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圖南把暮雲放到副駕駛,靠邊停車。從儲物格裏拿出一條毛巾,慢條斯理的拭幹手上的水珠。

頭發和身上都淋了雨,但他沒管,把毛巾扔到一旁,側頭去看暮雲。

她很狼狽。

裙子濕了個透,濕噠噠的貼在身上。領口低垂着,水滴順着發絲滑進胸前的曲線。

謝圖南的目光往上。暮雲抿着唇,皮膚是那種病态的蒼白。她沒帶什麽妝,睫毛往上卷成一個天然的弧度,眼神落在一個虛空的點上,一言不發。

看着挺倔。

以前她不這樣。

換做那會,她一上車就會問他讨毛巾,把頭發擦幹,去後座換上幹淨的衣服。衣服是車上常備的,沒有就穿他的。

一般是躲在駕駛座後面,扭捏着不讓看。

……

雨更大了一點,垂直的砸在擋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謝圖南的目光掃過暮雲的裙擺下沿,瞥到下面那對纖細勻稱的小腿,忽然覺得一陣煩躁。

他收回視線,重新拿了條毛巾扔過去。

毛巾是純白色的,觸感很柔軟。暮雲沒有拒絕,但只是象征性的擦了一下臉和脖子,然後從包裏摸出手機。

濕透的衣服貼着皮膚,很難受。如果不馬上換下來,會燒的更嚴重。

她現在挺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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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也要好好活着。

暮雲翻出微信,給九九發消息:【醫院有備用衣服嗎,借我一件】

九九:【?】

暮雲:【淋到雨了】

九九:【我記得這雨下挺久了】

暮雲:【嗯】

九九:【那你為什麽還走進去?】

“……”

暮雲:【發燒了】

九九:?

這兩者有什麽因果關系嗎?

九九:【在哪】

暮雲:【住院部樓下】

九九:【來接你】

暮雲:【不用】

九九:【?】

暮雲:【反正已經淋濕了】

隔了十來秒,九九回:

【說真的】

【我建議你等會去找精神科趙主任看看腦子】

看到這句,暮雲扯着嘴角笑了笑。

她收了手機,去推右邊的車門。

注意到暮雲的動作,謝圖南的眉心幾不可查的皺了一下。

這麽大雨,她想做什麽?

一個清脆的機械暗扣聲。

車門鎖上了。

暮雲錯愕的回頭,朝謝圖南投去了她上車以來的第一個眼神。

因為淋了雨,她的眼睛還是濕漉漉的,裏頭有疑惑,更多的是明晃晃的戒備和警惕。像一頭乍然受驚的麋鹿。

謝圖南被氣笑了。

他還不至于對一個病人怎麽樣。

暮雲的頭很暈,思維也遲緩了不少。只是順着他鎖門的這個動作往前回想,覺得他是不滿自己這種不打招呼就下車的行為。

抿了抿唇,她垂眸道:“謝謝。”

換平時她不想對他這麽客氣,但現在她只想下車去換衣服,沒有精力去應付他,也不介意服一下軟。

-謝謝?

像是琢磨了一下這個詞,謝圖南很輕很慢的笑了一下。

剛認識那會,她好像也是這麽乖巧,低眉順眼的對他說謝謝。那時候她不太笑,承了他的情,卻總是試圖和他劃清界限。

他知道,是個好人家的姑娘。

可惜他不是什麽好人。

謝圖南拿出個打火機,輕輕撥動開關,金屬蓋發出叮的一聲響,火苗竄出來,他點上一根煙。

“說來聽聽。”

暮雲被煙味嗆了一下。

說什麽?

謝謝您屈尊降貴把發燒的我從雨裏撈到車上鎖着?

