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狐罂
北方的風,多少有些豪爽,不似南方的清風,含蓄而羞澀。飄揚在半空的錦旗被北風緊緊地卷着,甩出很大的聲響,連續半月,不眠不休。便是今天入了山的時候,才漸漸平穩,錦旗飄搖的弧度也變得柔和。
從剛向柔,它的聲音并不含糊。
綿長的舉着鮮豔紅色錦旗的隊伍曲折匍匐,越過遼闊無垠的西西草原,進入東麥山西側官道,才意味着已經到了闫亞國的邊界。
鳳汐眠一身白衣塑身,高高的衣領幾乎将她纖瘦的脖子包裹,阻擋了那頑劣的凜冽被風。及腰長發被她盡數挽起,圈禁在白色絲繩裏面,僅有的散發在她的額前随風騷動,時常掠過她那黑溜溜的眼珠子,讓那雙美麗的眼睛有幾分朦胧的蠱惑。
她本是那樣柔美的女子,可騎在馬背上的她,仍有幾分男子的英氣,足以彌補其纖瘦身子表現出來的柔弱。
她的身後,紅岫綠鞠同樣是一副男子裝扮。她們是木清瀾挑選出來的和親公主的陪嫁丫鬟。
先前她們并不清楚鳳汐眠的身份,木清瀾喊她一聲小眠,她們便跟着喊小眠姐,只知鳳汐眠是木清瀾最看重的一個關門弟子,自她們入門以來她就一直待在酔閻黃林裏,從未出去過,真真實實的一個清冽的美人仙子,世外桃人。
鳳汐眠雖然平日裏為人較為清冷,但天賦卻是很不錯的。通常情況下,木清瀾教給她們的東西,她鳳汐眠只需看一遍便領悟通透,而她們這些人卻要看上幾遍,再練上幾遭,才能勉強領悟。
還好在她們練功習武懵愣的時候,鳳汐眠偶爾會給她們指點一二,她們才能在酔閻黃林擠進前十名,現在的她們,也就勉強可以配得上當公主的貼身丫鬟。
當然,木清瀾讓她們跟去和親,一來是鳳汐眠用不慣生人,二來,紅岫性子直,見不得別人欺負,勢必不會讓鳳汐眠受委屈,而綠鞠性子穩,心細純良,也能看着紅岫,為鳳汐眠分擔。
“公子,前面就是東城了,我們是要現在進城,還是在城外的驿站稍作休息,明日再進城?”說話的是綠鞠。
鳳汐眠坐在馬背上,瑤瑤眺望,一絲不動,除了必要的眨眼,她的神色從最初的淡漠,到現在依舊毫無波瀾,好似她所注視的地方,她從未踏足。但紅岫綠鞠知道,那個地方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出發前,木清瀾曾經對她們提過鳳汐眠的一些禁忌,其中一個便是東城。
東城是闫亞國最繁華的都市,也是鳳汐眠曾經生存的故鄉。離開的這五年不長,卻恍若過了大半世紀,再見,該是物是人非了吧。鳳汐眠久久望着那裏,微微出神。
後面的護送侍衛也不敢多嘴,只是挺直腰板地站着,毫無疲倦之态。他們都是鳳皇親自挑選出來的精英,僅一個戰天棘将軍便能以一敵百,其他部下,戰鬥能力雖不及戰天棘,但以一敵十還是可以的。
“公子?”紅岫欲上前提醒,被綠鞠拉住,“不要忘了姑姑的吩咐。耐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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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岫咬了咬嘴巴,看着鳳汐眠的背影出神,“我這不是怕公主傷心嘛。”她還是覺得這個和親委屈了公主。
不知過去多久,鳳汐眠才躍身下馬,“休息吧。”
綠鞠和紅岫本想上前攙扶,卻被她稍稍避開了。她們知道鳳汐眠不喜歡別人的觸碰,并不覺得有什麽,放下手後便跟在她的後面,至始至終都與她保持着一步的距離。
這也是她的禁忌之一。
“你守在公主身邊就好。”鳳汐眠略略提眸,看了眼戰天棘,戰天棘當即會意。在驕子落下之時迎了上去。
裏面走出一個紅衣新服的女子,她先是朝鳳汐眠點頭簡單行禮,才在侍衛的引路下移步進驿站。
驿站的人本來就不多,整個驿站包括老板也才五人。冰岐國的這行人入住之後,充其量也只是讓這裏看起來沒那麽空洞冷寂罷了。
鳳汐眠不喜熱鬧,挑了靠邊的桌子坐下,其他侍衛也不是輕易開口說話的人,進了驿站這麽久,回響在耳邊的,幾乎都是跑來跑去的小二。
未幾,驿站外進來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男人,似乎并不顧忌這滿屋子的士兵,神情閑散,四顧一掃,就要往紅衣新服的‘公主’走去。
小二是個機靈的人,在官兵動劍之前,忙上去攔截,“這位客官,今日店裏已經坐滿,您還是去別家吧。”
那人看了小二一眼,似笑非笑,“這附近除了這家驿站,還有別家?”
