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恨
一條路,走到底,灰水泥牆紅磚帽,有一層死氣沉沉的白漆疊在了灰色原漆上,看上去是近期才刷上的,卻依舊顯現出不可挽回的頹敗。
這堵牆大約有兩米五,恰恰擋住了東方照射而來的陽光,陰影中每一縷風都帶着凜冽的寒意,葉真兩手放在口袋裏腳步緩慢,他踩過牆邊積滿了的枯黃梧桐葉子,碩大的葉片比手掌還大一倍,已經幹得發脆了,踩一腳就是一聲細細的“嚓——”
肅穆冷清的看守所,依着規矩上交身份證件,獄警長得并不如想象中那麽魁梧,卻拔着異常洪亮的嗓門提醒他只準見半個小時,不準交談案情,不準打暗語,葉真都一一應了。
在見到丁彤之前,直到此時此刻坐在椅子上等待她出來會面,他心中都是無比平靜的,平靜到甚至能分出神感覺右腳踝傷疤隐約的疼痛,他想,果然走得太久了,等會兒離開的時候要叫個出租車才行。
然後他看見厚玻璃對面坐下的丁彤,有一瞬間他以為是女獄警搞錯了人,因為這個目光呆滞的女人實在很衰老,衰老到他有點喉頭發苦。腦中閃過一張舊相片,時間已經很久遠了,他卻還清晰的記着當時無助到絕望的心情,八年前,異國他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也差不多是這個半死不活的模樣,被麻繩綁在病床上。
他看向丁彤,當年那張照片裏,站在他媽媽病床邊冷眼旁觀的女人可不就是她麽。
他定定的盯着她,本該生出一些諸如‘大仇得報’,‘風水輪流轉’,‘惡有惡報’的快感,可他現在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丁彤的眼神好像死水投石一般泛出了最後的漣漪,她拿下電話與他接通,蒼老的嗓音猶如一個真正的老婦人,她說的第一句話有些顫抖,帶着毫不掩飾的祈求:“葉真啊…你,你有沒有見過我女兒,她醒了沒有?”
葉真搖搖頭,看着她瞬間滾出眼眶的眼淚改口道:“我是說,我還沒見過她,可能醒了…我不太清楚。”
她稍稍振奮了一些,再次開口:“那你爸爸呢?”
“在醫院。”
于是長久的沉默,葉真很耐心的等待着,看着她一直發呆一直掉眼淚,其實這個樣子算不得哭,哭是給人看,有人回應才叫哭,默不作聲的掉眼淚只是情緒的具象化而已,一個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髒腑郁結膨脹,因而以眼淚的形式外洩出來。
“對不起,”她終于說了這三個字,又斷斷續續的補充,語無倫次:“你媽媽,對不起,你…你爸爸,我都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無數個對不起從耳朵裏灌進來,葉真幾次張口想說一句沒關系卻都沒成功,葉明柔從小教他要寬容大度,被人欺負了不要太記仇,一輩子很短,記着太多仇會過得很不快樂。
但是,他忽然覺得,原來原諒一個人也是很難的。
從小到大聽過的每一句‘野種’,從小到大羨慕別人有爸爸自己卻沒有,越長大好像越習以為常了,可是習慣了并不代表不難過,只是難過的時候僞裝得足夠好而已,假如沒有母子分別八年,假如沒有再經歷一次綁架,假如沒有在昏迷中聽見陸娜要殺自己,他大概真的會潇灑到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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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柔二十幾歲被趕出家門至今都無法與父母團圓,丁彤搶走了她的丈夫,搶走了她孩子的父親,她被迫成為一個小三,之後死裏逃生一般從抑郁症中掙紮出來,獨自撫養兒子,長到十二三歲卻又被人綁架了。
整整八年的時光,每一晚都是煎熬,而這一切只是丁彤用來追求愛情的犧牲品。
丁彤得不到他的回應,更加急迫的說着:“對不起,我還要替娜娜跟你說對不起,葉真,對不起…饒了她吧…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沒關系,丁阿姨,如果我說沒關系會讓你好過一點的話,那我說沒關系。”
