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黛玉站在門外的臺階下, 望着面前的一切,有一絲恍惚這是不是夢裏,可高挂着的門匾和剛挂上的白绫,還隐約傳出的哭聲, 都太真實。

為什麽才短短幾天, 就翻了天呢。

剛想往外走, 黛玉便聽到旁邊傳來楚子寧的聲音。

“李長安人呢?”

一句話驚醒了黛玉,眼淚一下從眼眶往外冒, 黛玉提着裙擺飛快往家裏走——不會的,誰都不會出事的。

李家上下, 誰都是好人, 該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好人命不長這種事,怎麽可能會出現在李家。

剛繞過中庭, 入眼只剩下一抹白。

黛玉擡頭看去, 棺椁和靈位新刻下的名姓, 心裏發酸, 慢慢朝着靈堂走去。

“大、大哥。”

佝偻着身子跪在靈前的人身形一動,沒有說話,旁邊披麻戴孝的寧氏和李懷塵一言不發, 低垂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耳邊只有府上下人跟齊叔的哭聲讓人越發喘不過氣。

李重不在, 阮氏不在——

旁邊的紫鵑和雪雁已經匆匆披上孝衣,見黛玉一身粉白跪在那裏,免不得心頭難過,連忙把孝衣遞給黛玉披上。

“大少爺!”

齊叔哭喊一聲, 黛玉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李西京是李重和阮氏的驕傲,盡管他天資普通,可從小就是家中最聽話的孩子,耿直、厚道,即使科舉并未中舉,可他卻在金水兢兢業業做了一個好捕頭。

上至衙門,下到百姓,無一不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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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人,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原本妻賢子孝,夫妻恩愛,前程不是大富大貴,也能在揚州有立足之地。

可現在……

一切都沒了。

分明半月前才道別,李西京說,李長安性子叛逆,不服管教,讓她多擔待,往後家中事情,她怕是要多平衡。

她明白,說的是李重和李長安的父子關系。

黛玉挪了一下身子,跪在李長安身邊,望着一路運回來,沾了些泥的棺椁,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拿着手帕一點點擦幹淨:“大哥是個愛幹淨的人,你們——愣着做什麽?”

齊叔紅着眼眶跪在那裏,聽見黛玉的話,連忙挪到棺椁旁,直接用袖子小心翼翼擦着棺椁。

又是一陣沉默和安靜,只有此起彼伏的哭聲。

黛玉看向寧氏和李懷塵,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人一死,什麽都沒了,後人悼念,都是後人的事。

楚子寧站在廳外,看了一眼匆忙挂上還有些歪斜的素缟,聽着裏裏外外的哭聲,盯着李長安看了一會,轉身離開了李家。

“小叔,今晚我來守靈吧。”寧氏眼睛裏帶着血絲,一路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掉了多少眼淚:“你已經好幾日沒合眼,先——”

“讓他守。”

李重站在靈前,面無表情,只是掃過李西京靈位時,有一瞬間恍惚:“這是他欠大郎的。”

聞言寧氏一怔,剛止住的眼淚又要掉下來,別開臉把李懷塵抱在懷裏,低聲哭起來。

坐在一旁的阮氏一夜間仿佛老了十歲,聽到李重的話,一動不動,只有嘴唇輕輕動了一下。

“文秀,你帶懷塵回去睡一會兒。”

“婆婆,我……”

“還有那麽多天呢。”阮氏緩緩站起來,看向李重:“讓……讓他待在這裏吧,心裏還好受些。”

今晚的夜靜得像死水一樣,毫無生氣。

李家上下,誰都睡不着,各自守在院子裏,默默地替李西京守靈——他們家的大少爺,從來都是個寬厚的人,從不苛待下人。

好好地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

留下孤兒寡母,往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寧氏看了一眼李長安,拉着李懷塵往外走。

去京城時,李西京和她說,要替李長安好好地看看這未來的弟妹是什麽樣,最好是個能讓李長安服管的。

後來見着了黛玉,知書達理,一身書卷氣,卻又帶着一股倔勁兒,李西京說,這就對了,只有骨子裏藏着一股韌勁兒的人,才能入得了李長安的眼。

等到離開的時候,李長安特地問她要了一張方子,說是給黛玉的。

“娘親,爹是不是不會醒了?”

跪在靈前的李長安聽到這句話,身形微晃,從回來後一直藏在眼裏的情緒,一瞬間崩塌。

李西京是李長安的兄長,可在感情上,也許更像是長輩,一個包容、慈愛的長輩。

李長安的任性,在李西京眼裏不過是小孩鬧脾氣,從來都是由着他來,畢竟,他是哥哥。

衆人散去,靈堂裏只剩下李長安和黛玉。

黛玉手中拿着冥紙,火盆裏已經堆積了不少燒過的冥紙,一張一張往裏放,餘光留意着李長安的動作。

李長安一定很難過。

“我爹走的時候,我記得我從京城回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那個時候,望着兩塊冷硬的石碑,我就想,往後這家裏再無人等着我回來了。”

語氣很輕,輕到火盆裏燒紙的聲音都能輕松掩去黛玉的說話聲音。

那個時候,黛玉就想,往後在揚州,她再無什麽可以向往的,也再無什麽可以留戀的。

如今——

揚州內又有了她願意守護的東西,她不想再失去在乎的人和事。

“人死了,什麽都沒了,可……他們還在心裏是不是?”

人死了,記憶還在。

黛玉含淚看向李長安,見李長安眼眶紅紅的,緊抿着嘴角,依舊一言不發。

李長安每次難過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像是一塊巨石壓在人心頭,沉悶得喘不過氣。

指尖傳來的灼燒感讓黛玉心頭一驚,飛快收回手指,壓下快要從嗓子冒出來的痛呼,也跟着垂下眼不再說話。

靜默就像是一根線,在每個人心上反複拉扯、折磨,就連心頭壓着的難過連一個可以宣洩的出口都沒有。

風吹起白绫的瞬間,黛玉下意識擡頭看向正前方擺着的白燭。

“是我晚了一步,如果我早去半日,只要早去半日,大哥便不會——”

嘶啞的聲音響起時,黛玉瞳孔一震,半晌才反應過來是李長安在說話,僵硬的扭頭看過去,李長安赤紅着眼,盯着李西京的靈位。

“身中數刀,死在了亂刀之下,你說,這麽一個從不得罪人的老好人,怎麽會成了別人的眼中釘?”

“大哥他——?”

李長安凄慘一笑,捏緊了拳頭,一拳打在地上。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李西京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成了別人的擋路石,必須要除掉,就算是他什麽錯都沒有。

這個世道就是這麽不公,就是人人利益至上,在利益面前,什麽都不是,哪怕你只是一個路人,當你攔在別人利益面前的時候,那你就是那根肉中刺。

想不到,想不到堂堂揚州知府的大公子,竟然也能死得這麽不明不白,死在荒郊野嶺……

盯着李長安,黛玉心口堵着的那股難過一下像是有了宣洩口,忽然轉身抱住李長安,頭一次哭得泣不成聲。

“我知道你自責、難過,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怪你,哪怕是——”哪怕是李長安為了報仇,斂去了現在的意氣風發,去做一個“惡人”,她也認了。

反正所有人都瞧不上李長安,要是有一日李長安死了,怕是有不少人會拍手稱贊,死了一個禍害。

埋頭在李長安肩上,黛玉哭聲越來越低,連黛玉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麽在哭。

李長安聽着懷裏黛玉的嗚咽聲,盯着黑亮的棺椁,忽然仰頭大笑,笑着笑着眼淚便掉了下來。

“大哥這筆債,我定要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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