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瀕死
安昀澤在病床上蜷縮成了一團蝦米,如果不是露出了一張冷汗淋漓、蒼白清隽的臉,任誰也看不出被子下還藏着個人。
人類社會進化的過程從未一帆風順,暗藏的危險猶如帶毒的荊棘,不依不饒地糾纏着探索者的腿腳。人們斬斷了大部分枝蔓,但總有些生命力旺盛的惡魔遺留了下來。
早在人類第一次離開太陽系時,一種詭異的射線已不知不覺地穿過當時尚不完備的防護服潛伏在了出艙作業者的身體裏。它狡猾地逃過了層層檢查,附着在血脈和基因裏被遺傳給了人類的下一代。
遠星系β射線遺傳綜合症——這就是這種新型遺傳病的學名,它的發病率很低,卻絕對致命,在人類壽命被延長至兩百多歲的今天,醫學界仍然對它束手無策。由于無法在産檢中發現顯性患者,許多新生兒因此被遺棄在福利機構裏,迫于治療費用的高昂,他們只能做最基礎的療養,往往活不到成年。
安昀澤不幸剛好是該遺傳病的顯性病患之一,又萬幸剛好生在一個不差錢的家庭。
他是父母利益結合下的産物。二十七年前,安氏集團董事長安遠鵬和星河娛樂總裁甄淩娅進行了商業聯姻,僅一年後,甄淩娅便有了身孕。可惜,安昀澤剛出生就被檢查出了顯性遠星系β射線遺傳綜合症,醫生預言他無法活過二十五歲。
安、甄夫婦之間毫無感情,之所以生下安昀澤完全是為了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面對眼睛還沒睜開就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的兒子,夫妻二人皺着眉頭,第一時間調整了後續計劃——安排安昀澤住院治療,再生一個健康的繼承人。
七年時光轉瞬即過,安、甄兩家再次迎來了一個新的小生命。這個男孩在萬衆矚目中降生,長得白嫩可愛,是一個健康正常的嬰兒。
沒有人發現,在不遠處的拐角後面,一個極為瘦弱矮小的孩子正偷偷探出腦袋,向沒關門的豪華病房裏張望。
孩子披着印有醫院LOGO的寬松白色病號服,露出一雙伶仃的腳踝和冰冷的赤腳。他太瘦了,愈發顯得腦袋大身子小,像一個重心心倒置了的不倒翁。孩子細細的手背上還埋着滞留針,一頭短發暗淡枯黃,臉色發青,他定定地望着那間傳出歡笑聲的病房,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濃濃的羨慕和渴望。
他仿佛一個小小的幽靈,輕飄飄地落在陰影裏,好奇而凄然地張望人間。
“昀澤!謝天謝地終于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一名女護士急匆匆地跑過來,滿臉焦急地一把抱起孩子,摸了摸他的腳,心疼地道:“出來也不穿鞋!我今天一定要告訴彭醫生!”
孩子沖她展開一個甜甜的笑容,擺出一副撒嬌臉,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女護士掙紮片刻,還是不敵賣萌威力,威嚴掃地道:“好吧,最後一次!下次再随便出來我一定告訴彭醫生!”
叫昀澤的孩子把小臉埋在她肩上蹭了蹭,伸出手臂摟主了她的脖子。女護士颠了颠他的屁股,感受着他好比一只小貓般的體重,內心深深嘆了口氣。
她在醫院工作了二十多年,自認見過不少人間冷暖,卻依然被安昀澤父母的冷酷所震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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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能把患病的大兒子扔在醫院整整七年不聞不問,轉頭又對健康的小兒子予取予求。人心都是肉長的,可女護士卻覺得他們的心是鋼鑄的。
“可能是因為自己不夠有錢,所以才無法為了利益罔顧人□□。”女護士自嘲地想。
“爸爸媽媽長得真好看……”忽然,一個小小的聲音自肩頭響起,女護士低下頭,發現安昀澤還在越過她的肩膀向病房裏看去。
女護士吸了口氣,柔聲道:“昀澤乖,我們該回去吃藥了。”
長得再好看有什麽用?不過是一群人面獸心的東西。
又過了幾年,女護士因身體原因辭職回家,醫院給安昀澤重新安排了一個護工。新護工是個中間人,做事妥帖細致,只是沉默寡言,經常一天也說不到一句話,令他多少覺得有些無聊。
安昀澤身體不好,卻有一個聰明的腦子。但凡精神尚好,他就會連上星網,從中學習一切感興趣的知識。他甚至還在某個著名的機甲改裝論壇匿名發過幾張帖子,算是個改裝界的小粉紅。
然而随着年歲的增長,安昀澤的各項身體機能也衰敗得越來越厲害,病症發作一次比一次更令他難以忍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已油盡燈枯,時日無多了。
為保證空氣潔淨,這間病房裏沒有真正的窗戶,空氣交換完全依靠隐蔽的換氣設備來完成。身為醫院的VIP大戶,安昀澤病床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個嵌入式的碩大屏幕,據說采用了某公司的最新技術,造價不菲。它支持聲控,可以播放所有能在星網上找到的資源。它還可以設置成“彩窗模式”,自動循環播放地球人類已知的所有風景照片,力求像素和色彩的極致還原,讓人們足不出戶感受最真實的自然風光。
現在,屏幕上剛從木星軌道照片轉換到地球風景。安昀澤斷斷續續的意識勉強連上視覺神經,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才發現那張圖片是威尼斯狂歡節寫真,幾張荒誕的假面重重疊疊,右下角還有一個著名攝影師的簽名。
“嘀——來自探視處的通訊請求!‘昀澤哥,我是木桐!’”
