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日是江玉钊死後的第三天,屬于江玉钊的亡者書在下着雨的午後,終于被送到程郁的手上。

窗外小雨淅瀝,落在玻璃的窗戶上,程郁向外看了一眼,馬路上上撐傘的行人匆匆,灰色的高樓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程郁收回目光,伸手拿起茶幾上的落着江玉钊名字的亡者書。

人死之後,萬事成空,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在死後執念不消,執着于人間之事,借助沉睡中神明的力量,将執念化作一封亡者書。

這些亡者書如果不盡快處理掉的話,便會與世界的能量産生共振,從而出現一些死者生前的畫面,也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見鬼了。

程郁現在的本職工作就是清除世界中的亡者書,在他死而複生的晚上,那個聲音曾對他說過,若是世界上的亡者書積累到了一定的數目,與另外一種能量産生共振頻率,沉睡中的神明将會醒來,世界就會毀滅。

若不是那時程郁自己剛剛經歷過一次死亡,只以為這是哪個少年的中二發言。

後來他接受了那聲音的主人給他的一切,并給自己這份工作取了一個樸實無華的名字,清理工。

當程郁将手中的這一封亡者書展開的時候,江玉钊所有的記憶就這樣出現在程郁的腦中,他閉上眼前,從眼前一片茫茫的白霧中找到記憶的開始。

在下着綿綿細雨的初秋,那時候的江玉钊還是剛上大學的青蔥少年,他與妻子在校園裏相識相愛,畢業後結婚生子,只是孩子生下後沒過兩年,他的妻子就絕症去世了,只剩下他與女兒兩個人相依為命。

記憶裏,江玉钊常常穿着格子襯衫,牽着蹒跚學步的小女孩的手,從小區公園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他的影子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她蹦蹦跳跳地踩在上面。

他給她講故事,給她唱兒歌,給她買花裙子,他把全部的心血都灌注她的身上。

然而在小姑娘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帶她去游樂園,他們站在游樂園巨大的摩天輪下面,她嚷着想要吃冰淇淋,他環顧四周想看看游樂園裏哪裏有賣冰淇淋的。

只是這一轉身的工夫,他的小姑娘就不見了。

在發現女兒失蹤以後,江玉钊發了瘋一樣地在游樂園裏大聲叫喊,他找來游樂園的管理人員,查監控、報警、發尋人啓事……他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找到她,可始終沒有結果。

擁擠的人群在他的眼中匆匆而過,春夏秋冬,四季變換,他找不到她。

幾年過去後,江玉钊有了新的妻子,新妻子不能懷孕,他們就從福利院領養了一個女孩,女孩年紀與江玉钊當年走失的女兒小了一點,他給她取名叫江晴晴。

他像疼愛那個小姑娘一樣,愛着這個從福利院領養回來的孩子。

可江玉钊從來沒有放棄要找回他的小姑娘,這些年裏,他見過無數個被父母丢棄,或者是被人販子拐賣的孩子,他們瘦小、無辜,和她一樣眨着大大的眼睛,有一些像她,卻都不是她。

他解救了很多無辜的孩子,資助他們生活、上學,讓他們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成人。

他做了這麽多,只是希望或許也有一個人看到他的小姑娘,會心生憐憫,願意待她好一點。

然而江玉钊未能如願,他直在今年春節剛過的時候才從一個人販子的口中得知了當年那個小姑娘的下落,當年小姑娘被偷走以後,輾轉之下賣了好幾戶人家,受了不少虐待,直到前兩年她被賣給平海市的一位富商,之後便沒了消息。

江玉钊托關系,查了很多人販子,終于找到了買下小姑娘的人,正是平海市有名的慈善家包偉林,江玉钊本以為小姑娘在這位慈善家的手裏應該過得不錯,可結果卻是江玉钊恨不得立刻拿着刀去殺了那些禽獸。

他查出近些年來包偉林曾從人販子的手裏零零總總買下十多個小姑娘,給她們洗腦做性·奴,供自己取樂,他的小姑娘也是其中之一。

江玉钊立刻報警,然不知被誰透露了風聲,很多證據被包偉林毀壞,并且江玉钊自己還收到包氏父子威脅,他們威脅他說,如果他還要繼續追查此事,将包偉林暴露出來,他們就會把他女兒的視屏發到各大網站上,讓所有人都會看到她下賤的模樣。

電話挂斷後對方就給江玉钊發來一張照片,他的小姑娘被打扮成兔女郎的模樣跪在地上,神情麻木,空洞的眼睛望向鏡頭,江玉钊看到這一幕,他想到她小時候,常常戴着小兔子的發箍,瞪着一雙大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後來的時候江玉钊曾在包偉林父子的監視下見過那個小姑娘一面,他不敢對她說出自己的身份,只能含淚地看着她。

