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绮陌春深翠袖香(4)
夜色初降的夏末,裹着蟲鳴的晚風徐徐而入,虞紹桢選了盒磁帶,把音量按得極低,輕快地旋律如溪水般流出,緩解了車裏讓人漸覺尴尬的沉默。他一邊開車,一邊用心捕捉錄音機放出的歌聲,聽着聽着,忽然被首曲子迎頭敲了一記,他凝神又等那歌手唱了一遍,果然是煩什麽來什麽:
“The only girl I care about has gone away.
Looking for a brand new start
But little does she know that when she left that day.
Along with her she took my heart. ”
他小心翼翼地從後視鏡裏去看晏晏,卻見晏晏歪着頭靠在椅背上,不聲不響合着雙眼,像是睡着了。
虞紹桢松了口氣,立刻關掉音樂,晏晏仍舊毫無察覺的樣子, 他心裏不由一嘆:晏晏白天在律所裏做事,晚上回家還是像做學生的時候一樣,對着一衆能砸死人的大部頭“做功課”,眼睛下頭都浮了青影……他從後視鏡裏細細端詳,鬼使神差地停了車。
銀亮的下弦月挂在水杉樹的腰間,被驚動的雀鳥驟然飛起,又很快藏進了樹梢。平日裏即便他趁着晏晏在陪悠悠的時候湊上去玩耍,晏晏也會很快走開,唯有現在,他們才像是一家人。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能看見晏晏耳邊的發絲被夜風輕輕吹擾,能看見悠悠嘴角一圈口水的印記……他不知道已經會笑會跑會說“爸爸、媽媽、寶寶”的悠悠,有沒有察覺到父母之間的異樣?在不久的将來,他們又該如何跟她解釋這異樣的由來。
他忽然有點感激祖母,雖然奶奶一向對家裏人特別是女孩子要求多多,可要是沒有人老人家這點熱心,他連眼前這一刻小小的團圓也不會有。他盼着這一刻能再長一點,長一點點,就算滿足多不過心酸,可是後座上的人已經醒了。
晏晏困惑地看着窗外:“這是哪裏?”
“呃,這裏……”虞紹桢正在腦海裏快速檢索恰當的借口,忽見不遠處的樹影間閃出一團星星點點的黃綠色螢光,便道:“有螢火蟲,我想讓悠悠看看。”
晏晏也看見了那片飄舞的螢光,卻道:“有螢火蟲的地方蚊子也很多,會咬她的。” 話雖如此,還是輕輕喚了喚懷裏的小人兒:“悠悠,悠悠,要不要看螢火蟲?”
虞紹桢忙道:“是我沒想到,那就不要下車了。”
小憩了一陣的悠悠一被媽媽叫醒,嘴巴立刻扁了起來,晏晏忙不疊地一邊拍撫一邊輕輕哼了幾句熟悉的歌謠給她聽,等小家夥露出笑臉,在夜色中輕舞的螢火蟲正好飛到了近旁。
晏晏指點着女兒去看,悠悠不知螢火蟲為何物,亦不覺得這些閃閃發光的小蟲子有什麽特異之處,只學着母親的口吻重複道:“蟲蟲……蟲蟲飛……”
虞紹桢回過頭笑道:“像不像小星星?”
