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中,流螢似火,蟬鳴将盡。

傍晚,費辛從外面回來,追風一般,騎着山地車進了小區大門,車把上挂的網兜裏裝着剛才打完球換下來的髒球衣。

他耳朵裏塞着AirPods,和同學講電話:“九月一號正式上崗,前幾天去給校領導試講,今兒上午通知,說讓我教高二。”

“哇!辛哥牛逼,我還尋思準是要讓你給特級老教師當助教。”

“牛逼個溜溜球,給高二文科班上化學,還是倆特長班,真還不如去當助教。”

“那也還行……起碼不忙,至少比研究所輕松多了是吧,還不耽誤你複習考研。哎,你是真決定放棄保送啊?再考慮考慮?我還是覺得沒必要,你這人就是太較真……”

“都說了別提這事,是還嫌我不夠煩嗎?挂了,我到家了。”

“那成吧,祝費老師,桃李滿天下,春晖遍……”

費辛不聽他貧完,就敲耳機挂了電話。

接電話前聽到一半的歌繼續唱着:

如果我在角落裏遇見他,碰巧有風吹亂他的頭發

……

我會伸出還溫熱的手掌,告訴他明天會有多晴朗

……

他家住的是個新小區,入住率不高,七月暑假開始後,費辛才和父母搬來入住新居,費家住在小區最後面的聯排,窗後是人工湖,湖那邊是濕地公園。

人少,還遠離鬧市,整座小區在這傍晚時分顯得安靜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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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某一排時,砰!——一聲。

費辛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遠山把漸沉的夕陽藏了起來,小區路燈剛剛打開,那處燈下,有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正在打架。

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單方面的施暴。

兩個看起來十六七歲,打人那男生高壯一些,費辛見過兩次,知道也是住這兒的鄰居,是個玩滑板還愛裝酷的小帥哥,只不清楚是哪戶。

這鄰居孩子正暴戾地把另一個男生掼倒在地,撞到了旁邊巨大的公共垃圾箱,剛才的聲響就是垃圾箱發出來的聲音,挨揍那小孩的背部狠撞了上去,單是聽聽都好疼。

那男孩踉跄着摔倒,鄰居孩子不罷休地又上前,擡腳便踹在他身上,不知是踢到了哪裏,地上那男孩當即痛叫一聲。

現在中學生都這麽兇殘了嗎?

費辛驀然以單腳撐地,剎住山地車,暫停了音樂。

鄰居家那高個子男生果真兇殘得一比,非但不收手,還嘲諷着罵道:“還他媽裝是吧?裝你媽啊!”仍然不依不饒,又狠踢了地上男孩幾腳。

那個男孩只好蜷起身體護着自己的腹部,邊躲避踢打邊低聲求饒。

離得有點遠,他聲音又小,費辛聽不清楚他都說了些什麽,只聽到那高個子不停用髒話罵他。

他應該也看到了這邊的費辛,但并沒有出聲向費辛求助。

很多常被暴力的青少年,清楚向別人求助也許能逃過這一次,但過後往往會被欺負得更慘,所以他們很少選擇向大人求助。

——即将去做實習靈魂工程師的費辛,最近格外關注這方面的社會新聞。

“幹嗎呢!”費辛還是高聲阻止,對鄰居家男孩道,“我知道你家住哪棟,再不住手就去找你家長了!”

那男生轉過頭,不禮貌地回道:“滾,狗拿耗子!”

費辛将車把一轉,山地車朝那邊沖過去,到倆男孩面前停下,他一只腳撐着地,另只腳還踩着山地車的腳蹬,沖那高個子中學生一揚眉,說:“很能打嘛?來,跟我打。”

他摘了耳機,随手塞進褲兜裏。

那高個子男生打量他。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看對方,那意思就是,要打快點打,不打就滾咯。

剛去打了半天球回來的費辛,穿着籃球鞋運動短褲,跟腱修長,臂肌有力,露在外面的四肢被曬成麥色。

身高一米八多,二十出頭的男青年,又這種體育生似的打扮,表情也刺頭兒一樣,一眼看上去就是不太好惹的類型。

鄰居家這男孩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可到底只是個中學生,扔下一句:“神經病。”又嫌惡地瞥了地上那男孩一眼,一陣風地跑走,轉個彎就不見了。

