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怔怔看着眼前情景,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了,趔趄着倒退幾步靠在牆上,無聲地笑起來。
他的模樣吓壞了同來的人,錄景知道 已經十萬火急了,鬧得不好這次全都要丢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們竟忘了他禦極前的厲害。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們連累死!問問他的心,他恨不 得教訓太後一頓,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弄出這些花樣,女人精明過了頭,真叫人恨得牙癢。然而他不能發作,只得轉頭呵斥那兩個尚宮,“人呢?你們說皇後在 這裏的,人到哪裏去了?”
鄭陸兩個尚宮撲通一聲跪下了,惶然道:“婢子們當真是把聖人帶到這裏來了,臨走婢子還留了心,聖人無恙,門也結實,等閑出不去的……可是人怎麽不見了……不見了……”
她 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們把我當孩子耍,耍得可高興?”他目光遲鈍,調轉過去望着太後,“我落地到今日,只得皇後一個知心人, 孃孃為什麽偏要針對她?孃孃喜歡權利,我去平天下,讓你滿意。可是孃孃只知自己,兒的悲喜從來不在考量之中。孃孃為什麽不可憐可憐我,讓皇後留在我身邊? 孃孃一手遮天,卻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沒有兒,孃孃這太後還當得成麽?”他緩緩舒了口氣,“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現在告訴我皇後在哪裏。今日見不到她,就 別怪我不給孃孃留情面了。”
他眼力淚光浮現,太後知道他覺得屈辱,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 以為李後命喪在她手裏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當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擔了虛名。可是沒有,正因為摸不清他會有什麽反應,沒能狠下心來。結果李後被劫走 了,好一招黃雀在後!
她心頭也慌,疾聲質問那兩個尚宮,“人呢?可是記錯了地方,關在別處了?”轉念一想黃門死在了門外,必然不會有錯的。她極力鎮定下來,對今上道,“我只命尚宮找個地方将她關上兩日,這事太蹊跷,看來這宮中有外賊。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別人的離間計。”
今上俨然已經瘋傻了,揮着廣袖說:“太後何必遮掩,皇後可是遭遇了不測?太後安排這出戲,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對不對?”
他灰心到極點,做了最壞的打算,現在誰的話也信不實。他有個可怕的預感,皇後也許已經遇害了,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錄景見他不好,忙上前攙扶,“官家不要放棄希望,未見屍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為今之計只有搜尋,哪怕是大海撈針,只要人多,網眼夠細,總能夠找出頭緒的。”
是啊,現在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個黃門出現屍僵,說明皇後被劫至少在兩個時辰以上。兩個時辰能做些什麽,能跑多遠?大钺是取消宵禁的國家,逢年過節城門洞開,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達,應該往哪個方向追?
他顫着手指指向福寧宮,“去東閣取我的虎符,調三成戍城禁軍擴散搜尋,一道溝渠一根草都不許放過……将貴妃押入殿前司審問,務必問出皇後下落。”
錄景忙應個是,動用虎符是大事,必須他親自去辦。揮手招秦讓過來伺候,自己壓着幞頭飛快消失在了夾道裏。
他 一樣一樣吩咐妥當,到了最後便是眼前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後見不得他們恩愛,皇後在柔儀殿好好的,怎麽會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豈能 奈她何?君王乃至尊,號令八方,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讓百姓唾罵,然而怒氣如何平息?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皇後若找不回來,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
他緊緊握住了拳,努力克制自己,忍得心口發疼,還要裝作堂皇,“太後原本慈愛,如今變成這樣,非太後之過,必定是受了身邊的宮人挑唆。寶慈宮中內侍及內人,一個不留。還有當晚駐守柔儀殿的班直和尚宮,也一并處理了。”
果然要大開殺戒了,殺光寶慈宮的人,太後就成了沒腳的螃蟹,威嚴掃地,哪裏還有臉面活着!
