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瑄十分高大。
他緩步走到了謝岑兒面前,然後用手擡了她的下巴。
謝岑兒從容地擡眼看向了面前的陳瑄,并不懼怕。
兩人四目相對了。
陳瑄微微挑眉,然後松開了她。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說道,語氣中帶着幾分笑,“你并不懼怕朕。”頓了頓,他帶着幾分興致地重新看向了謝岑兒,“你是自願進宮的嗎?還是因為你的姐姐出走之後迫不得已才進到宮中來?”
聽着這話,謝岑兒并不慌張——畢竟是重生過十幾次的人,就陳瑄現在在問的這個問題,她也聽過十幾次了。她知道此時此刻陳瑄心情極好,無論她說什麽,陳瑄都是不會動怒的。
她垂眸思索了一秒,還是用了上一次重生用過的話語來應對。
“如若不是自願,難道陛下還要放我出宮去嗎?”謝岑兒看向了陳瑄。。
“倒是也不會。”陳瑄輕笑了一聲,“朕不打算讓美人出宮,也不打算讓已經施出去的恩典落了空。”
“那妾身就是自願的。”謝岑兒從容說道,“妾身的後半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了,若是出宮,豈不是把大好前程拱手讓人?”
“大好前程?”陳瑄來了興致,這些話他聽得少——或者更準确些,是從女人身上聽得少,“你認為的大好前程是怎樣?”
謝岑兒微微笑了笑,道:“陛下心中的将來,就是妾身認為的大好前程。”
陳瑄看着她,過了許久才又笑了一笑,道:“你比朕想象中更有趣一些,朕原本以為會見到一個哭哭啼啼沒有半點主見自怨自艾的女人。”
“在陛下心中,謝家的女孩兒就是這樣的嗎?”謝岑兒問。
“被迫進宮的小女兒,總是會有一些意外和不甘,不是嗎?”陳瑄意味深長地看了謝岑兒一眼,“看來你像你的父親多一些。”頓了頓,他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謝岑兒可以坐下,然後慢慢地回到了丹階龍椅之上,“朕希望将來有一天能重回晶城。”
他口中的晶城,是如今北燕的都城——也是曾經魏朝的都城。
“當年迫不得已南下到此,一晃竟然也快七十年,再不回去,将來恐怕都要忘了曾經魏朝擁有怎樣龐大的疆域,曾經有過怎樣四海來朝的盛況。”陳瑄在龍椅上坐下了,他看向了謝岑兒,“你父當年與朕也說起過他的抱負,朕記得那時候朕與你一般年紀。”
“陛下這麽說,便仿佛說得自己很老。”謝岑兒擡頭看向了陳瑄,“但陛下也不過就只是比妾身的大哥再年長個——五六七歲。”
這話聽得陳瑄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未落,門口的內侍悄悄地跑了進來,上前來規規矩矩地通傳:“陛下,太子殿下在外面了。”
陳瑄收斂了笑意,轉而看向了謝岑兒,堪稱和善地笑了一笑:“見見你的外甥嗎?朕記得你與朕的皇後是表姐妹的關系,如此算來,太子應算你的表外甥。”
“妾身若說不想見,難道陛下還要趕太子殿下走麽?”謝岑兒也看向了陳瑄,兩人目光再次相觸了。
“如若有一個能說服朕的理由,朕也不是不可以讓他走。”陳瑄說道。
“嫡子庶母,有什麽好見的?”謝岑兒說道,“平白無故的還惹人猜疑。”
陳瑄聽着這話又笑出聲來,他往後靠在了椅背上,卻語氣篤定道:“看來你不怎麽喜歡梁家,也不怎麽喜歡你的表姐——更深層次原因,朕猜想,你應當與你的母親關系并不和睦。”
“陛下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謝岑兒說道。
謝家和梁家這些事情或者瞞得了別人,但卻是瞞不過陳瑄的。
尤其是當年謝應去世之後,謝家因為爵位遺産之類的問題還撕扯了一番,最後梁氏仗着自己的兄長是梁熙,把謝應的兩個弟弟都趕出去分了家。
對外當然是一片和睦,分出去的兩個叔叔如今是各有官職,只是和梁氏這邊沒有往來,但是與自己的侄子謝岳和謝岫還是有聯系的,對謝岑兒和謝巒也很照顧。
梁氏當初在謝應去世之後所做的事情不能算是錯,她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子女着想,如果沒有她那時候趕走了謝應的兩個弟弟,強行分了家,那麽現在她的兩個兄長謝岳和謝岫能不能有現在的官職都還未知。
但這件事情總歸是做得不夠漂亮,甚至在這個古代以家族親戚為紐帶的社會中算得上是污點和做錯事——也正因如此,才會有陳瑄剛才看似猜測但實則篤定的那一段話。
謝岑兒不打算否定陳瑄的話,去和皇帝這樣明顯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辯駁是毫無意義的。
何況——陳瑄有這樣的想法對她來說是好事。
她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可以暫時和梁家把關系拉遠一些,那樣就更容易做她想做的事情。
“不過太子既然來了,還是見一見吧!就當是認一認臉,否則他日在宮裏見面了還不認識,便徒增尴尬。”陳瑄最後又把話給說了回來,他看着謝岑兒,“若你能給朕生個一兒半女,朕很願意冊立你做皇後,到時候你就是朕太子的嫡母了,不是嗎?”