“順着這條路往前再走三裏,就有了。”小二指着外面,一本正經地說。
“三裏?”男人動了動嘴角,懶得多費口舌,直接抓起小二的脖子将他往旁邊丢。這時,有一道沉斂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來我這裏湊一桌。”
男人淡淡轉過身,不羁輕笑,緩說道:“我介意。”
戰天棘微微蹙眉,欲用目光尋問鳳汐眠,哪知他這一看,男人也跟着看了過去。那人明顯詫異,視線由她的眉毛往下拉,将她那精致的五官都看了一遍,女扮男裝四字渾然自得。
男人好看的眉峰輕挑,下一瞬轉了腳風,直接往她那桌走,并在她對面坐下,“這滿屋子的男人裏面,就你最好看。瞧你這皮膚……比女人的還嫩,再看看這臉蛋,這身材,簡直秀色可餐,怕是沒幾個女人能比得過吧。”
“無恥之徒。”紅岫站起來就要拔劍,綠鞠忙拉住她,低聲說道:“紅岫,莫要激動,小心洩露了公子的身份。”
鳳汐眠面無波瀾,仿佛跟前并無他人一般,靜靜地端着茶喝,飲下之前還輕輕地吹了幾口。
“這是什麽茶,喝得這麽香。”許是鳳汐眠不接茬,男人另外找了話題。
但鳳汐眠依舊不給反應,他便自己動手,五指剛要去碰那茶杯,茶杯卻像遇見瘟神一般迅速往旁邊挪了。他繼續抓,它繼續移,幾番下來,倒顯得他自己一身狼狽,不由輕聲低呼,“見鬼了?”
旁邊有低笑傳來,是那幾個小二。座下的士兵倒也想笑,不過他們管得住嘴皮子,沒有主人的允許,他們就是憋死也得憋着。
茶杯抓不着,男人偏要較勁了,使出渾身內力和鳳汐眠做較量。眼看茶杯就要被他囊在手中,不想在那半掌的距離裏,茶杯突然破裂,茶水豁然炸開,那滾燙的水珠像長了眼睛似的全部往他臉上撒,他疼得跳起來,手捂着臉一陣哀嚎。
驿站裏一陣寂靜,只有男人的鬼叫的聲音流連往返。
須臾,男人将手放下,整張臉竟已經被燙紅了半邊。他瞪着鳳汐眠,“你故意的?”
鳳汐眠這才悠悠轉眸,依舊雲淡風輕,“我不習慣和別人共用茶具,公子一定要用,我只能毀掉了。”
“剛剛這茶水明明沒有這麽燙……”他咬牙切齒,一時更覺丢人。他哪裏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人還有這等深厚內力。
鳳汐眠不打算理會他的無理取鬧,準備回房休息。可男人不肯就此罷休,三番幾次攔在她前面,“今日我本來是想劫個新娘回去嘗鮮的,不過我對你倒是更有興趣。不如,今夜你跟我走一趟?”話畢,正準備動手,卻有一股強厚的內力無形逼來,直接将他從鳳汐眠身邊逼退幾步,他下意識地看向後面那片深林,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不只是他,戰天棘等人也察覺了異樣,一邊提防眼前這個男人,一邊警惕外面隐藏的高人。
“今日算你好運。”男人沒頭沒尾地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他的步法速度很快,可見其功夫不低,至少在戰天棘之上。不過鳳汐眠留意的不是他,而是方才出手的那個人。
那樣熟悉的功法,讓她想到了一個人——溫狐罂。
五裏開外,與東麥山遙遙相對的西峰林。
墨色長袍的男子負手站在山頭,手裏拿着玉笛,依舊沒有吹。這個玉笛是他母親留下來的,他格外珍惜,舍不得用,也怕因此感傷。
曾經有個女子說過,他和這個玉笛像是兩兩相惜,一樣的孤獨,惹人生憐。所以她為他織了一個紅心結吊墜,讓這玉笛看起來不那麽蕭條,他便也能沾沾喜氣。這話聽起來像從傻子裏說出來的,可他還是把它挂上了,從此陪伴他的不只是母親,還有她。
“哥,你剛剛為什麽攔着我。”溫狐舟從驿站出來,心情就一直不佳,“剛剛那小白臉就是個女的,就他們那點小把戲,根本騙不過我。我走南闖北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吃了這麽大的虧,要不是有你攔着,我這回非得給她一個教訓不可。”
溫狐罂淡淡蹙眉,“此事到此為止,莫要再生事。”
“這怎麽能叫生事呢?”溫狐舟不滿道,“那冰岐國和闫亞國結親意味着什麽你比我清楚。鳳皇向來野心勃勃,這門親事一旦促成,屆時冰岐國就會揮兵西下,到時候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天貍國。天貍國和我們唇齒相依,他們敗了,我們還能安然無恙?”
溫狐罂沒有給反應。
溫狐舟繼續憤憤不平,“哥,你已經出來整整七年了,你真的打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家鄉遭來橫禍?”
“沒你說的這麽嚴重。”這門和親不用他們阻攔,也自然有不少的人在從中作梗。再說,他們能看出這層利益關系,闫亞國的君王又怎能不明白。
溫狐舟摸了摸嘴皮子,覺得該想另外的法子将他從袖手旁觀的位置上拉出來才是,想來想去,還是盯上了他手中的玉笛,“哥,你是不是還對母妃當年做的事耿耿于懷?”
這話一出,溫狐罂臉色立馬不好了。
溫狐舟沒心沒肺地扯了一下嘴皮子,又正了正臉色,道:“當年那件事母妃縱然有錯,可你離開這麽多年,對朝廷不管不顧,她也受到懲罰了。而且她一個人成天面對一國子瑣事不容易。父皇當年撒手人寰,留下這麽大的爛攤子,你這個太子倒好,直接撒手不管遠走他鄉……母妃為了守住這個位置,可謂是煞費苦心啊。”
說完,他擡頭去觀察某人的臉色,不想他也正看着他,一雙清澈的眸,幽深卻又清亮,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一切,他頓時覺得口幹舌燥,吞了口唾沫,聽他說道,“正好,你可以回去了。”
“……那你當我什麽也沒說。”溫狐舟退而摸鼻子,小聲自言自語,“反正到時候若是戰火延綿波及百姓,焦頭爛額的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