“官家是要逼死孃孃麽?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殺了老身吧!”太後掩面哭起來,“先帝在天有靈必定看見了,看看他養出來的好兒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讀聖賢書,三綱五常可還記得?他日有臉面見列祖列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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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猙獰,“我從來不是什麽孝子賢孫,太後心知肚明。原本是雙贏的局面,太後親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殺寶慈宮裏的人,太後知道不舍,算計皇 後的時候,沒有想過兒會痛得錐心麽?太後不必擔心近前無人侍奉,命後省另派兩個宮人就是了。寶慈宮是太後寝宮,太後可以安住。但沒有要緊的事,不要輕易走 動。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後的命數必定比顯仁皇後好得多。”
眼見沒有更改的餘地,随太後前來的宮人哭聲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後立 在人群前,恍惚覺得一切如夢境一般。她有尊嚴,自然不會向他低頭,只是厲聲罵道:“好得很,活到了這把年紀,竟要被自己的兒子圈禁,是上輩子的業障這世償 還。早知今日,當初将你溺死在便桶裏倒好了,何至于今日受你這份腌臜氣!”
秦讓怕事态再擴大,抖抖索索道:“太後煞煞性罷,官家正在氣頭上,莫再火上澆油了。”一壁說着,一壁調過身子,哭天抹淚向今上叩頭,“聖人與臣有恩,臣一向對聖人赤膽忠心,今夜是臣疏忽,被人背後一悶棍打暈了,才致聖人被劫。臣死罪,不敢求饒,聽候官家發落。”
班直遵旨上前押人,兩個尚宮回身恸哭起來,“太後救救婢子們……”
太後無力回天,只得眼睜睜看着她們被拖走。秦讓作好了赴死的準備,今上卻令人将他放開了。他是皇後信得過的內侍,伺候她也有陣子了,論理他的責最重,頭一個就應該殺他。可是皇後身邊已經沒有親近的人了,回來發現秦讓也不在了,她心裏必定更覺得哀凄吧!
“皇後還需你服侍,暫且留你一條命。”他轉身走出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站穩後推開左右,邊走邊道,“但凡貴妃碰過的坐卧用具都換了,皇後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統統換了。”
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寧宮,暫且停留福寧殿裏聽消息。癱坐在矮榻上,耳邊盡是嘈雜的聲響,人來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滿懷希望,每次都落空。
不 知不覺天将亮了,汴梁城徹夜狂歡過後,在又一輪鋪天蓋地的炮竹聲裏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出奇地好,今年立春來得早,與初一相合,正落在歲首上。原本是 個好日子,他計劃要帶她出皇城的,喬裝成普通的夫婦,到瓦市看人雜耍,餓了在街邊的瓠羹店吃炒肺。結果呢,人不知所蹤,一直擔心的事變成了現實。他忽然有 種深深的無力感,不似上次還有些根底,這次全然不知從何處下手了。
能考慮的他全考慮到了,城中烏戎的勢力自崔竹筳死後便清剿了個 幹淨。除非是一直隐藏的,在他所知範圍之外另有高人,否則不能輕易将她帶出宮去。宮裏已經查了個底朝天,現在輪到京城內外了。每條路上都派了禁軍追趕,他 不得已動用了作戰的兵力,實在因為沒有辦法,他已經黔驢技窮了。
心裏刀絞似的,再枯等下去會發瘋。他站起身踱到檐下,看雲翳之中 旭日東升,新的一天,新的開始,但是他的希望在哪裏?回想大婚後的三個月,從忌憚到相愛,即便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可以化解于無形。他還記得第一次 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一幀一幀從眼前滑過,那麽美好。可是現在她人在哪裏?安不安全?
他不知自己從何時起變得那麽脆弱 了,遇見她之前他的世界是單一的,喜怒哀樂很少,因為沒有動情的需要。後來逐漸懂得,開始品味,最近愈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想她,想到無法呼吸。立在檐 下望門而哭,此刻不是帝王,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走失了愛妻的可憐男人。他傷心絕望到近乎奔潰,可是什麽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裏等消息,別無他法。
相處日深,愛之愈甚。他不信佛,卻從這刻開始祈求,但願她安好,否則江山落進掌中又有什麽用?誰與他并肩分享?
