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半夜暮雲睡得還算安穩,沒做什麽夢,第二天醒來腦中混沌的感覺消失了大半。拉開窗簾,又是陽光明媚。
她擡手捏了捏後脖頸,緩解因為睡姿不佳帶來的酸痛。洗漱完又泡了一杯咖啡,聽到門鈴響。
門外是張懷漾,白T長褲,劉海撥順後看着格外清爽。像個大男孩。
暮雲垂眸,掃過他手裏的CARTIER袋子,想到今天是七夕,邊往裏走邊問:“準備去約會?”
“昨兒剛分,約哪門子會。”張懷漾在沙發坐下,把手裏的袋子放到茶幾往前推了推,獻寶似的:“看看喜不喜歡。”
暮雲問:“送我?”
張懷漾點頭。
暮雲取出裏面的小方盒,打開,Diamants Légers系列的單鑽鎖骨鏈,圓形明亮式切割鑽石,陽光下靈動閃耀。
一模一樣的款式暮雲有,謝圖南送的,像這樣的首飾那兩年他送過很多,她總說不需要。
是真的不需要。
他眼光挑,随手送的東西也是十分貴重,對一個普通的學生來說太紮眼。雖然每次見他都會戴上,但回學校前又會收起來妥帖的放好。
當時她不想叫人曉得自己有個怎樣厲害的男朋友,不肯承認自己患得患失,總拿低調麻痹自己,也搪塞他。
連坐他的車回學校,都要磨他停的離校門遠一點。
他不大理解,有時候惱了,會直接把車門一鎖,湊近了撥弄她耳邊的流蘇:“這些首飾,等會是不是也偷偷摘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坦誠的說是。
他倒是笑了,傾身靠近,扯着她裙擺,尾調咬的很輕:“那幹脆衣服也換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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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年歲長了,現在回想起這些,竟然一點也沒有當初的羞恥感。甚至覺得,他那麽張好看的臉,無可挑剔的身材,怎麽就沒好好……享受。
可惜領悟的有點晚。
思緒至此,暮雲搖頭把盒子放下,“我不喜歡。”
“不喜歡啊。”張懷漾懵了一下,随即恍然:“那等會去商場,你随便挑。”
“……”
那倒也不必。
暮雲被他逗笑,重新泡了杯咖啡放遞過去,“我等會還有事。”
“什麽事,約會啊?”
“差不多吧。”
暮雲說着給手機充上電,随手翻了翻。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舅舅打來的。她想了想問張懷漾:“昨晚舅舅問起過我嗎?”
“昨晚——”張懷漾撓了撓耳後根,“我也沒回去。”
“……”
行吧。
暮雲點了回撥,鈴聲響了三秒就被接通。
“喂,暮雲?”
暮雲“嗯”了聲,“舅舅。”
“到北城怎麽不回家住。”張顯成的聲音有些無奈,“手機還關機,你們昨晚在哪呢?”
那頭傳來勺碗碰撞的叮當聲音,應該是在吃早餐。
暮雲看了眼張懷漾,見他一個勁打手勢,會意道:“飛機晚點了,淩晨才到,在酒店住了一晚。”
“那就好,我還以為那渾小子去哪裏瘋把你帶上了。家裏房間等會讓阿姨再收拾一遍,今天讓懷漾帶你逛逛街買兩身衣服……”
“懷漾哪那麽多時間。你快點吃吧,司機等好一會了。”是舅媽的聲音,久違又熟悉的語調,聽起來有些遠。
電話接着安靜了幾秒,大概是那邊聽筒被掩住了,隐隐傳來争執聲。
舅媽一直是這樣的,不待見都寫在明面上,暮雲不奇怪,也理解這樣的人之常情。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叨擾舅舅。這些年,親情淡了許多。
舅舅最後叮囑幾句,通話結束。
張懷漾随手從茶幾上拿了個蘋果,邊啃邊問:“我爸說什麽了。”
暮雲看他一眼,“讓你馬上回公司。”
“不可能。”張懷漾揮揮手,篤定道:“你不說我都知道,他肯定讓我好好陪你玩。”
他那表情還有些得意,“姐你從前不騙人的,這都跟誰學的。”
暮雲笑笑,指了指他手裏蘋果,“水果都是酒店的,不知道洗沒洗過。”
“沒事。”張懷漾無所謂,“吃不死人。”
暮雲搖頭,手機又“叮咚”一聲,舅舅在微信上轉過來一筆錢。她看了眼數額,在聊天框輸入:【不用了,我……】
後半句還沒打完,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很利落的點了确認收款。
張懷漾把蘋果咬的咔咔響,嘴裏含糊道:“給錢幹嘛不要,傻不傻。”
暮雲擡頭瞪他。他卻極無辜的樣子,往旁邊躲了躲像是怕挨打,“反正收都收了。”
“……”
話是沒錯,總不能再轉回去。暮雲感覺頭疼,只好把原來打的字删掉,重新輸入:【謝謝舅舅。】
“姐。”張懷漾又湊過來,笑嘻嘻的:“你等會真去約會?”
