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深了,到了子時,王府中只點一盞油蠟,燭火如豆,燈下坐着的人一臉肅穆。
門吱呀開啓了一條縫,成則側身閃了進來。他擡頭看他,有些急切,“怎麽樣?”
成則搖了搖頭,“阿茸投入大獄,皇後被關進西挾了。原本今日天時地利,綏國使節到訪,今上身體又抱恙,只要不出意外,應當是能成功的。可惜太後和貴妃中途摻了一腳,竟被她們識破了。”
他靠向椅背,表情失望,“王太後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人,她會出現,必定是哪裏走漏了風聲,讓她得到消息了。”
成 則凝眉道:“這事在皇後入禁中前就有了謀劃的,郎主現身汴梁後,我們的人從未和阿茸有過接觸,就算今上日夜盯着慶寧宮,也不會發現端倪,怎麽就走漏了風聲 呢!眼下臣擔心的是事情敗露了,阿茸要是經不住拷打将郎主供出來,那郎主的處境便危險了。需火速派人潛入軍頭司大牢将阿茸滅口,以保郎主無虞。”
他擡了擡手說不必,“阿茸對我忠心,這點不用懷疑。現在派人去,那邊早就布下了網,等着甕中之鼈呢。不用你們動手,她會自行了斷的。”
他 慢慢垂下頭,心裏應當也不好過吧!成則知道他和阿茸的淵源,阿茸自小便對他既愛且敬。她的感情是随皇後一起成長的,她伴在皇後身邊,與郎主相處的機會也 多,便對郎主便産生一種高于愛情,類似信仰的複雜情愫來。出身底層的人,身上執拗的忠誠比皇後更堅定,所以東宮那次的暗殺之後他們逃出大钺,與阿茸依舊有 聯系。認真說郎主活着的消息,其實只隐瞞了皇後同她的乳娘,阿茸,甚至是崔竹筳,他們都知道。
成則觑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郎主可是在憂心皇後?西挾離天章閣不遠,崔先生應當會想辦法的。”
他嘆了口氣,“拉攏班直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成則道:“天助郎主,禦馬直新近升任的副指揮使,是太子少保李從政的兒子。郎主回钺時,恰逢少保染病辭官,那場浩劫便未漫延到少保身上。如今他的兒子入了班直,通過少保便可将禦馬直收歸旗下。”
他看了他一眼,“過去了這麽多年,太子少保可還靠得住?茲事體大,若有閃失,便功虧一篑了。”
“臣那日喬裝探訪李從政,他聽聞是郎主差人前往,當即便命家人焚香,面南長跪叩首,可見依舊是忠心耿耿的。朝中一部分官員對今上頗多微詞,李從政摯友,右谏議大夫何信方便是其中一員。臣也經過了多方考量才同少保提起,少保并未猶豫,直言願助郎主一臂之力。”
雲觀點了點頭,“如此甚好。我眼下只盼快些起事,秾華一天不出西挾,我心裏一天不得安寧。她自小嬌生慣養,怕黑怕孤單,若時候長了,萬一有個好歹,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成則想了想道:“郎主若實在不舍,命崔先生将皇後劫出禁庭,另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罷。”
崔竹筳本就是他們這頭的人,當初郎主對他有一飯之恩,皇後之所以和親,還是通過崔先生促成的。只是這位先生對朝野政黨不十分感興趣,應了郎主托付後便緊随皇後入禁中天章閣,更多的是為了保護皇後。如今皇後有難,他應當不會袖手旁觀的。
可 是他沉吟了半晌,還是搖頭,“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不能草率行事,且叫她委屈兩日吧!阿茸怕将我拖下水,必定供出綏國來。重元不是就等着這一天麽,他要對 綏興兵,早晚拿秾華做筏子。可他終歸對她有感情,不會趕盡殺絕的。”他笑了笑,如玉的面孔半掩在黑暗裏,漸漸有些扭曲,“要成就帝王霸業,不在乎犧牲多少 人。她最後會明白過來的,她的官家,從來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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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在權力漩渦中央的人,有哪一個敢自稱良善?秾華知道,也看清 了。其實從她入禁庭那天開始就身不由己,像臺上的傀儡,線控在別人手裏,即便奮力掙紮,也逃不開命運的束縛。所以她平靜下來,什麽愛情親情,在經受考驗的 時候都露出了本來面目。沒有人不為自己打算,留下一些有益的,摒棄一些糟粕。她沒有了利用價值,不讓她死便已經很寬宏了,不要奢望其他。
她 被圈禁在這冷宮,因為今上不和禁中嫔妃接觸,要得罪他都沒有機會,因此這地方空關了許久,到現在才迎來一個她。她一直不願入殿,殿宇太深她一個人害怕。不 關門倒是好的,只要不關門,不把她密閉在一個空間裏,她就不至于崩潰。她沒有抿頭,也沒有洗臉,坐在門檻上,眯眼看天上的太陽。想起小時候,爹爹不做買賣 時天天陪着她,教她寫字,教她作畫。後來雲觀來了,像爹爹一樣待她好,她就以為他可以陪她走很遠的路,比爹爹還要遠。再後來雲觀變了,變得不擇手段,她覺 得自己不那麽喜歡他了,于是她誤嫁的郎君同她說會保護她。她重新找到了希望,心安理得被他寵愛着,可是今天她突然發現,那些曾經愛護她的人一個都不在了, 十六年的嬌養也到頭了。
枯坐許久,終于看見宮門上有人進來,三個黃門抱着被褥和日常的用具送進殿裏。她偏頭看着他們忙碌,然後一個瘸腿的來到她跟前,做了一揖道:“聖人莫坐在這裏,還是去裏間歇息吧!”
