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祖辛喝完了這些水,見前頭廚房的竈臺上有些灰麥包,本是想取一只熱來吃的,可是想想又沒勁,實在提不起勁來去點火、架鍋、蒸麥包,他這會兒只是看什麽都不大順眼。于是,他想想就索性直接燒水,想着簡單洗洗就往床上躺。
燒完了水,他将一部分水倒到一個圓形帶柄的木桶裏,吃力地提到後頭他跟範禹兩人住的那間房裏去,跟着就将水傾入他們房中用以泡澡的那只桶裏。接着又兌了些涼水進去,跟着再去前頭取餘下的熱水。
等兌好了水,他就簡單洗洗身體,洗完後就換了身幹淨的裏衣褲,接着就氣哼哼地躺到了床的裏側去了。只是将身裹在他自己的那條薄被裏,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後,他側過了身來,将右腳伸出了他自己的被子外,把範禹的那一床疊得好好的被子狠命往床外側踹了踹,直踹到那一整條都扭曲在了一起,且都緊挨着這張床的邊沿、與他自己這床被子間空出來好大的一段距離才又将腳縮回了被子裏,并側身向裏躺着,準備就這樣早早地睡過去,省得到時那人回了來,還要對着那人。
範禹本是在宅中吃好了晚飯就準備出城回山上家裏的,哪知新賃的那宅中的一口磨被報稱可能有些不妥,有些不大好使,就要他去看看。他就去檢查了一會兒,最後發現槽口的位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被人在推的過程中移動了、沒有卡準,于是他又花了些時間在那宅子中與人合力挪正那個槽口。
跟着,他才出城來。婆婆本是要留在宅中的,她向來在宅裏都要留到八時左右才出宅的,可是今天出了這樣一樁事情,她怕僅是範禹回去,可能又處理不好與祖辛之間的狀況,那她若跟着回去,如果到時真又有什麽情況,她也能臨時站出來調解一下。
他二人回到山上家裏後,婆婆只是回了她在前頭房子的卧房裏,倒并沒有一開始就跑到範禹他們房間裏去勸他們,還是希望他們自己的事情能自己解決了。
範禹一回了他房間裏,就見祖辛都已躺下了,就只床側矮幾旁的另一張桌上點了一支細燭,殘燈如豆,不安地搖曳着,晃得他心裏還有些無端的“害怕”,他好像沒遇上過這樣的事情,他也沒想過這事會被他自己弄到了現在這步田地。要是真不可收拾,也不知該怎麽辦。他一想到如果不可收拾的話,那就得在将來的無限久遠的歲月裏,天天都要對上祖辛的覆了一層霜的冷臉了,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簡直不能忍受那樣的日子。
也因此,他就覺得說來說去都是得怪那個夏侯乙,他說的那到底是什麽破爛招術,根本一點用都沒有,枉他今天下午還抱着一腔熱情地去實行了。
他被那一點如豆的微光晃得心煩,便索性轉身去廚房裏取了一柄粗的過來,由那支細燭上接了火,也不用燭臺了,只是熔了蠟滴在桌面上,将燭安好,再給它加了一只紗罩。跟着,就輕輕地“噗”一聲吹熄了那支細的。此時,他看了一眼祖辛,見他還是那個側卧向內的樣子,且還是動也不動的。
範禹想着他不應該這會兒就真睡下了,故而就走近了他們那張床,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自己那床被子被床上現在躺着的這人給踹得老遠的,危危的就像是懸在那處床沿上似的,可見這人當時踹的時候有多氣。
範禹也有些無奈,他先是将自己的那床薄被重又鋪疊好,跟着,就側身坐上床去,還勾頭到祖辛臉向着的那個裏側,想看看他睡是沒睡的。
祖辛是沒想到這人回了來又是換蠟燭又是做什麽的,竟這會兒還将頭都伸了過來了。也真是沒眼色,難不成沒看到自己正在惱他嗎?他本是睜着眼盯着那堵牆的,還豎着耳朵聽這人正在房裏做些什麽的,哪知他竟把頭都勾過來了,而他則一時間失了防備,睜着的眼的樣子被抓了現行,而他又因下意識的反應而在他勾頭過來時猛地把眼閉緊,這樣也好裝睡的。哪知閉眼的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也被抓了現行。
他沒辦法,就只得又睜開眼來,問:“你伸頭過來看什麽看!”範禹說:“我就想看看你睡了沒,也不知道你氣成哪樣了。”像範禹這種人,在這種時候也只會說這麽幾句老實巴交的話——一點效果都沒有的話,不比那些嘴上會說的人,一哄起人來一套又一套的,沒兩句就能把正氣着的人給逗笑了。而他不行,他只會幾句實在話,聽起來不痛不癢的,原本若是氣着,那那人聽了這些話後,也還是氣着。