但他知道他想問的不是這個。

暮雲手還搭在車門上,雨聲簌簌,車裏的空間卻仿佛被隔絕開,極致的安靜。

他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煙,眼皮半垂着,坐在那的姿勢有點閑散,卻帶給人一種難以忽視的壓迫。

暮雲的心漸漸沉下去。

原來他真的冷漠起來,是這個樣子。

“謝先生。”暮雲頓了頓。她想笑,但實在有點難,便放棄了,最後只是歪了下頭:“——想聽什麽。”

謝圖南撥開車載煙灰缸的蓋子,把煙灰彈進去。他的動作很講究,屈指的時候骨節凸起,甚至可以說賞心悅目。

“兩年前的事,給我個解釋。”謝圖南的語調很沉,毫無波瀾,像是真的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暮雲盯着他指尖的火星,輕輕的咬了咬牙。

“忘了。”

謝圖南擡頭,眼角的弧度冷漠又帶點譏哨。

“是嗎。”

“謝先生不像是——”暮雲頓了下,腦袋裏的眩暈感讓她無暇思考,但還是盡量組織着語言:“會在乎那種事的人。”

-不像是

-那種事

她這話還不如說,你這個人自私涼薄。所以我不告而別,對你應該也沒什麽影響,反正你沒有心也不會在乎。

謝圖南冷笑一聲,舌尖用力的抵了一下唇角。

暮雲第一次從他眼裏看到這麽清晰的惱怒,洶湧到像是要把人吞噬。

可是,難道不是嗎。

她對他而言,她在他的生活裏,好像從來不是什麽必須要存在的人。

她走的無聲無息,是因為她的存在本來就無聲無息。她只是沒有大張旗鼓的告訴他:“謝圖南,我要離開了。”

那時候,他們已經冷戰很久。

或許冷戰也是她單方面覺得。

他在乎嗎?

這個問題,暮雲曾經問過自己很多遍。到最後,她自己變得不在乎了。

或許他是知道的,他默認她的離開。

那麽現在呢。

他又憑什麽來質問她?

暮雲想,大概是她未經允許的離開給他帶來了自尊上的挑釁吧。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的通。

……

機械暗扣聲再次響起。

門鎖開了。

謝圖南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他把煙頭壓進煙灰缸。下面放了沙石,火星很快熄滅。

或許是光線的作用,他的輪廓看起來有些模糊。

甚至,會讓人覺得有幾分頹然。

暮雲恍惚了一秒,“謝——”

“夠了。”

謝圖南生硬的打斷她,一句都不想多說的樣子。

果然是她燒糊塗了。

都産生幻覺了。

手機“叮咚”一下,九九發了條語音:“我在門診大廳等你。”

不想再糾纏,暮雲收了手機,手摸上車門往外推開。

寒氣灌進來,吹上濕透的衣服,她輕輕打了個顫。

就在這時候,車子動了。

慣性讓暮雲的身體往後仰了一下,門被帶上。

暮雲有點懵,因為發着燒,思維也很遲緩,她抓緊了門上的把手,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但她很清楚,他什麽都做的出來。

謝圖南不用回頭都知道她現在是什麽表情,這幾次見面,她永遠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心思藏的很好。

車子打了個彎,最後在門診大樓前停下。

暮雲沉默着推開車門。

謝圖南單手搭着方向盤,眼神落在正前方,“帶上傘。”聲音帶着一種克制的平靜。

暮雲彎腰撿起腳邊的傘,轉身,聽見謝圖南又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想不開,或者解決不了事,也不想知道。”

“但是下次再做出這種類似——”他頓了一下,“自虐或者尋死行為的時候,最好不要讓我撞上。否則……”

他沒說完,但暮雲猜測他的下半句是——

否則我有理由懷疑你蓄意接近、心懷不軌。

暮雲轉頭對上他的眼神,靜的可怕,也冷的可怕,像遠山深谷上的明月,讓人從心底生出寒意。

想反駁,又好像無從說起。

他好像把話都堵死了。

暮雲擡頭往前看,有保安揮着手示意這裏不能停車。她抿了抿唇,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幹脆的下了車。

……

***

九九在門診大廳等了一會,發信息問暮雲到了沒。

一連幾條都沒有音訊。

她撥了電話,鈴聲快結束的時候,才終于看到暮雲的身影。

九九把手機揣回兜裏,迎上去,嘴裏道:“從住院部到這才幾分鐘的路,你——”

“怎麽弄成這樣?”