她聽他叫聖人,覺得有點好笑,“我不是皇後了,官家還沒下旨廢我麽?”
瘸腿的黃門道:“并沒有這樣的旨意,聖人且安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往後三餐臣等會準時送來,西挾是個安靜的所在,聖人在這裏修心養性,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
他說完,帶着兩個小黃門一瘸一拐地去了。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的,也可能永遠沒有消息,她就這樣老死在冷宮裏了。只是不知他夜深人靜的時候可會想起她,之前的親密像個不真實的夢,虛虛實實間游走,她不敢确定記憶可不可信,也許只是她一個人的杜撰吧!
看看四方天,天比今上離得近,她依舊一身華服坐在檻上,背靠着門框,低低哼他教給她的兒歌。
送飯的黃門來了又去了,食盒擺在一旁沒有動。隔了一會兒見門上進來個人,綠色的官袍,戴着幞頭,仔細一看是崔竹筳。
她站起來迎上去,“先生……”
她泫然欲泣,日光下的臉未施脂粉,白得近乎透明。他眼裏有憐惜的神氣,輕聲道:“你受苦了。”
她嘴角扭曲,想哭又憋了回去。引他進殿裏,因為簡陋,顯得很不好意思,“沒處請先生坐……”她卷着袖子掃了掃胡床,“先生将就些吧!”
他蹙眉看着她,想同她說什麽,微微嗫嚅,沒有說出口。現在怎麽安慰她都沒有用,她唯一的救贖是今上,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可是他未必會再出現,他忙着對付寧王,然後诏告天下起兵攻綏。
沉重的話題不想提及,他四下裏看了看,“這地方倒是遠離了塵嚣,我來時應該給你帶筆墨的,你已經很久沒有練字了吧,恐怕已經生疏了。”
她抿唇一笑道:“是太憊懶了,業荒于嬉。先生是怎麽進來的?這裏是冷宮,不能随意探視。”
他說:“我有法子,你別問。我入禁庭是因為你,現在你失勢了,我這直學士也當得無趣。也許過兩天會請辭,離開钺國,到別的地方去。”
她 靜靜聽着,低下頭,神情落寞。過了很久才點頭道:“應該這樣,我之前曾多次想讓乳娘和金姑子她們出宮,可惜都未能如願。現在害得她們連坐,都是我一個人的 錯。先生能走便走吧,再停留下去,怕有一天會殃及你。我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誰也護不得。大家散了,各自保命吧!”
有些話在舌尖上翻滾,幾乎洩漏出去,還是勉力含住了。他定定看着她,鼓起勇氣說:“我若離開大钺,你跟我走好麽?”
她茫然擡眼,想了想依舊搖頭,“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先生不要挂念我。你一個人走吧,我是釘死在宮牆上的鹞子,飛不出去。”
要離開其實并不難,他有能力将她帶出去,只看她願不願意罷了。他将手撐在膝上,大袖底下的五指緊緊握起來,“你還留戀他們麽?我這段時間總在反省,當初不該把雲觀的死因告訴你,你年輕氣盛請命和親,那時就做錯了。”
她 說一切都是命,“我很後悔,帶累了乳娘,不知她現在怎麽樣。還有阿茸……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她,其實不是。我記得第一次見到 她時,她頭上插着稻草,跪在路旁賣身葬父。因長得不美,連勾欄裏的人都不肯買她。我看她可憐,求爹爹給她錢,她替父親下葬後到府裏來找我,自此便跟在我身 邊了。我和她朝夕相伴九年,我也一直在為她的以後打算,可是現在都毀了,她自絕了生路。”
她說着哭起來,眼淚順着小绶上的玉圭滑落下去,打在足旁的青磚上。他嘆了口氣,“有些東西書上學不到,我也沒有教過你。對很多人來說,恩情比不上愛情,阿茸也是這樣。”
她被他說得發愣,“先生是什麽意思?”