江玉钊痛恨自己的無能,他想要魚死網破,最後卻只搭上了自己的命。

他那樣死了,縱然魂魄已經不在,也不得安寧。

許久之後,程郁睜開眼,外面的雨已經停下,而他似是受到江玉钊感情的影響,眼睛有些發紅,盈着一層薄薄的水光。

他點開推送的新聞,江玉钊一案正在被推向一個新的高潮,有曾經受過江玉钊資助的孤兒站出來,聲稱自己也曾遭到江玉钊的騷擾,她企圖反抗,但是被江玉钊威脅過好幾次,後來在包偉林包先生的幫助下,才逃脫了這個惡魔。

而包偉林在江玉钊事發之後立刻成立了一個救助未成年的基金會,江玉钊的妻子在接受記者們的采訪時公開表示,她會将自己所有從江玉钊那裏繼承的遺産,捐贈給基金會,作為補償。

網友們贊嘆她的善心,但是一想到那些女孩曾遭受過的虐待,便覺得心痛,他們希望江晴晴也能将她繼承的那份遺産用于補償受害人。

程郁将手上的平板扔到一邊,平複自己仍有些激烈的心情,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套上外套,動身去幼兒園接程嘉言回家。

程嘉言一回到家就抱着平板坐在沙發上打游戲,并且時不時地搖頭感嘆無敵是多麽的寂寞。

他和程郁吃完飯,寫了作業,便打着哈欠拖着程郁一起上床睡覺了,軟軟的頭發蹭在程郁的下巴上,程郁有些癢,卻沒有推開他,還把孩子往自己的懷裏帶了帶,程嘉言睡得迷糊,嘟囔了一聲爸爸。

程郁拍拍他的後背,望着被窗簾遮住只透出一點光亮的窗戶,沒有一絲睡意,蛛網般的思緒在他的腦海中一點點蔓延,從今日他所見到的盛柏年開始,沿着蛛網的脈絡一直後退,一直後退,後退到他的父親讓他再也別回到雲京,後退到階梯教室裏他對盛柏年一見鐘情,再後來……後退到中學時代,他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是這個世界的主角,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可其實他是也不過是庸碌衆生中不起眼的那一個。

程郁在某一個瞬間,低頭看着懷裏的程嘉言,突然就萎靡起來,等到自己不在的那一天,程嘉言該怎麽辦?

他的父親,又或者是盛柏年,他們是否能像自己待他一樣好。

他原以為盛柏年不會回來的,他只能将程嘉言送回雲京程家。

現在盛柏年回來了,可他忘了自己,或許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該怎麽辦呢?

夜色沉沉,城市像是一只困頓的野獸,飛馳的汽車在如河流般的霓虹中急促的喘息,深藍的天幕上寥寥幾顆星鬥,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程郁合上眼睛,盛柏年的身影就那麽突然的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動了動唇,想要問問這些年他都去了哪裏,卻在看到他那張冷峻的面孔時,覺得這些都不必再問了。

他低頭親了親程嘉言的頭頂。

人生本就是一次次的相遇與離別,我們起初接受不了,但終究還是會習慣。

月亮隐藏在層雲之後,城市中的各種聲音被猛獸全部吞沒,燈火與霓虹也漸漸在這張深淵巨口中變得黯淡,很快這裏陷入一片無休止的寂靜黑暗當中。

所有人都在沉睡,無人發現這異常。

城市郊區的一座別墅中,盛柏年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陷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他站在教室的講臺上,而穿着白色襯衫面容模糊的青年坐在第一排,金色的暖陽落在青年的身上,他仰着頭看着自己,盛柏年看不清青年的模樣,卻能聽到胸腔裏那顆心髒擂鼓般的響動。

他從講臺上走下去,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然而他還未觸到他時,他卻不見了。

睡夢中的盛柏年皺起眉頭,霎時間,黑暗中無數的怪異生物在城市下瘋狂的湧動,如同滔滔波浪,席卷過寂靜的城市,一雙雙眼睛無聲地注視着每一個熟睡中的人類。

蚊蟲振翅、優昙吐蕊、海浪驚濤……世界上的所有聲音都向他湧來,在盛柏年腦海中窣窣不止。

他未察覺到,他只是在夢中無意識地尋找一個他看不清樣子的人罷了。

在哪裏呢……

在哪裏呢……

在哪裏呢……

天将破曉,聲音如浪潮般退去,這座城市漸漸恢複生機,當盛柏年睜開眼時,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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