他垂下眼簾,良久扯了扯嘴角又擡頭:“我不會恨你,但是…我也不想原諒你,至少我不能代替我媽原諒你。你也不要替陸娜和我道歉,我從沒恨過她,畢竟從她的角度看确實是我搶走了她的一切,雖非我本意…這些就算是扯平了吧。或許有一天她來見你,你該和她道歉才對。”
丁彤布滿紅血絲的眼珠更加無神,只怔怔的盯着他,探視時間很快就到了,她的嘴型一直在說‘對不起’,像是贖罪一般,這樣做或許能減輕一些心中的罪孽吧。
葉真揉了揉眼睛,挂斷電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餘生還很長,現在要以決絕的姿态和新仇舊恨一刀兩斷,既然無法做到釋懷,那就把仇恨丢棄在昨日塵埃中,叫它随風逝去。
走出看守所的時候與迎面而來的一個人撞了下肩膀,葉真情緒低迷,垂着頭說句抱歉就讓開了,那人腳步很急,一頭亂糟糟的黃發顯得氣勢洶洶,待葉真走過幾米遠,那人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猛然回頭,缺了兩顆門牙的臉面有些滑稽,還有些兇惡。
栾樹的紫紅果子挂在枝頭,迎着正午的陽光像一簇簇亮晶晶的燈籠,葉真沿着街邊走了兩步停住腳,傷口上長出的新肉禁不住反複扯動,疼得像要裂開了似的,原本還打算去醫院看一下陸元克的,可剛剛看見丁阿姨悲痛朽敗的樣子心中不免難受,沒精力再去見他了。
已經快到午休時間,賀骁還在樓下開會,下面幾個項目經理都有些戰戰兢兢,賀總深皺的濃眉實在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聽他們彙報完就一個一個的提意見,說完問他們記下了嗎?兩天時間夠不夠改方案計劃書?他們互相偷瞄,一臉為難的:“嗯…”
新來的女助理文敏默默捏了把汗,果然賀總被他們半死不活的樣子徹底激怒了,猛一敲桌子發了好大的脾氣。
張助理去外面接了個電話,回來看到這幅場景略頓了頓腳依舊神色如常,他路過文敏不動聲色的按了按她的肩,爾後走到賀骁身後附到他耳邊說了句話。
賀骁面色稍霁,舒展開眉頭掃了眼手表:“就這樣吧,大家中午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我到組裏抽查。”
葉真坐在沙發上等人,每進來一個交報告的人都會打量他一會兒,有兩個組長之前是見過他的,沖他點頭笑笑,也有一個女孩不認得他,見他生得文弱白淨,便猶豫的上前提醒他:“你是哪個項目組的呀?我聽說賀總今天脾氣不太好,你可不要在這裏白挨了罵。”
葉真一愣,沖她笑笑:“謝謝,我是他朋友。”
女孩俏皮的吐了吐舌頭:“啊,當我沒說,樓下應該散會了,我得先溜了。”
葉真笑眯眯目送她走遠,自言自語:“脾氣不好嗎?”想了想剝了一顆糖塞嘴裏,椰絲包裹的濃郁白巧克力醬化開,甜得泛起酒窩,咂咂嘴:“挺好的啊。”
一路快步走進辦公室,賀骁開了門掃視一圈卻沒見着人,往裏走了幾步喚道:“葉真?”
門後突然跳出一個人,直直撲向他,搞怪的吼聲藏不住笑意:“哇——!”
得虧賀骁反應快,回身接個滿懷。抱着人擡腳踢上門,本欲責問他這麽跳上來萬一沒接住腳還要不要了?葉真卻先一步拉低他的脖子,仰着下巴碰上他的嘴。
舌尖上還帶着未散去的白巧克力甜香,你來我往,賀骁吻得越發動情,他的氣勢太過兇猛,不知不覺中葉真已經退到了牆邊,手指扒着寬闊的後背漸漸變成依賴的擁抱。
“唔…腳疼。”受了傷的腳踝支撐不住傾斜的身體。
嘴唇分開,賀骁伸指抹去下唇的津液,冷哼:“你還曉得疼?我看你是越來越不聽話了。”
葉真依舊笑,是一點也不怕,揉開他皺起的濃眉,舔了舔嘴唇讨好道:“我剛吃了你買的糖,好吃。”
“嗯,是很好吃,甜得很。”
葉真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臉頰發熱,也許是今天太冷,所以格外渴望他的溫暖,站在路邊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他,想立刻就見到他,想和他接吻,想聽他無奈又色氣的情話。
這個樣子實在很沒出息,他眼一閉心一橫,不管了,又湊上去索吻,賀骁抱他坐在辦公桌上,拂開文件電腦等物,兩人一個高度,親着親着欲火燃起,終不敵賀骁的主導姿态,頭昏腦脹的就順從的躺了下去,後腦勺垂在桌子邊上,雙眼迷蒙,仰起的下巴露出一段白皙光潔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