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楚南訝異道:“什麽?”

小夥子笑道:“《共剪西窗燭》還記得嗎?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金楚南微張着嘴,愣愣了看了他半晌,腦海深處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那是約莫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會兒他正上大三,理論學了一大堆,但沒真跟過劇組,有師姐給他提供了跟組鍛煉的機會,他就樂呵呵地跟去打醬油。

《共剪西窗燭》是部民國年代戲,講戰亂中京劇的興與衰,金楚南沒太多京戲底子,但是長得好,于是雖然沒演上角兒,但也是這角兒身邊一個挺露臉的小碎催。

他跟的那個角兒,叫做楚荊,就是眼前這個小夥子。

他之所以時隔多年還記得這茬兒,是因為當初兩人确實相談甚歡,交淺言深卻一點也不尴尬,彼此引以為知己,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可惜後來天意弄人,倆人斷了音書。

當初金楚南才将将二十出頭,還沒遇見方居然,整個人又內向又羞澀,最嚴重的時候,幾乎有點兒社交恐懼了,見人還沒說話,臉先紅了三分。楚荊是學京戲的,練的童子功,學成出師,原本躊躇滿志,想要大展拳腳,重振京劇之聲名,結果卻是連糊口都難,摔了一嘴的泥。

楚荊他師父也是從小練京劇的,楚荊學成出師之後,師父已經八十高齡了。楚荊他師父做學徒那會兒,京劇正興盛,名角兒那都是萬人追捧、擲果盈車的,名利雙收,令人豔羨。等他師父學成了,天兒也就變了,最嚴重那會兒,師父連跟票友聚會樂呵一下都不敢,只能自己關上房門躲在被窩裏蚊蚋般地哼哼。

後來環境寬松了,師父拾掇起了舊手藝,卻不是搭臺子唱戲,而是做戲劇類的課外教學輔導,再後來開了個輔導機構,賺得笑眯了眼。

楚荊有一對神奇的父母,媽是個吃屎都趕不上口熱乎氣兒的僞文青,爹是個油嘴滑舌百無一用的無業青年。他父母倆人,說好聽點兒叫天作之合,說難聽的,那就是臭味相投。成天不幹正事兒,一嘴兒的大詞兒,什麽人生、靈魂、詩歌、流浪、遠方、行走、自由,拿着爹媽的養老錢,成天滿世界瞎晃蕩,什麽去西藏蕩滌靈魂啊,去撒哈拉尋找自我啦,尋找着尋找着,就把楚荊他姐未婚先孕出來了。倆不靠譜的混蛋把孩子往爹媽家一扔,也不結婚,繼續滿世界浪。浪了沒兩年,又把楚荊浪出來了,仍然是一甩手,繼續扔給爹媽。

又過了兩三年,女兒到了上學的年齡,沒戶口,學校不收。好容易給兒女上了戶口,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又過世的過世,年邁卧床的卧床,倆人浪不動了,不甘不願回家帶孩子。

等楚荊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媽突然腦子又抽了,硬說應試教育磨滅孩子天性,不讓他讀書,把他送去師父那裏學習國粹。他師父那會兒還沒自立門戶做教育輔導,窩在個要倒不倒的小劇場裏唱戲,成天勾心鬥角,又窮又累。師父無兒無女,偏又喜歡小孩子,加上楚荊媽願意每月付一筆還算可觀的學費生活費,師父就把楚荊收下了。

後來楚荊媽出車禍死了,他爹又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沒人給交學費生活費,師父看他可憐,又覺得他是個好苗子,埋沒了可惜,于是把他當兒子養大了。

楚荊學成出師時,約莫十六七歲,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好意思繼續白吃白喝,可唱戲糊不了口,去師父那輔導機構做老師吧,又太嫩了,家長們信不過,于是在師父友人的引薦下,去演了電影。當然不是什麽重要的角色,打打醬油,遇到專業對口的角色,就扮上來兩段兒。演了一兩年,從群演做成了小特約,又從小特約做成了大特約,一年有個十幾二十萬的收入,給姐姐寄點兒過去,還能餘下不少。

金楚南遇到楚荊那會兒,楚荊已經做了四年多的演員了,運氣好被導演看上了,還能演點兒戲份挺重的角色,不過跟正兒八經的明星是比不了的,也就讓群演臨演眼紅眼紅。

在《共剪西窗燭》裏頭,楚荊演一個命途多舛的名角兒,是個悲劇意味極強的配角,金楚南演他的小跟班,倆人頗有幾場共同出境的戲,楚荊做事比較認真,跟金楚南說上話了之後,就拉着他對戲。

其實也就幾句話,但倆人都是講究人,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投足,能對着咂摸半個小時。對完了戲,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小話。

楚荊在戲裏頭,幾乎場場戲都畫京劇臉譜,又因為跟妝發組的住隔壁,于是每回都是畫好了妝面才到片場。楚荊跟劇組一起住片場邊的賓館,金楚南承蒙師姐關照,住中心地段的大酒店,于是除了拍戲,倆人幾乎照不了面。

有一回倆人閑聊時,金楚南好奇道:“認識你這麽久了,還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每次都是一張大花臉,拿張素顏照來看看呗。”

楚荊哈哈一笑:“我真人太美貌,怕閃瞎你的眼。”

金楚南嗤他,楚荊又說:“诶,我不愛照相,哪天我卸了妝來看你,你請我吃飯。”

金楚南應道:“行!”