“假的。”
張懷漾:“……”
“但真的有事。”暮雲又說,“你自己去玩吧,不用管我。”
“那不行。”張懷漾十分固執:“這樣吧,我給你當司機。”
暮雲側頭打量他還算人畜無害的笑容,又回想起他昨天和女孩斷開時候的冷漠模樣,可以說判若兩人。
像他們這樣的公子哥在外頭玩歸玩,付出的財力精力都在心裏衡量過,親疏遠近不會越界,明白什麽最重要,哪些可以舍棄,什麽時候該抽身。
記憶裏那個跟在她後頭跑過江南水巷、大夏天給她送冰棍的小男孩,是什麽時候成長到這樣的。暮雲不知道。
但是她沒有辦法指責他的薄情,甚至都不會覺得他做的有什麽不妥當。因為他叫姐姐的時候,眼裏的真誠和當年一般無二。
人都是偏心的。
***
車子在A大附院西門口停下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半。太陽很烈,暑氣烤着路兩旁的梧桐樹,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張懷漾往四下裏看了一圈,“來醫院幹什麽?”
暮雲盯着大門的方向遲遲沒有接話,側臉微微繃着,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弄得張懷漾緊張起來。
“姐,你……沒生病吧?”
“沒有。”暮雲終于收回視線,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解釋:“來看望一位長輩。”
“你等會還有事吧?”
張懷漾:“我沒——”
話還沒說完,暮雲又道:“有事你就去忙吧,我走的時候再打你電話。”
張懷漾:“?”
……
進了住院部電梯,門關上。暮雲盯着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數字,把思緒放空。
停了五六次後,十八樓到了。
以前科室輪轉,暮雲在這裏待過一陣。但遠遠看過去,護士站的小護士都已經是生面孔了。
物是人非。
她整理好心緒,放輕腳步。
Vip病區的走廊通常會格外的安靜。在醫院,這樣的安靜讓人壓抑,仿佛能聽到時間和生命靜靜流淌的聲音。
暮雲要看望的人住1809病房,是父親念博士時候的導師。走近了才發現門沒關緊,裏頭有人在說話,似乎是在勸老人家吃藥。
暮雲擡手,輕輕的敲了敲門,沒聽到回應。
正準備再敲,門從裏面打開了。
她思索着該怎樣開口,卻聽頭頂上先傳來一聲:“喬暮雲?”
遲疑的,帶着不确定。
暮雲愣了一下擡頭,發現真的是熟人。
北城付家三少,付華初。謝圖南關系最鐵的發小,兩人一起長大,過了命的交情。
此人性格不大着調,正經的時候少,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她第一次在俱樂部撞到謝圖南,也是這位最先在旁邊煽風點火。
怎麽說,是位爺,不好惹。
在“敘兩句舊”和“裝作不認識”之間踟蹰片刻,暮雲選擇了後者。
她重新确認了門牌號,客氣的開口:“你好。”
-你好?
付華初抱臂靠着門框,臉上的表情逐漸帶了幾分玩味。
他仁慈了點點頭,算是配合。
暮雲面不改色,繼續道:“請問,祝教授是住這裏嗎?”
