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天是三十,各家各戶都為了一桌團圓飯在忙碌,萬元和萬玲也沒有久留,替許缙雲剪完頭發便離開了。
隔着一道院牆,外面有成群結隊的小娃在瘋跑,還能聽到他們呼哧呼哧的喘息和紛沓的腳步聲,許缙雲坐在院裏吹着冷風,他原先不覺得冷的,又或者是被凍習慣了,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厚衣裳,風一過,他竟然有些扛不住了,忍不住将衣裳攏緊了些。
馥郁的洗頭膏香氣充斥着許缙雲的鼻腔,可是他還是嗅到了萬元衣裳上的味道,那是一種老舊氣息,衣裳放在櫃子裏許久沒有穿過,也沒有曬過太陽,絕對不如洗頭膏的氣味好聞,可就是讓許缙雲無法忽略,甚至會去刻意捕捉。
許缙雲閉上眼睛,有些貪婪地嗅着領口的味道,屬于萬元的味道。
山裏比不了城裏,街上能玩的,能看的有限,但年味也足,街上人不少,晚上還有場戲能看。
金民一早就陪着幾個妹妹上街,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家裏就他一個人勞動力,全家都指望着他吃飯。
幾個小姑娘都舉着糖葫蘆,經過萬元家,還特別進去打了招呼,大點兒的小妮子跟萬元親近些,把手裏的沒吃的糖葫蘆放到了桌子上。
“元哥,給你的。”
那火紅的糖葫蘆裹着一層米紙,萬元樂道:“快拿走,我不要,給你小孩吃的。”
小妮子面露羞赧之色,“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覺得萬元可有本事了,能帶着她大哥到城裏去找事做,不管做了什麽,總比窩在這山溝溝強。
起初,大家夥聊到萬元去城裏的事情,都是嗤之以鼻,總覺得他不務正業,不好好幫着家裏把地種了,好高骛遠,做着出人頭地的春秋大夢,日子一久,大家的話風又變了,誰不想出去啊,可惜他們沒萬元的那膽量,嘴上貶低萬元,心裏眼紅着呢。
周金民推了妹妹的腦門一下,“思春呢你。”
萬家人一聽,都哈哈大笑,小妮子被點破也不氣惱,癟了癟嘴,“怎麽啦?我就喜歡元哥這樣的,鎮上這幾個男娃都太小孩氣性,整天就想着怎麽逗那癱子。”
周金民的妹妹才十歲,說這話原本只是逗大家夥一個樂,童言無忌,但萬元在聽到許缙雲的時候,下意識多問了一句。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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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子眼睛铮亮,“還有誰啊,三娃子他們呗,今早還在街上撞見他們買炮仗。”
時間不早了,周金民得帶着妹妹們回去了,桌上的糖葫蘆沒有拿走,是妹妹非得留給萬元的。
一年到頭見不到什麽葷腥,也就過年的時候能吃上一回大肉,萬元大半年沒回來,姐姐今年特別多加了兩個肉菜,借着氣氛,萬元還陪着他爹喝了兩杯。
也不知道從幾時開始,時不時從外面傳來炮仗的聲音,每回都是一兩響,炸得并不久,光是聽着頻率,就能猜到是小孩在玩。
要不是為了守歲,爹和奶奶早就睡覺去了,萬元看向放在櫃子上的糖葫蘆,他猛地起身,抓起糖葫蘆,連理由都懶得找,“爹,你們先吃着,我一會兒就回來。”
“你上哪兒去啊?晚點還等着你點炮呢。”
“您又不是能點。”萬元頭也沒回,跑得飛快,炮仗一炸,瞬間将他的聲音淹沒。
去哪兒?萬元自個兒也沒想好,就是這雙腿不聽使喚,鬼使神差地朝着許缙雲院子的方向跑去,老遠看見幾個黑影趴在牆頭上。
入夜後外邊的風更大了,過不過年的,和許缙雲關系不大,他原打算跟平時一樣早點回屋睡覺。
桌上還放着萬元白天拿來的饅頭和花卷,他原是不怎麽吃東西的,解手不方便,可一想到是萬元拿來的,他又不想白白浪費掉。
門外有萬元白天劈好的柴,爐子裏的火一天沒斷過,許缙雲将花卷放到爐子旁煨熱,自己則靠在輪椅裏走神。
他說不上來是種什麽感覺,好像是萬元替他洗了個澡,他又重新活了一次,他原本是陷在了沼澤裏,就等着沼澤将他一點點吞噬,偏偏萬元拉了他一把。
那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很奇妙,奇妙的同時,又讓他沒有方向,萬元幫了他一回又怎麽呢?他這樣一個癱子,是沒有以後的,他沒有希望,也沒有目标,茍延殘喘。
炮仗的聲音并不陌生,只是格外的近,像是從院子裏傳來的,許缙雲用手碰了碰花卷邊緣,已經熱乎了,他拿起咬了一口,不打算出去瞧瞧,可院子裏鬧得動靜很大,許缙雲只能推着輪椅出去。
今晚旁人家都燈火通明的,自己這院子即便是沒有點燈,也能隐約看到牆頭趴着的幾個小娃,一道火光從牆頭扔出,在天空劃出一道白光,最後掉在了院子中央,“啪”的一聲炸開了,幾人拍手叫好,絲毫沒因為許缙雲的出現而害怕。
牆下的那口枯井旁散落着石塊,許缙雲眉頭微微擰緊,那是萬元白天才掃過的院子。
“喂!”忽然,熟悉的呵斥聲打斷了小娃的惡作劇,他們立馬從牆頭跳了下去,“回你自家炸去!”
