事氣體更新的工廠工作,母親是社區醫院的醫生。
三歲的時候,他母親在下班途中因為軌道事故去世。
這樣過了五年,工廠發生意外,氣體儲存罐洩露,巨大的爆炸震碎了周圍兩公裏所有建築的玻璃。
八歲的赫夫成了孤兒。
他沒有去福利院,反而選擇了社工定期探視的模式,一個人在孤獨的小家生活。
因為父親工傷的緣故,他拿到了一筆微薄的撫恤金,在十四歲之前,那筆錢支持着他所有生活開銷。
十四歲之後,他拿到了工作可選範圍比成人少一半的許可證,開始做一些沒什麽技術含量但很辛苦的工作,晚間幫人看守倉庫,餐廳後廚的小時工,居民區路面清潔……
得益于父母短暫的教導,他一直未曾放松過學校的課程。
這和大部分霧區人都不一樣。
霧區形成的歷史和黎民計劃讓這顆衛星有一種十分明顯的懈怠特質,這裏的居民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不抱特殊期盼的活過一生。
據說管理人員每年有十天假期可以離開霧區。普通居民則想都不要想,不僅僅是費用昂貴,離境審核程序也嚴格到不可思議。
這是一顆被放逐的衛星,海神系殘留的、沒有希望與光明的角落。
但對年輕的學生來說還有個機會,那就是預科。
整個衛星成績最優秀的人可以進入僅有的預科班,但丁每年有十個名額發放給霧區,雖然大部分時候這十個名額都填不滿。
霧區本身不重視教育,許多人只要學會基礎的讀寫就能應付主要工作,教育條件的落後也導致了少數年輕人即便有心學習也無法達到但丁的基準線。
只要能得到但丁任意一所高校的錄取通知,就能獲得離境許可。
赫夫把目标定到奧薩學院的時候,預科班的同學都以為他瘋了。
他成績非常好,原本是很有希望獲得普通院校錄取的。臨近最終考試時,許多人看赫夫的眼光都帶着同情。
沒有有經驗的長輩指導,這小子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
等他拿到奧薩的錄取通知之後,同情的眼光就變成裏嫉妒。紙質的通知書在他手裏握了不到一天就被人偷走。可是又有什麽用呢,那不過是延續歷史傳統的一個紀念品,赫夫阿爾瓦的個人資料早就已經在奧薩學院招生處的系統裏,他只要人到學院,就能順利入學。
赫夫沒有去追究是哪個妒恨難當的可憐鬼偷走了通知書。
倒是一直照顧他的社工艾米莉非常高興,開車來學校幫他搬東西——是的,在整個海神系都已經進入飛行器年代的時候,霧區人使用最頻繁的仍然是這種陸面交通工具。
“你一定要好好念書,我當社工這麽多年,還沒有遇見過你這麽厲害的小孩子。”艾米莉邊開車邊說:“天哪,奧薩學院,整個霧區今年的唯一一個奧薩學院錄取生,居然是我看着長大的!”
赫夫幾乎插不上嘴,短發的中年女人善良而真誠的快樂讓她幾乎停不下來:“以前也有過上奧薩的學生,全部都來自管理層的子女。你太了不起了,我的孩子。你的存款有多少,夠不夠買票?不夠的話我可以為你墊付……”
“艾米莉。”赫夫縮手縮腳的坐在副駕駛位,艾米莉的車型很小,而他已經是個強壯的小夥子了:“我買了一個月以後的穿梭船票。”
穿梭船的速度只有飛行器的四分之一,票價也更便宜。他沒說自己賣掉了母親的項鏈。
“好吧。我們先去慶祝一下,想吃什麽?”
那天赫夫和艾米莉在家外面的一家小餐廳吃了午飯。
他有種恍惚的感覺。
賣掉母親項鏈的時候也是這樣,好像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他快要記不起母親的樣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尋什麽。在獨自成長的十年間,除了艾米莉偶爾的探望以外,他的生活就只有一個人。十四蘇之前沒獲得工作許可,只能依靠父親的撫恤金過日子的時候最為恐懼,沒有收入,沒有安全感,每天只買最便宜的面包,喝家裏水管裏的自來水。十四歲以後,課餘的時間都在工作,反複沖洗沾着頑固污穢的地面,冷清的倉庫裏寂寞寒冷的黑夜,潮濕高溫彌漫着複雜氣味的餐廳後廚,忙碌的生活讓他連恐懼的時間都沒有了。唯一不變的是,饑餓一直伴随着他成長,生活永遠都是無盡的痛苦忍耐。
他住的地方是父親工廠統一分配的房子,由第二月亮工業時代遺留的建築改造而成。周圍住的也是在工廠工作的人。
他剛開始兼職工作的時候,一戶人家的男主人因為賭博欠下了大量債務,某天不知道出于故意還是因為精神恍惚,那個人從高空機械臂上摔了下來。女主人抛下年幼的女兒,在無人注意的時候離開了。
狹□□仄的住房被管理部門收回,用于償還男主人的債務。
小姑娘實在太小,又沒有住所,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快要前往但丁的某一天,赫夫晚間回家,在街口的垃圾回收點看到了那個小孩。她滿臉塵土,頭發亂糟糟的,毫不在意地翻找垃圾,身邊還跟着一個同伴,和她一樣髒兮兮的小女孩。
這樣的流浪兒在霧區不算特殊。過了十四歲也許就能收拾收拾去找那些工資低廉的工作。赫夫忙着過自己貧瘠拮據的生活,暫時還沒有溫暖的心腸、也沒有多餘的力量去過問別人的生活。
但赫夫是幸運的,他有一所可以遮風擋雨的小屋,難得的閑暇時,還能回憶一下幼時父母俱在的日子,記憶雖然模糊了,僅有的、珍貴的、安心快樂的感覺卻永遠都不會消退。
赫夫很快拿到了嶄新的終端羽絨,手掌大小,沒有塗裝,簡單的銀色金屬機身,薄薄的一片,可以随手放進院服兜裏。
他帶着那小小的機器,感覺像随身裝了一位博學的知己。
“我那位朋友這一個月一直在健身房加練,昨天他的機體終于能走動了。”
“恭喜你的朋友。”
“他開心極了,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
“這沒什麽。你只是缺少積累經驗的時間。”
赫夫正在填寫分系意向表。初表上報之後才是這學期的期末考試,考試過後還有一次修正意向的機會。
“我預備報戰鬥系,你覺得怎麽樣?”
“我無法給你建議,這關系到你未來的發展,你想清楚了嗎?”THE 2nd P.回答道。
“是的,想清楚了。”赫夫确實已經仔細考慮過。不得不說,在他通過學院內部資料庫見識到那些不知道姓名的優秀前輩之後,一種坦然的慕強心理已經隐隐生根發芽。
他勤奮、努力,比之同學而言甚至天資聰穎,戰鬥系标準苛刻、課程嚴格,可是他會想:我做得到,那麽為什麽不呢?
報考戰鬥系的學生,輔助機械駕駛這門課必須達到九十分以上,考試結束後還會有對抗練習,入系标準倒不是純粹的輸和贏,裁判組會根據駕駛員的表現打分,最後綜合分數前二十名才能獲得錄取資格。
赫夫考慮了很久,最後忍不住對THE 2nd P.說:“我能邀請你來看對抗練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