悠悠聽了,立刻便道:“星星……小星星……亮。”
那團螢火蟲慢慢飛遠,悠悠仍在念叨“星星飛” “蟲蟲亮”,虞紹桢笑看着她,對晏晏道:“她會說這麽多話了。”
晏晏也不覺一笑,緊跟着心底便是一震,肅然道:“開車吧,已經九點鐘了。”
虞紹桢低低應了一聲,發動了車子。車燈的光束消失在遠遠的夜色裏,他回想起方才片刻的溫柔靜好,就仿佛那群不期而至又消失在樹影裏的螢火蟲,是他藏在心底的一個夢。
悠悠一洗完澡,連牛奶都顧不上喝,就趴在保姆懷裏睡着了。晏晏看着她愈發酷似虞紹桢的眉眼,沒來由的一陣驚惶。
她曾經想過今生今世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可是身邊這個甜夢沉酣的嬰孩卻是他和她之間,無法改變,無法擦除的聯系。繼母和姑姑偶爾來探她,總免不了旁敲側擊,拿悠悠做由頭,慫恿她和虞紹桢和好。
然而,她只要想一想這個可能,難以承受的背叛之感就會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背叛了她百轉千回才看清的自己,亦背叛了長眠不醒的阿澈。
如果在經歷了這許多之後,她真的可以若無其事地和他重歸于好,繼續去做她十七歲時的甜夢,那他們的痛苦是為了什麽?阿澈的離開又是為了什麽?她為不愛他而做出的努力,就像她幼稚的愛情一樣,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她不再愛他,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點自己。
旁人都覺得念書辛苦,出去做事更辛苦,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辛苦比曾經的患得患失、忿恨妒忌、孤獨脆弱……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她會被人需要,而再不是等待別人給予的小女孩。所以即便是最瑣碎的程序,最反複無常的當事人,她也願意面對。和他們的生活相比,她曾經為之苦惱落淚,念茲在茲的事都變得氣球一樣輕盈。她甚至變得會講故事了——從前她永遠都是那個聽別人說話,然後露出甜美笑容的乖巧女孩。
可是如果她又回頭去愛他,她會變成什麽樣?
在每一個他離開的日子坐立不安,像雷達一樣探測他和其他所有人尤其是女孩子的關系,她哭鬧、歡笑、歌唱、舞蹈……甚至離經畔道都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她根本不了解他是個怎樣一個人。
她不能想象現在的她要怎麽樣才能去愛他?
她做不到。
她做得到的,只有鑽研明确而清晰的證據和法條。
她接受雜志采訪時提到的案子,連左瑛也覺得棘手,那個經常被丈夫酒後毆打的主婦,不僅不能以此博得同情,反而還成了她預謀殺人的動機。死者除了頭部外傷,真正的致死原因是甲醇中毒,可她家中的存酒和空酒瓶都被驗過,并無問題。警方不免懷疑是不是有兌了工業酒精的酒被人處理掉了,而當晚有在外頭放鞭炮的鄰居作證,确實看見她離開是手裏拿過一個空酒瓶……她說自己臨出門時順手從門邊拿了個空酒瓶,只是為了自衛,吓唬還想追他的丈夫,走了一陣就丢随手丢掉了;但警察根據她當天的活動路線,并沒找到瓶子。
雖然理論上疑點利益應該歸于被告,但法官會更願意相信誰的故事呢?
尤其是死者血液裏的甲醇至今也沒找到來源。
她們雖然不好過多地對外界談論這個案子,但拜她那日的雜志采訪所賜,有好事的記者已經把案件細節發掘得差不多了,新聞紙上不乏同情之論,更有人列舉了近年來女性犯罪的諸項事由,頗有一些被暴力虐待後或反抗或報複,導致傷及人命的案例。兩年前,本地法院也審理一個妻子因為丈夫多次外遇且頻繁家暴而投毒殺夫的案子,被告雖得了一些同情,但按故意殺人罪仍然判了二十年徒刑。當時的律師試圖以被告的精神狀态不穩定辯護激情殺人,但在法官看來投毒的方式更像是處心積慮的預謀。而一個在推打中用刀劃破了丈夫股動脈的被告,則被判防衛過當……
一個個舊案例再度被傳媒拎出來整理讨論,名律師和學者亦有接受采訪或者撰文分析的。還有記者接二連三地聯絡律所和法援中心,想要借着這個風頭再約她做采訪。晏晏都一一婉拒了,她知道,這些邀約并不是因為她有什麽法學造詣,更不是因為她在參與了這個案子,而是因為她是虞家的人,豪門少奶奶的生活永遠有人喜歡看,何況這一回還有點與衆不同。
左瑛端着咖啡經過時,聽她好脾氣地又推掉了一個記者,微微一笑停住了腳步:“下次如果有法制新聞的記者約你做采訪,你可以答應他,但是要有個條件。”
“接受記者采訪還可以提條件的嗎?”