錄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勸解他。這次與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後是逃脫的,官家心裏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着,反而可以支撐。這次呢,正恩愛的時候憑空消失了,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打擊。
可是一直這樣不行,身體會垮的。他掖着袖子上前,“官家,回殿裏去吧,外面冷。趙指揮并金吾将軍已經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邊,也會将聖人找回來的。”
話 雖這樣說,心裏不是沒有隐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一滴水落進了海裏,要尋回來有點難度。不過現在沒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就怕說找到了,人在某 個河灣裏,或在某個深井裏,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後失蹤到現在已經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測,恐怕當真要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了。
“官家……”他見今上沒有反應,試探着又喚了一聲,“臣給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東西,才好有力氣繼續等。”
他慢慢搖頭,“錄景,你說皇後現在在哪裏?”
錄景答不上來,垂着兩手說不知道,“也許像上次那樣還在城裏,也許已經趁着夜色離開汴梁了……官家,臣命人去司天監請提點占一卦可好?說不定能推算出聖人在哪個方向。”
司天監管天文和推算歷法,占蔔只能算不務正業。以往他不太贊同測陰陽八字之類的東西,現在是走投無路了,什麽都願意試一試,便颔首應了。
錄景忙招人去禮部傳話,準不準先不論,就是給官家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再這麽下去怕他扛不住。
他依舊負手望着宮門,茫然問:“皇後現在是否無虞?”
錄 景絞盡腦汁道:“臣覺得最壞不過被其他兩國的人擄走,但聖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聖人畢竟與郭太後是母女,如果綏國想通過聖人與官家做交易,必定會善待聖 人。至于烏戎,他們忌憚官家,更怕觸怒官家。若真要對聖人不利,也用不着煞費苦心把人弄出去了,畢竟人質活着才有用處。”
他長長嘆了口氣,“貴妃那裏可有消息?”
錄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說這個,貴妃進了殿前司只顧哭,威逼利誘全不管用,看來當真是不知情。眼下正值大軍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慮?還沒有證據證明聖人是被烏戎劫走,暫且別與貴妃撕破臉皮為好。”
他蹙眉忖了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皇後真在烏戎人手裏,逼得他們走了極端,那皇後就危險了。
“把貴妃放回宜聖閣吧,近來她行動受限制,要與外界接觸不容易,也許不是她。”
他說完了,轉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噓。
窗外的日光偏過來,照在他身旁的坐墊上。他把手伸進了光帶裏,只感覺到隐約的一點熱量。即便亮得耀眼,也還是不夠溫暖。
派往司天監問卦的黃門回來了,站在檻外回話,“沈提點以六爻納甲法取時定局,讓小的轉呈官家:飛盤按先天奇門,坎宮用神宮,癸加丁,且六合親人在天盤,九天行走在地盤,滿盤反吟,人走稍遠,丁落于離……”
錄景怒目瞪他,“用不着全背下來,只說人在哪個方向。”
那小黃們縮脖道是,“沈提點說,應往南方去尋。”
南方南方,正是綏國的方向。
可是秾華不知道身在何方,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一間草房子裏,頂上的茅草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閉了眼,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光。
這 裏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腦子裏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只記得那時被關在鬥室裏,恐懼異常。她試圖逃出去,但門經過加固,撼不動半分。最後放棄了,隔了會兒聽 見有動靜,門忽然打開了。她以為官家及時趕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來人拿一方巾栉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陣暈眩,接下來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心裏咚咚地跳起來,檢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這又是哪裏?她側耳細聽,有淙淙的水聲。勉強撐起身,挨到窗戶底下查看,并不見外面有人看守。茅草屋搭在河邊上,不遠處有一架水車艱難地轉動着,攪得河水嘩嘩作響。
她 有些鬧不清了,什麽人這麽神通廣大,能把她從宮裏劫出來?看樣子沒有同夥,大概不是綏國和烏戎的勢力。她心裏沒底,反正抱定了一個宗旨,若她活着會威脅到 官家,那麽她就去死,絕不因此拖累他。不過目下最好是想辦法離開這裏,既然無人看守,要逃脫應該不會太難。她甚至覺得對方可能是誤以為她已經死了,把她丢 棄在這裏。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她拍拍裙裾站起來,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稱作是門的草垛子被搬開了。外面站着個人,穿着襕衫,身量頗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處,只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
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立在那裏進退不得。那人卻沒有挪動,只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擱下去,禁軍就要追來了。”
他是極随意的語氣,秾華聽來卻如遭電擊,駭然退後兩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