注意到暮雲蒼白的臉色,她硬生生轉了話鋒。

暮雲搖搖頭,搭上九九的胳膊。

九九驚訝:“這麽燙?”

暮雲:“一般。”

九九瞅她:“知道這得多少度嗎?”

“也就——”暮雲認真思考了一會,“三十八-九?”

九九:“……”

去休息間簡單的沖過澡,換了幹淨的衣服,頭發吹到半幹,暮雲感覺整個人松快了不少。

一開門,就見九九拿了個電子體溫計等在門口。

“三十八度九。”九九讀出上面的數字,“還挺準。”

暮雲覺得眼皮很重,撐了撐額頭道:“給我弄點藥吧。”

九九:“?”

說的還挺随意。

九九抱臂看她:“比如呢。”

暮雲歪了歪頭:“布洛芬?”

“……”

“想什麽呢。”九九甩了張紙出來,“去抽血。”

化驗結果出來是二十分鐘後。

暮雲自己掃了眼報告單,問題實在不大,普通的受寒,有點炎症。只是很久沒生病,有點來勢洶洶。

她真的覺得不用打吊瓶。

不争氣的是溫度還在往上升。

輸液科人太多,暮雲跟着九九去了值班室。裏頭放着一張上下鋪的小床,現在沒人,還能躺一會。

紮了止血帶,消毒。

暮雲看着九九手裏的針尖在手背上比劃,糾結道:“要不……你還是叫個護士過來?”

九九不樂意了:“你覺得我不行嗎?”

暮雲:“嗯。”

“……”

暮雲雖然瘦,但靜脈很細,長得深,天生的,小時候沒少遭罪。

九九不信邪,紮了一次,沒中。

暮雲哀怨的看她。

氣氛僵持了幾秒。

九九輕咳一聲,“我去找護士長。”

暮雲在這裏念的研究生,護士長進門就認了出來。

“這不是小喬大夫。”

“麻煩您。”暮雲說。

護士長走的時候把吊瓶調的很慢,暮雲盯着天花板,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很快有了睡意。

睡着前的最後一幕是謝圖南在車裏說的那番話。

這一覺睡到了傍晚,吊瓶早就打完,手背上針孔的位置隐隐作疼。

眼前已經清明了不少,那種昏沉的感覺也消了大半。但是一整天沒怎麽吃東西,加上藥水的作用,嘴裏有一種淡淡的苦澀。

九九這時候推門進來,手裏拎着牛奶面包。

“醒了?”

她把袋子遞過來,“先墊個肚子。”

牛奶是溫過的,暮雲慢慢的拆了吸管,聽見九九問:“你今晚怎麽辦?”

“什麽?”

“還住你舅舅家?”

暮雲點點頭。

九九拎了張椅子坐到床邊,“去我公寓吧。”

“我搬出去沒多久,每周都有人打掃,很多衣服還在,你挑着穿,一個人住總比在你舅舅家舒心。”

“……”

“不過你現在這病恹恹的樣子。”九九想了想又道:“今晚我陪你。”

暮雲小口小口的咬着面包,就着牛奶吞下,聽到這點頭:“好。”

九九:“……”

她忍了忍,還是道:“其實你可以一開始就直說的。”

“說什麽?”

“希望我陪你。”

暮雲:“……”

暮雲又咬了口面包,沒否認。

奶奶去世後,她一直是一個人住。其實不是很喜歡那種感覺,空蕩蕩的房子,讓人不安。

只不過她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

***

入夜,望江。

包間裏湊了一桌德州撲克,謝圖南坐在對門的位置,半垂着眼皮,兩指夾着薄薄的撲克牌,輕飄飄的甩出去。

明眼人都看出,這位爺心情不佳。

他一句話都不說,桌上也沒人放開了玩,氣氛有點壓抑。

付華初坐他旁邊,打量着他這張冷臉好一會,還偏偏要給點出來:“心情不好啊?”

他拖着調,聽起來似乎還挺高興。

謝圖南瞥他一眼,沒應聲。

“說來聽聽麽。”付華初故意的。

謝圖南把他扔醫院門口那檔子缺德事,他還記着仇呢。而且這哥們忒不地道,他這受害者還沒說什麽,他倒好,反過來又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想到這,付華初皮笑肉不笑的問:“不會跟那位有關吧?”