費辛也不是真想和小孩打架,這下倒還省了麻煩。

他看看挨揍的人,那男孩費力地坐了起來,渾身上下一團狼狽,右手臂的手肘被蹭破了一大片,鮮血淋漓,剛被推的那下摔得是真有點重。

“能站起來嗎?要不要扶你一把?”費辛問道。

“不用。”男孩皺眉顯是忍着傷處的痛,慢慢地站起身來,聲音很低,道,“謝謝。”

費辛道:“你家也住這兒嗎?快回家去吧。”

男孩擡起眼睛,謹慎地看了看費辛,道:“不住這裏。”

費辛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皮膚很白,一雙大眼睛被稍長的劉海遮擋了一點,看起來很內向腼腆,像個小姑娘。

在遭遇同齡人暴力的青少年群體之中,這樣略“娘”的小男生,是有不少。

費辛的視線落在他手臂上血糊糊的傷處,道:“這附近還沒診所,你家遠嗎?”

男孩道:“地鐵就幾站。”

費辛道:“你這樣還去坐地鐵?一上地鐵就吓着別人,還當你被喪屍咬了呢。”

男孩不說話了。

幫人到底送佛到西,費辛提議道:“我家就在後面幾步遠,去幫你先處理下傷口?”

男孩:“不用……不用了。”

費辛說:“跟我來吧,我爸媽都是醫生。”

他把山地車轉了個頭,下來推着走,身後很輕的腳步聲,那男孩跟着他來了。

向小區深處走數十米,轉個彎,就到了費辛家。

“你随便坐。”進門後,費辛朝樓上叫人,“媽!沒在嗎?爸!媽?”

沒人應聲。

男孩站在門邊看着。

費辛只得道:“還沒下班,我找下藥箱放哪兒,你先坐。”

男孩進到家裏,大約是怕弄髒了沙發和地毯,也沒有去坐,拘謹地站在茶幾前的空地上。

費辛拿了藥箱過來,說:“那就我來,可能會有點疼,你忍着點。”

男孩不信任地說:“你會嗎?”

“不會,”費辛打開藥箱,道,“要麽你自己來?”

男孩聽出他是開玩笑,又不做聲了。

費辛幫他清理了傷口的血污,碘伏消毒,再酒精脫碘,再塗紫藥水,動作幹淨娴熟又利落。

男孩手肘上的傷看起來慘烈,是剛狠摔那一下的擦傷,擦得狠了些,萬幸是沒蹭上什麽髒東西,不用打破傷風。

他倒也是很能忍痛,費辛本來還有點怕他會哭,結果他從頭到尾沒出過聲。

費辛問他:“剛才那個是你同學吧,他為什麽欺負你?”

男孩:“……”

費辛道:“你家又不住這兒,來這兒幹嗎?”

男生:“……他叫我來的。”

費辛:“他叫你就來啊?”

男生的表情越發難堪,臉色紅白交加。

費辛從他的語氣和表情,忽然猜到了一種最可能的情況,當即也有些尴尬。

塗好紫藥水,處理好了傷口,男孩道:“你也是醫生嗎?”

費辛說:“我不是,家裏有倆還不夠?全去當醫生,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男孩也笑了一下,像是在附和費辛的話。

費辛說:“我是個高中老師,教化學。”

男孩:“……?”

費辛道:“怎麽,我不像嗎?”

當然不像,他太年輕了,加上今天這身着裝,完全是大學生的樣子,哪裏像是高中老師?

男孩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費辛笑起來,說:“不像就對了,現在就還不是。我開學該念大四,這學期是要去高中實習,過幾天等高中開了學才去報到,到時候才能算是。”

他從茶幾下的隔層拿了放在那裏的一本《中學教育心理學》,揚起來給男孩看,道:“喏,這兩天還在臨陣抱佛腳。也沒準到時候教你呢,你哪個學校的?”

男孩:“應該……不會吧。”

全市高中那麽多,倒也不會巧到剛好費辛就去他就讀的學校實習。

費辛把書丢了回去,收拾剛用過的棉球紗布,道:“那你是哪個學校的?上高幾了?”

“我是一中的,開學上高三。”男孩道。

費辛要去的是七中而非一中,說:“這樣啊,那我教不着你了。”

男孩說:“老師……你能借我件衣服嗎?”

他身上的T恤很髒,剛才挨揍,還蹭到了血跡。

“穿這個回家,會被我媽發現。”他說。

費辛了然道:“你不準備告訴你爸媽,被同學欺負了?像這樣……多久了?”