是萬元。
小娃還跟萬元還嘴,“過年就他家不放炮,多晦氣,我們幫幫他呗。”
“你家現在也沒放,放你爹褲衩裏去,看你爹今天揍不揍你。”萬元怕他們還淘氣,“給我。”
這瘾還沒過夠,炮仗都被沒收了,幾個小娃意興闌珊地跑回了自家院子。
萬元揣上炮仗,上前去敲門,剛敲一下,門自己就打開了,許缙雲就坐在堂屋門口。
“你晚上不鎖門啊?”這破爛院子裏什麽都沒有,确實沒有鎖門的必要,萬元順手把門一關,便朝許缙雲走去。
萬元把許缙雲推進了屋子裏,火爐還在燒着,隔着一旁的花卷被火爐烤得都發黑發硬了。
“你怎麽來了?不用待在家嗎?”許缙雲倒也不尴尬,自己更落魄的樣子,萬元都見過。
萬元坐到板凳上,從袖子裏掏出糖葫蘆放到許缙雲腿上,“我家人多,我姐陪着我爸和我奶的。”
糖葫蘆的紅色透過了油蠟紙,許缙雲舉着來看了一眼,給他的?
萬元解釋道:“嗐,金民妹妹非要給我,我又不愛吃這玩意兒,你嘗嘗。”
說話間,萬元偷摸着打量了一下屋子,尿壺放到了角落,窗戶大開着,爐子裏的火也沒有滅,這說明許缙雲有把他的話放進心裏。
他一拍許缙雲的肩膀,倍感欣慰,“這就對了,現在多好啊,利利索索的,要是……要是你再練練,說不定還能走呢。”
萬元喝了點兒酒,腦子一熱就有點說大話了,許缙雲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他知道萬元好心腸,但是他以為萬元來一次兩次後,就會把他抛之腦後,這是第幾回了?還會有下回嗎?
萬元不怎麽會喝酒,也就是陪他爹高興,被爐子一烤,腦袋熱熱的,都有點困了,他拖着板凳往牆上靠,懶洋洋跟許缙雲說話。
“我還心想,這院子要是又亂七八糟的,我以後就不來了。”
萬元是說笑話,許缙雲卻當了真,原本撥開油蠟紙的手頓了一下,擡頭看着萬元的臉。
“幹淨你就來嗎?”
“肯定啊,不然我今天不白幹了嗎?”萬元深吸了一口氣,眯着眼睛,見許缙雲還舉着糖葫蘆沒動靜,“你也不愛吃啊?”
許缙雲忙低下頭,他很久沒嘗過糖葫蘆的味兒了,張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着味蕾。
萬元擡起下巴,後腦勺抵着牆壁,目光一直停留在許缙雲身上,許缙雲的吃相很斯文,一只手舉着糖葫蘆,一只手接着糖渣,粉嫩的舌尖将山楂和大塊的糖衣裹進了嘴裏,嘴唇被糖衣染紅了不少。
“好吃嗎?”萬元真不喜歡這種小孩吃的零嘴,可他就想聽聽許缙雲是個什麽想法。
許缙雲點了點頭,下一秒,他手腕一緊,萬元湊到他跟前,“我嘗一口。”
許缙雲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傾,連忙用手幫萬元接住,萬元咬了一口,酸得眼角有點抽搐,“還是酸。”
“你不回去嗎?”許缙雲緩緩放下胳膊,用手捂住了萬元剛剛握住的位置。
萬元把兜裏的炮仗和火柴摸了出來,“出來這麽久,我是得回去了,不然我爹肯定要罵人的,炮仗我幫你放吧,早放晚放都一樣,走個過場。”
萬元沒讓許缙雲送,特意站在許缙雲的窗外,把剛收繳的炮仗全點了,那一瞬間,火光四射,噼裏啪啦的,眼睛被火光燎花了,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響。
放完炮,許缙雲看着萬元離開,等院門關上後,他轉頭看向了吃剩下的糖葫蘆,堅硬的糖衣被火烤得有點化了,流成了水滴狀。
他拿起糖葫蘆,用舌尖舔了舔外邊的糖衣,那種濕漉漉的感覺,像是萬元吃過留下的口水,明明是甜的,萬元怎麽會說是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