兩人聊了兩句,就各自玩兒手機了。

那會兒有個著名作家去世了,金楚南發了個朋友圈兒,“王先生去世,一代大師隕落,令人痛心【蠟燭】【蠟燭】”

過了沒一會兒,一個不知猴年馬月跟他加了微信的中學同學夾槍帶棒地發了一條,“一群沒讀過王先生一本書的裝逼犯,跟風一通悼念,說句痛心點根蠟燭,假作擁趸,借先生逝世之機,往自己厚臉上大肆貼金,令人作嘔。對此我只想說,王先生走好,願天堂沒有裝逼犯【蠟燭】【蠟燭】”

金楚南不傻,他前腳剛發悼念,這人後腳就跟進,顯然是指着他鼻子罵的。他有點兒委屈,因為他确實是王先生的忠實讀者,先生的每一本書他都反複翻閱,而且都買了精裝版珍藏,他的悼念是真悼念,不是為了貼金。

可顯然對方言辭辛辣的所謂真性情更讨人喜歡,沒過幾分鐘,那人的那條朋友圈下面就有人回複“哈哈哈打臉打得啪啪響”、“裝逼犯們底褲都被你扯掉了,小心給你寄刀片”。

楚荊看他神色不對,問道:“怎麽了?”

金楚南把事情講了下,又給他看了那兩條朋友圈兒。金楚南看罷笑道:“老是罵人裝逼的,才是最急于裝逼的人。”

金楚南疑惑道:“為什麽?”

楚荊笑道:“逼格食物鏈,聽說過沒?”

金楚南搖搖頭,繼而睜大求知的眼睛,表示願聞其詳。

楚荊道:“名人去世的時候,有人真心悼念,但也不排除有人假悼念真貼金的,比如某次某球星退役,有人急吼吼地發了條‘某某再見,一路走好,願天堂沒有病痛’被人揭穿打臉的。”

“在這裏,我們可以把被揭穿者看作是處于‘逼格食物鏈’的底端,而在他們上頭,那些揭穿他們的人中,比如你的那位中學同學,其實并不一定是真心氣憤,而是‘靠嘲諷裝逼者來進行裝逼’,這就是‘逼格食物鏈’的第二層。”

“既然是處于上游,那就得有上游的姿态。他們神情倨傲、閑庭信步,一副超然物外之态。見到獵物的時候,即使心裏面有一百頭猛獸在嘶吼,也要做出拈花微笑之态,即謂之曰,吃相好看。像你同學那樣急吼吼地跳出來的,非為上品。”

楚荊笑道:“還有一個小句子,勉強可以将他們的情态描摹一二,你猜是什麽?”

金楚南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楚荊嘴角一抹壞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金楚南一開始沒太聽明白,仔細咂摸了一會兒,覺出了趣味,也笑了起來。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是英國詩人的一句詩,當初和“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等句子一樣,被真僞裝逼犯用濫了,人人都說自己心有猛虎,乍一望去,人間處處動物園。楚荊用裝逼者們用來裝逼的句子,來嘲諷裝逼者們的裝逼行為,其實是有點兒繞的,但金楚南很快就領會過來了,楚荊覺得很開心,大有知己之感。

楚荊接着道:“所以說,裝*,若烹小鮮,操作要精确,一絲一毫不可懈怠,否則分分鐘被上游者獵殺。”

他話鋒一轉道:“比如我,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通過嘲諷逼格食物鏈第二層的裝逼者們,來進行裝逼,而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對我的嘲諷進行嘲諷,那他們就成了食物鏈中的上一環。”

“所以你看,真要細究起來,沒人能逃脫裝逼的嫌疑,無論什麽行為都會被扣上裝逼的帽子,真這麽玩兒下去,這日子還過不過了?開開玩笑還行,要是動了真氣,那是對方想不開,你不必與他一般計較。”

楚荊饒了這麽大一個圈子,講了這麽一堆廢話,自然不是閑的,主要是為了安慰金楚南。金楚南自然是懂的,于是後來和他就愈發親近,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給他留一份兒。

楚荊雖然掙錢不少,但用的是老式翻蓋手機,上個網都費勁兒,也沒微信,倆人就簡單地交換了個手機號。後來某天,楚荊接了個電話,神色倉惶地走了,金楚南等人正被演員副導演拉着訓話,也沒能問他。

後來聽劇組人說,他家出事了。金楚南給他打電話,每次提示都是關機,劇組有人知道楚荊住的地址,但金楚南和他雖然關系好,但也沒好到不分彼此的地步,直接踏人家門檻這事兒吧,又太僭越。時間長了,他就把這事兒放下了,再後來他自己換了手機號,和之前劇組的人也幾乎都沒了聯系,兩人就徹底音訊斷絕了。

只是沒想到還能在這兒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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