忽然,一道電子音從床頭響起,安昀澤有些遲緩地眨了眨眼,有氣無力道:“……接。”
通訊很快被接了進來,威尼斯狂歡節的圖片變成了探視處房間的動态影像,一名身着淺藍色連衣裙的少女正坐在沙發上,笑着沖他揮手。
木桐曾因某術後并發症同安昀澤當過一段時間的鄰居,天性樂觀開朗,是安昀澤唯一的朋友,即使痊愈出院後,她仍時常會回醫院看望他,講些外面的見聞和自己的生活趣事。
“昀澤哥,你的攝像頭什麽時候修好啊?我都好久沒看見你了,你知道這對一只顏狗來說多麽殘忍嗎?”木桐随口抱怨了一聲。
安昀澤三個月前找了個借口拒絕在通訊時打開自己這邊的攝像頭。他自認現在的形象和一具骷髅沒什麽區別,還是不要殘忍地戳破女孩心中的幻想了。
“……前兩天小侄女來我家玩,一直纏着我講故事,不講就哭,哭得我差點給她跪了!好不容易讀一個,她居然說那故事她都聽過八千遍了,要聽別的。”木桐一臉無奈地道,“她出生都還沒有八千天呢!”
安昀澤輕輕提了提嘴角,泛着四起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光彩。
“不過我神通廣大啊,最後還是找到了一個她沒聽過的。”木桐笑起來,眼中閃爍着小小的得意,“那個童話叫《白雪公主》,年代很久遠了,我自己都沒聽過。”
“《白雪公主》?”安昀澤有些沙啞地問:“是什麽樣的故事?”
木桐想了想,精辟地總結道:“就是一個瑪麗蘇公主和惡毒後母的撕逼大戰,最後公主嫁給了一個有戀屍癖的王子,後母邪不勝正,自食惡果。”
這個……聽起來還挺玄幻的。
安昀澤精力有限,木桐沒能待太久,便與他約好下次見面。安昀澤笑着同她道了別,心裏對下次見面并不抱太大希望。
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下一秒就不行了,說出還不過徒惹她傷心,何必呢?
病房裏又恢複了靜谧,唯有換氣口工作時發出輕微的白噪音。安昀澤閉着眼卻睡不着,輾轉反側良久,決定還是到星網上混一會兒。
他先登錄論壇賬號回了幾個帖子,而後想起木桐剛才提了一嘴的故事,就順手一艘,找到了一個《白雪公主》有聲讀物。他也懶得再睜眼睛,便把音頻下載到本地文件,點開了播放。
“嚴冬時節,鵝毛一樣的大雪片在空中到處飛舞着,有一個王後……”
不知是哪個年代錄的音頻,音質不是很好,時不時還夾雜着刺耳的電流音。讀書的女聲帶着浮誇的抑揚頓挫,給整個故事蒙上了一層詭谲僵硬的陰影。
安昀澤耐心聽完了整個故事,感到自己的邏輯被從頭到尾侮辱了一遍,遂憤憤地手動删除音頻,用力裹緊了被子。
所幸這一次,他很快睡着了。
“……心率過速!”
“準備搶救!”
安昀澤覺得自己耳朵上似乎被蒙了一層厚厚的膜,醫護人員慌亂的喊叫忽遠忽近、模糊不清。他奮力想睜開眼,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迷迷糊糊間,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碩大的黑影,正向他緩緩俯下身。
對死亡的恐懼瞬間席卷了他,無論做過多少次心理建設,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還是無法放棄對生的渴望!
救命!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讓我活下去!
安昀澤發出了一聲沒人聽得見的尖叫,一股涼意順着脊柱爬上頭頂,他的靈魂劇烈掙紮,企圖重新鑽回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裏。
突然,一個聲音憑空出現在他的意識裏,帶着某種奇怪的金屬質感冷冷地道:
“收到申請,是否接受童話反派演繹任務?”
“……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每一位點進來的讀者!
鞠躬!
白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