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曉
如果放在平時,溫衍絕對不會注意一把傘,但現在不一樣,指南像個不稱職的老師,三下兩下給你劃了考點,卻不跟你分析裏面的內容,只是語氣平淡,敲敲黑板,說這很重要。
除了抹脖子,溫衍覺得別無他法。
所以現在入眼的一切,無論人和物,無論模樣幾何,都不能停在眼睛上,還要過腦子。
沈澤給的那把傘其實沒什麽花樣,黑色直柄,就是一般的防風商務傘,唯獨具有辨識度的,也是叫溫衍一眼認定的,便是傘柄頂端那個大寫的J字。
那個J字很獨特也很複古,絕對不是粗制濫造的流水線操作,像是火漆加工過的銅版印刷體,與其說是傘的标志,更像是一個人的标志。
溫衍把自己的傘也跟着放到一旁,然後坐到黑傘的對角,一邊溫溫吞吞吃飯,一邊擡頭看着四周零星幾個人,以自己進門那一刻為界,直到這一批食客走完,都沒拿走那把傘,溫衍才更加确定,結完賬撐着傘走進雨裏。
只不過他這次帶走的,不是出門的那一把。
回到房間,溫衍全身上下都氤氲着潮濕冰冷的氣息,只有卧傘的手心兀自暖着。
合好的傘還在往下滲水,溫衍也顧不得擦拭擺置,就拿着走到沙發那裏,落身而坐,其實在路上的時候,他便草草探了探,然後意料之中地摸到了傘柄頂端半開的縫隙。
熟悉的招式,打着沈澤的烙印。
溫衍捏起一則鋒利的刀片,順着縫隙一點一點割開,很有耐心,也很小心,他忽然開始佩服沈澤,那種上位者的“破壞力”和“生産力”,雖然只是粗淺劃了寥寥幾筆,卻仍舊忽視不得。
等傘柄和頂端圓片分開的時候,溫衍明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順着空心的傘柄滑了下去,于是他将傘換了個方向輕輕一晃,一張卷成圓筒形的白紙倏地落地。
溫衍彎腰撿起,打開,入眼的除了一串數字和“加密,安全”四個字外,就是一個很小的塑封透明袋,躺着一張電話卡。
溫衍愣了一會兒,才明白沈澤的用意,原以為那人要布圈套等着獵物掉入陷阱呢,結果搞半天是打算內部瓦解?
其中摻了幾分善意,連着幾分惡意,溫衍不想深究,反正沈澤這通行事的成本不低,沒有長久的觀察和釜底抽薪的膽魄,這傘也到不了自己手上。
見招拆招罷了,左右自己也不是很任人宰割的羔羊。
黑二在之前的幾下試探中,見識到了溫衍的偵查、反偵查能力,所以即便外面布了眼線網,在房間裏也沒做手腳,不是不想,只是不想撕破臉。
溫衍确認完四周的環境後,就換了個手機,将電話卡塞了進去,對着紙上的數字撥了出去,饒有興致等着。
那頭在響過好幾聲後,才接了電話,一時之間溫衍都有些猜不透沈澤是故意的,還是沒想到這通電話來的這麽快。
“到家了?”沈澤的聲音透過屏幕悠悠傳來,尾音莫名浸了好幾分笑意和熟稔,就好像這只是一通好友閑聊的日常。
溫衍只愣了一愣,然後冷聲道:“我到沒到家,沈隊不知道嗎?”
“我沒別的意思。”沈澤絲毫沒有被揭穿的尴尬,“只是怕你出事。”
溫衍沒有回答。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沈澤話裏話外的用意,比自己想象中的對峙或者試探,要淺薄無害很多,卻又複雜得多,甚至有些荒唐。
“你究竟想做什麽。”溫衍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開口,涼風透過窗戶縫隙刮進來,打在臉上,手上,有點微微的疼。
那頭久久沒有回答,溫衍都開始懷疑沈澤是不是挂掉電話的時候,才聽到一句很輕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方白。”
我當然知道啊,鐵鍋炖自己。
“你想一個人對付黑二,”沈澤沉聲道,“你比誰都清楚,這趟任務跟完後,黑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你性命,甚至不用等跟完交易,只要走錯一步,随時可能前功盡棄。”
“你是他‘身邊人’不假,卻也是最大的後患,方白,我說的對嗎?”沈澤一字一句說道,“身邊人”三個字被他刻意壓得很低,在溫衍耳邊劃出兩道長長交疊綿長的痕跡。
要不是時機不對,溫衍甚至想給沈澤鼓掌。
戰栗在衆口铄金下的方白,以身殉道的陳榮,游走在晦暗地帶不能自拔的林然。
沈澤如果早點出現,可能事情還不會那麽糟。
“陳榮是自殺的吧,”在長時間的靜默中,沈澤忽的開口,真相就這麽輕巧的,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讓三個人重見天日的真相,遙遠的像是與曠野融為一體的冷月,又好像觸手可及,成為一瞬間的事。
“那槍是你開的,他讓你開的。”
溫衍啞口無言,眼中半明半晦,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間呼嘯而過,留下一陣抹不掉的驚悸,沈澤究竟是什麽人?