“當然了,是他們來約你,又不是你求着他們要出風頭。”
“什麽條件?”
“你讓他們去找你們學校的陸仲仁教授做采訪,如果他們能采訪到陸教授或者請他寫一篇談這類案子的文章,你就接受采訪。”
“為什麽?陸教授是我們法學院的元老。”
“是,所以他說的話會很有份量。”
晏晏惑然道:“可是,我也只是聽過陸教授的講座,和他完全不認識,我這麽說人家一定覺得很奇怪。”
“那又怎麽樣?”左瑛笑道:“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勵記者們做點更有意義的工作。”
晏晏沉吟片刻,又道:“……萬一陸教授的态度對我們的案子不利呢?”
左瑛慢慢喝了口咖啡,篤定地看着她道:“我們在法援打官司,除了幫人以外,更重要的是讓有價值的問題被讨論。做律師,除了争官司的輸贏和當事人的利益,也要争一争公平公正和公義。參與讨論的人越多,這些問題就越會被重視,對所有人都有好處。”
晏晏點點頭,轉念間又蹙眉道:“那如果他們真地采訪到了陸教授,我也得接受他們的采訪?”
左瑛莞爾一笑:“想要做名律師,一定要學會跟傳媒打交道。”
晏晏勉強笑了一下:“我沒打算做名律師。”
左瑛聽了,面色一沉:“那你最好辭職了,如果一個女孩子沒有這樣的志氣,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圈子裏跟男人平起平坐,我也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陪一個随便玩玩的少奶奶打發時間。”
晏晏連忙站起身,急道:“不是,我不是随便玩玩,我是認真來做事的,我只是……”
左瑛觑着她輕輕一笑:“行了,我逗你玩的。不過,你必須要有點野心,才能真正把事情做好。”
ps:之前看到有讀者在留言說到關于海軍的事,海軍确實是個很有意思的兵種,特別是對中國來說。歷史上我們海軍不太行,尤其是明清兩朝長時間的海禁,水師都是在淡水裏活動。近代海軍的來歷大家歷史課都學過,就不用我廢話了。
北洋水師事無巨細都學的是英國人,一說張裕創辦的時候,葡萄酒的一個大客戶就是北洋水師。倒不是因為北洋水師特別矯情,而是全世界的海軍都差不多。除了受英帝的影響,也因為遠洋航行西餐配置性價比更高。解放後我國的潛艇部隊學習蘇聯,夥食也同樣參考俄餐的配置。此外,海軍有一定的外交職能,即便是現在,我國艦艇學院也專門開西餐課,大家都要學用刀叉。
今天八一個和海軍有一點點關系的八卦,晚清名臣胡林翼是北洋海軍的創辦人,人品和能力都很厲害(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有個愛好:畫梅花,畫了很多很多很多,而且有兩方印“一生知己是梅花”和“傷心人別有懷抱”。于是,很多人懷疑他一定是喜歡一個跟梅花有關的姑娘,比如名字叫梅姑。
史家一番考證,還真考證出來一位,說胡林翼有一個青梅竹馬,叫竹賓,是他外婆的養女,按輩分是他的阿姨。外婆發現之後當然不可能贊成,馬上就讓這個養女出嫁了,誰知沒幾年姑娘就死了(一說是難産)。胡林翼非常傷心,從此以後既不搭理他老婆,也不納妾(這在當時非常罕見),就畫梅花畫梅花畫梅花………
不過我對此有點懷疑,他為什麽不畫竹子畫竹子畫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