付華初挑了下眉,有點意外。
态度倒是溫和:“進來吧。”
大約五歲的時候,暮雲見過父親的這位恩師。那年父親博士畢業,她跟着媽媽來到北城,參加H大的畢業典禮。
當時祝教授看起來也不過四十來歲,在臺上做畢業致辭。
她那會還小,懵懂貪玩的年紀,穿梭在一衆學士服間,只記得一句“前程似錦”。
歲月匆匆不饒人,暮雲再看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回憶起當年場景,不由眼眶發酸。
她很少有這樣矯情的時候,但父母去世十五年,故人早已寥寥無幾。
祝教授還和印象裏一樣和藹,以為暮雲是她哪一屆的學生,喊付華初拿來老花鏡,笑呵呵道:“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大認的出你們了。”
暮雲平複心頭情緒,随父親叫了一聲“老師”。
“我姓喬。”
她頓了一下,擡頭直視着老人平靜的眸子,像是下了點決心才繼續道:“喬岩是我爸爸。”
祝教授愣了一下,似是耳鳴般的問:“誰?”
“喬岩。”
暮雲重複了一遍,病房裏安靜下來。
“都這麽大了。”過了很久,祝教授才開口,話裏帶着回憶,“上次見你,還是個小蘿蔔頭。一晃二十多年。”
“你是怎麽曉得我在這裏的?”
暮雲此行除了探望,其實還有些舊事想問。
但眼下付華初在,不大方便,因而只道:“以前在這裏工作過,聽同事說起,過來看看您。”
祝教授問了些近況,學的什麽專業,在哪裏工作。
暮雲一一答了。
征求同意後,又取了病歷和片子看。
腦腫瘤,良性,但是靠近視神經,位置很不好。
暮雲微微蹙起眉尖,聽祝教授又問:“怎麽沒留在北城?”
暮雲僵了一瞬,把片子慢慢的裝回袋子裏,平靜道:“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一直不大好,就回去了。”
祝教授點點頭,輕嘆一聲。
付華初一直坐在旁邊沒出聲,這會忽然道:“喬小姐。”
暮雲眼皮一跳。
聽他繼續道:“加個微信吧。”
“……”
祝教授沒感覺到空氣裏那股僵持的意味,樂呵呵道:“這是我老友的孫子,都是年輕人,認識一下。”
付華初已經掏出手機,把二維碼擺到了暮雲面前。
“……”
***
從住院部出來,暮雲盯着手機上新加的微信,在“加入黑名單”和“删除”之間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點了返回。
她給張懷漾發了條消息,沿着路邊慢慢的往外走。
餘光看到旁邊滑過來一輛騷包的紅色跑車,車窗搖下,付華初揚着笑臉套近乎:“去哪,送你。”
烈日當空,熱浪從腳底的水泥地面升上來,烤的人沒有思考的力氣。暮雲慢吞吞的收回視線,懶得應付他。
“不用了。謝謝。”
“這個點不好打車。”
“……”
“順便請你吃個飯。”
“……”
張懷漾的電話這時候過來,暮雲滑了接聽放到耳邊。
“姐,我在門口,看見你了,要我過——”他說一半頓住,語調一揚:“你旁邊那輛車怎麽回事?”
暮雲舉着手機,淡淡的“嗯”了聲。然後側頭,輕飄飄的從付華初臉上掃過。
“沒什麽,一個老流氓。”
“……”
付華初的神情僵住了。
一是他沒見過這樣的喬暮雲。印象裏這姑娘脾氣是頂好的,性子內斂,逗不起來,跟着謝圖南出來玩也不太愛說話。
簡而言之,有點沒趣。
不過謝圖南那時候護的緊,也沒人敢招惹她。
二來,流氓就算了……
老是什麽?!