“就這一次,真的。我不想我媽擔心,她要是知道會急瘋了。”男孩越說聲音越小,道,“我是單親家庭,你不明白我們這種……我們這種生活。”

他剛才進門時就看到了,樓梯旁的照片牆上,都是費辛和父母去各地旅行拍的照片,有彩雲之南,有北歐雪原,有長白之巅,還有黃金海岸,也還有幾張只是日常随機抓拍的合影。

一家三口有着非常相似的幸福笑臉。

顯而易見,費辛有一個很幸福完滿的家庭。

“你胳膊上這傷可藏不住,你媽還是會發現的。”費辛道。

“不會,她每天都很多事情要做,不會仔細看我。”男孩道。

費辛:“……”

“好吧。”他起身,去給男孩找了件自己從前的T恤。

“謝謝。我能用洗手間嗎?”男孩得到了費辛的允許,才到洗手間去洗了下手和臉,又換了衣服,大概是看到了商标,知道這牌子價格不菲,而且衣服還很新,出來後,他就對費辛說,“我會洗幹淨,再來還給你的。”

費辛道:“不用了,這件我買回來沒穿過,一時大意洗錯了縮水變小,我反正不能穿,當是送你了。”

男孩堅持道:“我會還你的。”

他一直都怯生生的。

一個單親家庭的小孩兒,媽媽給的關注又不夠,比較缺愛,看起來不太有自信。

可能還喜歡上了同性同學。

被暴力對待也并不敢跟家裏說。

當代中學生真複雜。

“衣服真不用還。”費辛說,“你是個男生,不要太軟弱,也別太鑽牛角尖,為了不值得的事和人委屈自己,不是太聰明。”

他說得算是很委婉,這男孩卻明顯是聽懂了,呆了數秒,道:“我明白,謝謝老師。”

九月份,全市中小學都開了學。

颍城市第七中學也是市重點高中,和市一中比起來是要差一點點,但每年在高考取得的成績也還算不錯。

開學第一天,大課間時,七中舉行了這學期第一次升旗儀式。

操場上的儀式進行得如火如荼,這邊校園裏,一男一女兩個躲在樓道裏的高二學生,被年級主任逮個正着。

趙主任教高二物理,平時辦公就在高二理化辦公室,就把這對男女生帶去辦公室裏,問話、批評。

還有幾位老師也都正在辦公室備課。

第一天上崗的實習老師費辛,坐在最角落的辦公桌前,正做第一堂課的PPT,擡頭看到被趙主任帶進來的學生,劃鼠标的手一頓。

這男生不就是前陣子在自家小區裏挨揍那個?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一中的,開學上高三”???

他和上個月的模樣比起來,變化倒是很明顯,頭發剪短了些,劉海不擋眼睛了,臉上也沒了怯懦的表情,反而有種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臉。

一對男女學生躲在樓道裏能幹嗎呢?趙主任見怪不怪。

因為這屆剛升高二,趙主任還沒來得及認識這幫學生,問那倆孩子:“你倆叫什麽?哪個班的?剛開學升旗就缺席,有沒有一點紀律性?”

女生低着頭,臉漲得通紅。

男生兩手揣進校服兜裏,一臉天真無辜,說:“我叫王小明。”

這種名字一聽就是在胡謅好嗎?!趙主任冷笑道:“行,你要是不叫王小明,以後也得給我改名叫王小明。”

男生立馬抛棄樸實無華的王小明,改了個言情霸總名:“那我叫顧北城吧。”

趙主任:“……”

幾位備課的老師都忍不住笑了,整個高二理化辦公室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顧北城”讓費辛大開了眼界。

這還是那個委屈巴巴的小可憐兒嗎?

怕不是被誰魂穿了吧?

“他叫俞仲夏。”旁邊另一位教物理的老師出言道,“趙主任,別聽他胡說八道。”

這位老師是本學期才從高一年級調上來的,認得這個男生。

趙主任恍然說:“我說是誰,弄了半天,你就是俞仲夏?”

其他幾位老師聞言,也都好奇地擡頭打量這聲名赫赫的高二新生。

只有費辛一臉茫然。

那個名叫俞仲夏的男生還兩手揣着兜,要笑不笑地說:“早知道我紅,沒想到我這麽紅,我說一句我是七中頂流,沒人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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