崔 竹筳淡淡一笑,“你沒有發現阿茸很喜歡雲觀嗎?雲觀曾是大钺的太子,阿茸卻總稱他為雲觀公子。阿茸是無父無母的人,家和國在她的心裏沒有那麽重要。她喜歡 一個人,這個人在雲端裏,她自慚形穢,願意為他粉身碎骨,這就是她對雲觀的感情。所以毒是雲觀下的,阿茸之所以供出綏國來,是因為在她心裏,故國遠遠無法 和雲觀相提并論。我想雲觀應該對她有過什麽承諾吧,也許曾經許過她将來……”他留意她的神情,溫聲道,“年輕的姑娘,容易被愛情迷花了眼,你也一樣。我能 推算出來的事,今上就算當局者迷,給他點時間,他必定能發現漏洞。如果他來找你,說明他還在乎你。如果不來……那麽他在君臨天下和你之間做出了選擇,他會 廢了你,甚至犧牲你,拿你做借口,以此攻打綏國。”
她默默聽着,大滴的眼淚滾滾而下。她猜得透官家和雲觀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只是猜不透阿茸。原來她也喜歡雲觀,那麽卑微地喜歡着,願意為他赴湯蹈火。
“先生,你說雲觀會不會去救她?”她擡起手臂拭眼淚,哭得有些多了,兩只眼睛酸痛異常,不得不眯縫起來。
崔竹筳緩緩搖頭,“他連你都不會過問,更別提阿茸了。不過這個當口他也确實不好出手,今上正等着他露馬腳呢。”他猶豫地探出手,在她腕上壓了壓,“如果他們都放棄你,你就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別的地方,沒有宮廷的争鬥,過平靜的日子。”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迷惘,“先生……”
他臉上有融融的笑意,“我可以帶你遠走高飛,用盡我一切辦法。你爹爹過世時我曾答應過他,會好好照顧你。你幸福的時候我替你高興,可要是他們擔負不起你,我就必須帶你走,不能讓你凋零在這深宮裏。你不要不快樂,沒有他們,至少我還在,我會舍命護你周全。”
她 只是看着他,眼淚落得愈發洶湧,越哭越覺得不好意思,扭過頭去悄悄擦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是錯過了些什麽,但是不該太明白,就這樣含糊着對大家都好。她吸了 吸鼻子,笑道:“有先生開解我,我心裏好過多了。我很感激你,可是不願意讓你涉險。這是禁庭,內外有諸班直把守,想出去比登天還難。你自己走吧,不用管 我,我不能連你也拖累了。”
他說得很篤定,“只要把握好時機,想出去不難。過不了多久,雲觀和今上之間會有一場争鬥,禁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們吸引,咱們可以趁亂逃出去。”
她歪着頭打量他,奇怪他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不過是個斯文的教書先生,胸中有丘壑,高深莫測都在學問上。現在看來,他似乎并不是只認得四書五經,他還有別的讓她刮目相看的地方。
他被她看得心虛,有些慌張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我沒有逼你做選擇的意思,我僅僅是提供一條退路,願不願意走,你自己拿主意。”
她颔首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可是眼下乳娘她們還沒有發落,我不能走,走了她們只有死路一條。我得再等等,至少讓他們把乳娘還給我,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不能再失去她。可是先生,我怕你等不得。你在天章閣可有人為難你?官家多疑,只怕對你也會有猜忌。”
他眉間開闊,不以為然,“回頭我再去打聽乳娘她們的情況,若有結果了,我會想辦法通知你。”他轉頭看天色,“來了有時候了,我該走了。你聽我的話,不要難過,遇事不怕事,總會過去的。好好用飯,不要再哭了,眼下沒人能照顧你,你要自己保護自己。”
她站起來,送他到門前,好不容易來了個能說話的人,不可久留,心裏便生出惋惜來。臉上裝得堅強,含笑道:“先生放心,我會好好的。以後你不要再來了,萬一被人發現會出事的。”
他未答應,揮手道別,出了宮門,很快走遠了。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院子東南角種了棵樹,枝葉稠密,被風一吹沙沙作響。她百無聊賴,就那樣仰臉看着,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一直在等,等今上或太後給她一個裁決,可是一天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昨 夜不得安睡,今天腦子昏沉沉的,看被褥都齊全,連飯都不吃便上床去了。只是有些不适,褥子上腐朽的氣味鑽進鼻子裏來,眼睛很困,但腦子異常活躍。昨天的場 景重新整理了一遍,貴妃和太後怕是早就知道阿茸的計劃了,來得那麽巧,正好撞破。若是沒有來呢?她不會懷疑阿茸,更想不到要去驗一驗,或許他真的會被毒死 吧!
想到這裏心頭發涼,使勁裹住被子還是覺得很冷。殿裏太空了,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她就像躺在風口裏,凍得瑟瑟發抖。
迷 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隐約聽見有腳步聲從外面進來,大概是看守西挾的黃門,好心替她點了一盞燈。然後腳步聲到她床前,沒有再移動。她背對外沿躺着,微微 睜開眼,燈火在牆上投映出一個人影,戴冠,羅衣寬大。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牢牢盯着,怕一眨眼就會不見。可是一陣風吹過去,蠟燭熄滅了。她撐身坐起來,急 得想哭,卻落進一個懷抱裏,那懷抱溫暖,有她熟悉的味道。她幾度哽咽,多想嚎啕,可是不能這樣。
她推開他,下床找紙撚子,重新點燃蠟燭回過身來,冷冷望着他,“西挾晦氣,官家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