這話意有所指,偏偏有人沒聽明白,嘴賤問了句:“哪位啊?”

“……”

氣氛于是更壓抑了。

有人識趣的轉移話題:“我最近聽說一新聞。”

他賣了關子才繼續:“張家那小少爺,前段時間甩了個女的。”

衆人終于找到個輕松點的話題:

“這點破事算什麽新聞。”

“鬧起來了?”

“鬧呗,還能翻天不成。”

“……”

那人等他們讨論盡興了,才放出後半段:“鬧倒是沒鬧,就是聽說那女的這兩天——”

他拿手指往下指了指,“又攀上了賀家那位。”

“這是得多天仙。”

“賀家那位——”有人意味深長的頓了下,“跟了他不算什麽好事。”

“心疼啊?”

“去,犯得着嗎我。”

“……”

一種嬉鬧聲中,謝圖南忽然開口問了句:“哪個張家?”

“還能有哪個。”那人說,“張懷宴的弟弟。他也是個能人,萬花叢中過,還沒聽說惹上什麽風流官司。”

謝圖南甩了張牌,眉心緊擰了三分。

包間門這時候被推開,有人徑直往這邊走過來。

“喲。”付華初看清來人,調侃道:“稀客啊,陸總。”

衆所周知,陸閑庭自從有了未婚妻之後,嬌妻在懷,沉溺溫柔鄉,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在這種場合。

有人讓了座,陸閑庭接過牌,在謝圖南對面坐下。

“和女朋友吵架了?”付華初專挑損的問。

陸閑庭:“糾正一點。”

付華初:“?”

陸閑庭:“是未婚妻,不是女朋友。”

“……”付華初于是改口繼續問:“和未婚妻吵架了?”

“沒。”

付華初“哦”了聲,“那就是被趕出來了。”

陸閑庭:“……”

“別拉這麽副臉,大度點。”付華初拍拍他肩膀,“女人麽,買兩個包,哄哄就好了,多大點事。”

陸閑庭掃着牌,不鹹不淡的開口:“她今晚,陪別人去了。”

付華初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

滿座俱驚。

付華初咳了兩聲,艱難問:“陪、陪誰?”

陸閑庭擡眼,目光落在對面的謝圖南身上。

然後所有人都聽見他不緊不慢的說:“謝總的前女友。”

“……”

牌正好轉到謝圖南這,他垂着眼皮,沒動,當然也沒人敢催。半晌,謝圖南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扔,起身。

衆人面面相觑,還是陸閑庭洗了牌道:“繼續。”

打了兩圈,付華初拿胳膊肘碰了碰陸閑庭,朝沙發那揚了揚下巴。

陸閑庭順着那方向看過去,謝圖南穿着深色襯衣,成個人隐在黑暗裏,幾乎和皮沙發融為一體。

只有手裏的酒杯偶爾折射出一點光亮。

“他沒事吧?”付華初良心發現。

“能有什麽事。”陸閑庭說,“他又喝不醉。”

話是這麽說,陸閑庭還是起身往沙發那走。他坐到謝圖南旁邊,拿過茶幾上的酒杯,湊近聞了聞。

揚眉問:“度數太高了吧?”

謝圖南沒什麽反應。

他在想,剛剛認識暮雲的時候,她是什麽樣的。那會黎冬他們說她看着太悶,肯定沒趣,勸他別沾。

但他那時候沒考慮別的,就是覺得這姑娘太幹淨了。

幹淨的讓人忍不住想在她身上留下點什麽。

後來發現是挺悶的,臉皮也薄,稍微一逗就是面紅耳赤,還喜歡強裝鎮定。

只有在床-上,他壓着她予取予求的時候,她會軟着聲調喊他名字,尾調裏帶着吳侬軟語特有的風情。

他知道,她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

“少喝點。”陸閑庭說,“對身體不好。這玩意對你又沒什麽用。”

謝圖南的酒量是天生的,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

酒精對他來說麻痹不了神經,也阻止不了心髒的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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