付少爺難以接受。
但這會他不生氣,因為他看到喬暮雲上了一輛銀色的保時捷,駕駛座上似乎還是個年輕男人。
不知道謝圖南見到這樣的喬暮雲,是什麽反應。
想到這,付華初翻着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哪兒呢?攢個局。”
***
望江這家酒吧是早些年謝圖南和付華初一起開的。那會二十出頭的年紀,純粹砸錢弄個場子玩玩。到現在規模也不大,圖個清靜。
付華初到望江是三十分鐘後,包間裏熱熱鬧鬧湊了兩桌麻将。見他進來有人叫了聲“付哥”準備讓位。
他擺擺手,轉了半圈找到謝圖南。
謝圖南穿了件純黑襯衫,背對光坐在沙發上,低着眉,袖口往上卷了兩折,有些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手裏的雪茄。
付華初搭上他的肩,走到旁邊坐下。
“喝點什麽。”
謝圖南擡眸看他一眼,懶洋洋的,沒搭話。
付華初打量他神色,組織了一下語言,悠悠然開口:“我聽冬子說他昨晚在酒店見着一女的,很像喬暮雲。”
謝圖南慢慢的往杯子裏倒酒,不鹹不淡的往對面黎冬身上掃了一眼。淡漠的,看不出情緒。
黎冬只是沒忍住八卦了一句,沒想就這麽叫付華初給賣了。他輕咳一聲,極力挽救:“隔挺長距離,也看不太清。”
說着還拼命朝付華初使眼色。
付華初沒看見似的,繼續道:“聽說她身邊還跟了男的。”
黎冬:“……”
謝圖南擡手解了兩顆領扣,端過桌上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喉結微微滾動,暗光下拉出好看的線條,從下颔一路延伸到胸口。
他把杯子放回茶幾上,“叮”的一聲。
“聊點別的。”
付華初點點頭,似乎頓悟了一般岔開話題:“我剛辦事經過醫院,去看了你外公。”
“老爺子這兩天狀态還行,和我抱怨你這個不肖子孫連個人影都不見。不過——”
付華初頓了一下,“你猜我在那見着誰了?”
謝圖南給面子的往外蹦了一個字:“誰。”
“喬暮雲!”付華初一拍手,“你說巧不巧,她去找你外公。”
“她知道那是你外公嗎?”
黎冬:“……”
謝圖南開始玩打火機。
火苗“噌”的一聲竄開,雪茄被點燃,煙草味靜靜彌漫開。
無視黎冬“殺頭”的手勢,付華初繼續道:“她真變了不少,兩句話把我噎的夠嗆。”
“……”
“那男的我也看見了,開輛保時捷,挺有排面。”
“……”
徹底冷場。
謝圖南單手搭在沙發側,修長的手指夾着棕色雪茄。他一口沒抽,任由猩紅的光在指間明滅交替。
黎冬放棄了,窩在角落裏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在黎冬看來,謝圖南當初對那位沒的說。不是砸點錢的那種好,是真的什麽事都放心上了,到處都周全妥帖。
有時候帶出來玩,那位安安靜靜坐旁邊,謝圖南打着牌都會時不時看兩眼,眼神裏那種溫柔做不了假。
大夥從一開始沒當回事,到後面漸漸醒悟過來:南哥這是栽了。
挺徹底的那種。
後來突然有一天,聽說真分了。南哥表面上看着淡淡的不甚在意,實際上這兩年除了付華初會時不時老虎頭上拔根須,誰也沒敢在他面前提。
至于現在南哥心裏還有沒有那位,沒人知道。
但前女友這個詞吧,前不前的不重要,只要帶着女友兩個字,男人總會有那麽點扼殺不了的占有欲。
更何況是放在心尖上疼了那麽久的女人。
這是專往心窩裏捅刀子。
那邊的兩桌麻将還在繼續,吵鬧聲卻似乎被一種無形的氣壓隔絕開。黎冬灌了口酒,覺得周邊壓抑的讓人喘氣都有點困難。
謝圖南疊腿靠在沙發背上,眉眼斂着,神情淡漠。偶爾有燈光掃過,他垂着眸子,眼神落在前頭折射微光的玻璃酒杯上。靜默深邃,不帶一點情緒。
付華初似乎是還覺得不夠刺激,捯饬着手機點開喬暮雲的朋友圈,晃到謝圖南面前。
“這兩張照片不錯。”
謝圖南終于緩緩擡眼。他坐直了身子,拂開付華初的手,然後把燃了一半的雪茄沉進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