謝岑兒聽着這話半點不意外,她只道:“妾身聽從陛下安排便是了。”
陳瑄笑了笑,于是看向了一旁的內侍,道:“請太子進來吧!”
謝岑兒在席上正襟危坐等待太子從殿外進來,心裏卻在想距離她最近的幾次重生。
她現在還能很清晰地在腦內複盤距離自己最近的四次重生所走的路線。
第十四次重生時候,她啥事也沒做,就順着進宮後毫無反抗和改變的躺平式把重要關鍵劇情重新确認了一遍,确定了有幾個比較重要的節點所發生的事情是只要不外力特別努力幹涉,就不會發生改變。
這幾個重要的節點是,太子陳麟之死,裴美人進宮後張貴人失寵,裴美人死後張貴人複寵,張貴人刺殺陳瑄未遂,韋蒼謀逆。
其中太子陳麟之死這個節點是對後續節點影響最小的,不管他死不死,裴美人都會進宮,張貴人都會失寵,且張貴人都會對陳瑄動手,之後就會有韋蒼的謀逆。
但從她前面的十三次重生經歷來看,這幾個節點中,唯一只有太子陳麟之死這個節點是可以被改變的,剩餘的幾個,無論她聯合安王來引得陳瑄和自己兄弟陳璎內鬥,還是走基建經濟路線來讓魏朝經濟騰飛,又或者是讓她自己和她哥來謀這份江山,後面幾個節點幾乎很難被影響到,她基本阻止不了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就算在兩次重生中她還試圖開過全宮鬥模式,搞了N個女人進宮來玩大亂鬥,雖然蝴蝶掉了裴美人的獨寵,但卻讓張貴人提前發瘋對陳瑄動了手。
看起來這好像就是原本的歷史時間線在其中發揮作用。
該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基于這個總結和認知,在第十五次重生的時候,她沒有試圖再改變以上任何一個節點,而是認真地把內外朝廷所有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都摸排了一遍,然後平平淡淡走了個太後結局,最後接着開了第十六次重生。
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總結第十五次的經歷和所知的人物關系,把目光投向了宮外。
如果從小處無法影響到時間線和既定結局以及她自己不斷重生的循環,那麽是不是可以嘗試一下從另大的環境來影響呢?
于是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聯合自己的親哥并說服了陳瑄,開啓了北伐一統江山支線,反正在珠水戰役後北燕已經分裂,并且魏朝領土已經往北推到了珠州,那麽為什麽不繼續用兵繼續北伐最後來個一統江山呢?
陳瑄自己原本就是有一顆一統江山的心,并且在他登基之後已經北伐了數次,說服起來并不算難。
但一統江山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這種涉及到政治經濟民生各個方面的事情不可能是停留在紙面上,過于激進的武力一統江山,導致了原本應該發生的那些節點統統發生變化,在太子陳麟死掉之後,因為朝廷窮兵黩武,後面的那幾個節點的關鍵事件根本沒發生,連一直沒有蝴蝶掉的韋蒼之亂都來不及發生,魏朝就直接被推翻,她打出了一條BE線。
第十六次重生雖然是BE線,但卻給了謝岑兒一個重要的思路,所謂的應該發生的事情就是可以改變,只是改變難度比較大而已。
也就是在第十六次重生的最後,她跟着陳瑄窮途末路狂奔的時候遇到了試圖來救駕但是最終差了些時間的珠州刺史、征北将軍盧雪,每一個全新人物的出現都讓謝岑兒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于是在第十七次重生,也就是距離現在最近的那次重生中,她再次開啓了一統江山模式,瘋狂勸着陳瑄用兵,但手段比第十六次溫和,然後她發現了盧雪真的對她感情不一般,他無條件地配合了她的政令,不僅如此還主動為她滌清那些有異心的人。
過于異常的示好總會有一個緣由,經過一番排查,再把各路線索一一歸攏,她終于發現了盧雪就是讓她不斷重生的罪魁禍首。
珠州刺史——這地方在她前十六次重生中都幾乎沒注意過,哪怕珠州來的奏議疏表她都沒怎麽認真看過,這麽一個人,遠在宮廷之外,竟然能影響到在康都皇城之中的她。
這叫她難以接受又不敢相信。
但現在她是已經信了,她開啓了第十八次重生,并且已經進了宮。
她支着下巴往承香殿的門口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在上首龍椅上的陳瑄。
雖然但是,她還想再走一次一統江山路線,思來想去,她覺得這應該是能與盧雪接觸最快的方式。
基建什麽的雖有遺憾,但比不過一統江山這路線來得果斷和快啊!