陳榮還活着不假,那一粒快活大補丸足夠救他一命,但是對于陳榮這種位面土著來說,溫衍這種舉動無異于破壞位面邏輯,是不合規矩的,所以大補丸不能及時生效,起碼要緩上小半年。
現在的陳榮跟植物人差不多,所以溫衍特意将他安置在一個小農屋裏。
無論從哪邊入手,沈澤都不該知道這事才對。
溫衍知道要将任務順利進行下去,省廳那邊的線一定要通,這就意味着必須在那邊,先把自己炖的清清白白,這人是不是沈澤無所謂。
但為了“業績”好看一點,背鍋必須背出水平,背出風格,現在除了開了一槍、捅了一刀之外,自己連皮肉傷都還沒有。
溫衍不求山崩即至、海嘯将臨的那種沖擊,只是覺得不該是這般溫吞、毫無波瀾的模樣。
可溫衍不知道的是,沈澤平靜話語下的不安。
沒有表面端的那般從容,更沒有水落石出、窺探全局的自鳴得意,那種感覺很複雜,他既佩服于方白的一腔孤勇,又氣于方白那種殺身成仁的毫不在乎。
沈澤覺得方白就一個人站在一條橫江索橋上,底下洶湧不盡,橋上到處都是漏空,生與死就一線之差,界限分明。
根本由不得你停下,因為越是猶豫,越是進退不得,橋身就擺動的越發劇烈,能做的就只是義無反顧,風砭膚入骨疼不疼,有多疼,除了自己之外,別人都不知道,連回頭看一眼的功夫都沒有。
只是這路太遠了。
“沈澤,”溫衍低低喚了一聲沈澤的名字,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可以聽見沈澤的呼吸聲,貼在耳邊,很近,很輕,沒有一點縫隙和缺口。
“嗯,我在。”
“你把話說清楚。”溫衍沒什麽情緒,冰冷的開口。
沈澤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方白在害怕什麽。
“我找到了榮哥的遺書,就在一個多星期前,”沈澤低聲道,“也是那時候,找了兩個人在你周遭看着,如果情況有變,以保住你為第一準則。”
這是陳榮想做的,同時也是沈澤想做的。
“遺書?”溫衍根本藏不住詫異,這種通關必備的線索道具,指南怎麽就一點提示都沒有?!
沈澤只稍一聽,就知道方白也被蒙在鼓裏,原先他還以為陳榮死前會将遺書這東西告知方白,好在必要時做個物證,還他清白,現在看來,事實不是這樣。
這人的語氣表明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也就意味着,他是真的打算一個人,抛棄姓名和命途,為了圓一個謊,不得不制造更多的謊,每個謊言都要相應付出代價,陳榮、林然、方白都是,誰都無辜,誰都逃不開。
“是,遺書,他做好了死的準備,知道那一槍下去就能把你摘幹淨,但随之而來的,叛徒的名頭也會跟着落在你頭上,他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只能盡最大所能,做唯一能做的事。”沈澤語氣有些疲累,“方白,我們必須保住你,哪怕只是為了他能安心一些,你明白嗎?”
所以不用這麽抗拒,不用強撐着深一腳、淺一腳、摸着黑往前走。
真相沉悶複雜,壓得溫衍有些喘不過氣來,一股酸澀從心底漸次湧起,一時之間還有些分不清是方白的,還是自己的,只覺得這種脫離掌控的走向很磨人,只想早點離開這個位面。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去飯館,如果我沒有換走那把傘呢,你怎麽辦。”溫衍換了個話題,對陳榮的事避而不談,因為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
“可是你去了,也換走了,不是嘛?”沈澤低笑出聲,見溫衍沒有反駁陳榮的事,緊繃着的情緒卸了大半。
溫衍被嗆了個正着,簡直無語凝噎,自己一個開了天眼的、bug一樣的外來者,竟然拼不過一個局中人,這種感覺就像寫了一張背過答案的試卷,出了分數還是沒有學霸高,憋屈的要死。
“你每天下午兩點左右都要去那個飯館,遇到下雨天也只打這把傘,所以賭一把。”沈澤說道,“你沒去或者沒換走那把傘,也沒事,怎麽放過去的,就怎麽拿回來。”
“可能哪天晚上等你睡覺的時候,找些上不了臺面的法子,比如破窗而入,還省了布局的功夫。”沈澤笑道。
溫衍沒有接口,沈澤也跟着安靜下來。
忽的吹過一陣風,将半合未合的窗戶吹得飒飒作響,溫衍擡起眸子,慢慢走過去,順着方向将窗戶合上,看着不遠處的行人,低聲說了一句“起風了。”
那頭的沈澤輕聲應下。
“方白,試着相信我。”沈澤再度開口。
過了很久,沈澤才聽到一句“好。”
雖然不太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