不過好在說服陳瑄走一統江山支線不是什麽難事,她已經說服過了兩次,這一次也應該是易如反掌不在話下。
但這次她要穩妥一些。
不穩妥,是很容易和第十六次那樣直接BE線。
第十七次那種雖然她已經站在皇位旁邊,看起來距離女皇之位一步之遙,但是前期種種用兵之法過于激進不計後果,很難講在她真的登基之後能坐穩江山多久,說不定就直接二世而亡便宜了下一個朝代,其實也是不可取的。
所以要怎樣做呢?
注意到了謝岑兒的目光,陳瑄也看向了她:“看朕做什麽?”
“妾身在想,妾身比張貴人好看,那麽陛下是不是會對妾身比張貴人更好?”她深深看向了陳瑄,她知道一百種打動陳瑄的方式,她有一萬種經驗可供參考,失敗的可能性為零——這就是面對一個熟悉的皇帝的好處了,只要不是她自己作死想死,她就會一直在安全地帶。
果然陳瑄便笑了起來,道:“你是貴嫔她是貴人,朕認為朕對你也比對她要好一些的。”
話音剛落,還不等謝岑兒說什麽,承香殿的門被打開,太子陳麟從外面進來了。
謝岑兒看着陳麟走近,便先站起身來,等着陳麟向陳瑄行禮之後,對着陳麟也行了禮。
陳麟避開了謝岑兒行的禮,帶着幾分拘謹地在另一邊站定。
“算起親戚關系,你可以喊她一聲表姨。”上首的陳瑄對着太子陳麟笑了一笑,又指了指謝岑兒,“算起來也是親戚,所以今日讓你們見見面。”
陳麟于是再次看向謝岑兒,要對着她行晚輩禮,謝岑兒也避開到一旁去。
“不敢當。”謝岑兒說道,“太子殿下是一國儲君,妾身不敢受這禮。”
陳麟抿了下嘴唇,想要說什麽,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殿中的氣氛忽然之間變得有些尴尬了起來。
陳瑄眉頭皺了皺,似乎對陳麟的應對有些不滿。
“想來太子殿下與陛下還有些話想說,妾身先告辭。”謝岑兒看了陳麟一眼,然後看向了上首的陳瑄,開口解了圍。
陳瑄回過神來,目光投向了謝岑兒,語氣溫和了一些:“朕讓人給你收拾了甘露宮,讓王泰送你過去,若缺什麽,讓內府送過去就行。”
謝岑兒應了下來,掃了一眼在旁邊的椒花,想起什麽又笑道:“還請陛下賜妾身幾個得用的女官,妾身進宮身邊只跟了個不懂事的丫鬟,怕是要在宮裏面兩眼一抹黑。”
陳瑄聽着這話,目光在謝岑兒身後的椒花身上掃了一下,笑着點了頭:“讓王泰拿內府的冊子你自己挑你喜歡的就好,你身邊這丫鬟是看着太稚嫩了一些,不過畢竟是跟着你從謝家出來的,留在你身邊做陪伴就好。”
椒花的臉色白了白,她悄悄看向了謝岑兒,兩只手扭在了一起,沒有吭聲。
謝岑兒回頭看了眼椒花,又看向了一旁的陳麟,想起來之前在殿外等候時候的缺德念頭,一時間倒是想不起來有什麽切實可行的法子能用。
惋惜還沒一秒,一旁原本沒有開口說話的太子陳麟突然開口了。
他看向了謝岑兒,臉上寫着不贊同和嘲諷:“謝貴嫔對跟着自己一起的丫鬟如此不留情,實在是薄情寡性之人!”
???
謝岑兒挑了眉,她之前沒遇到過陳麟說這些話呢,這次為什麽陳麟突然這麽發言了?
是因為她這次突然找陳瑄要了女官的原因?
看來這個陳麟還有一些她沒挖掘出來的劇情呢?
他好像對她很有成見的樣子?
成見從何而來?
梁家有人進宮來和他說她的事情了?
這事情忽然變得有趣了!
把遠在珠州的盧雪丢到一邊去,她興致盎然地看向了陳麟,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免得過于興奮不合理。
“所以殿下為什麽覺得我要個女官就是薄情寡性?這其中有什麽關聯嗎?”謝岑兒問。
陳瑄也很意外陳麟忽然這麽開口,他也看向了自己的太子:“你對你的表姨有意見?”
陳麟臉色難看極了,他指着謝岑兒道:“這丫鬟難道不是謝家人給她的?她若不喜歡明明可以丢在謝家,為什麽帶進宮來,又讓這丫鬟進宮受苦?”
“……”謝岑兒無語了,這也能作為他指責她的理由?
這話能再沒邏輯一點嗎?
指責她不是不可以,但能給點站得住腳的理由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