祖辛狠狠剜了他一眼,因眼珠子使力過猛,而使得在某一角度看他那眼睛裏的眼白竟不輸他們家小正的那樣多。範禹被剜了一下,也不氣,正欲說些正經賠不是的話,哪知這時,祖辛忽然“哎呦”一聲,一手捂了肚子,臉色蒼白地定在了那裏。
跟着,他連哎呦也哎呦不出了,只是兩腿的膝蓋向肚子那處蜷起,整個人直冒着冷汗。範禹忙問:“哎,你這是怎麽了?”祖辛蹙額、神情相當苦痛地答道:“我準是喝生水喝壞了肚子了。”範禹不用問是什麽生水也知道是沒有濾過的生水,他們現在這都喝慣了好水了,猛地一下子又喝進去以前孬的水,那一定要鬧肚子的。
範禹只說:“你先忍一下。”跟着,就去前頭推他家最早的那輛小的板車過來後邊房子這裏,再把馬牽了出來,把車套給馬架上了,因驢拉車時總是相較于馬拉車要颠簸一些,故而就要讓他家白馬來拉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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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了房裏去把祖辛馱了出來,板車如今是用作婆婆與祖辛往返于山上家裏與山下城中宅子這兩地的工具,有時由山上帶些自家種的菜下去,還會運送泡發好的三角麥糊下山去,每日歸家來後,板車裏總還是會餘一些篾簍竹筐等什物就那樣堆積在裏頭,不過範禹之前将這板車推來他們這後面房門前時就已将上頭什物清空了。
這會兒只有祖辛一人拱肩縮背、蜷着雙腿地坐在裏頭,範禹還由櫃子裏拿了一件已洗淨收放好的冬衣給他蓋上。跟着就鎖了後頭的門,婆婆也跟着出來了,一看就問怎麽回事,範禹說祖辛瞎喝水喝壞肚子了,還說先不說了,先帶他下山入城求醫要緊。跟着就匆匆辭別了婆婆,牽着馬往山下趕去了。
這時已是晚上八時,這天到了晚上時也陰得很,天上疏星寥落,只有淡淡的幾點亮,連月亮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範禹知道城裏哪裏有離他們最近的醫廬,他成日在街上跑,對這魚女城已算是熟得很了。
這時的街上自然不比白天時熱鬧,尤其是城北、城東這一片,到了這個點就冷清得很,不像城南那一塊,這個點的大街上興許還是相當喧騰的,又或是城西也是要熱鬧一些的,雖不比城南那種最繁華的地段那樣喧騰,可仍是會有一種被壓低的嗡嗡聲,總不會像是這城的這一角這樣地靜寂的。
範禹牽着馬由大啓街拐進了一條巷裏,這巷裏有一間醫廬。他走近一看,當然是知道這時候這醫廬也早已關了,連排門都安上了,只能見一塊排門的那個板上有張醫廬例行要貼着的紙片,上頭寫:如有急症,請繞至醫館後門處叩門。
那紙片上方的檐下懸着一個燈籠,連宵徹曙地照着那張紙片上的字,這是這城裏幾乎家家醫廬的一個規矩,基本上都會貼上,只有那些實在接不得夜診、急診的醫廬才不會貼那張紙。範禹湊近了去看看也是因他以前來時是在白日,也不知這家夜裏給不給人醫病的,看到了門板上貼有這張紙他也就放心了,緊忙地牽着馬繞到這家醫廬的後門處。
他接連幾下地叩門,敲得那後門有一種沉悶的“梆梆”聲,卻又不敢再往大聲了敲,怕人家說他粗魯無禮。
不多時,便有一個女聲來應門,說:“來了!”跟着,後院門內的那女人就将門開了。範禹乍見這女人時覺得熟得很,他借着夜色看了幾眼,認出竟是他以前在街上擺檔時旁邊那豆腐攤上豆腐壯士的妹妹,倒是從未跟她說過什麽話,也沒想到她竟會在這醫廬裏出現,還在想着難不成她是嫁給了這間醫廬裏的大夫。
只聽這女人向房子裏叫了一聲:“二哥出來幫忙,病患自己走不了。”這時就見豆腐壯士也出來了。範禹因祖辛正忍着痛、急需醫治,也就沒細問怎麽這豆腐壯士也在這裏。倒是豆腐壯士先簡單交代了一下,說:“呀,怎麽是你啊。這間醫館裏的大夫是我家大哥。”一邊簡單地說了這麽一層關系,一邊将祖辛馱到了背上,往房子裏走去。
原來這豆腐壯士的父親本就是行醫的,而母親的本家原是做豆腐的,後來家中孩子生了四個,倒是幸運地生得男女多,而只有一個囝。家中的老大就跟着父親行醫,而豆腐壯士行二,則與他三妹一起傳承他們母親的手藝,做起了豆腐。而最小的一個孩子今年也已有十二了,他們家之前幫這孩子向府衙裏贖了契回來,以後就讓他在家裏,跟着哥哥在醫廬中幫一些忙。
這些話豆腐壯士眼下都不得閑跟範禹說明白,因他們眼下實在是醫人要緊,故而範禹也就不知道他家裏的這些情況。範禹只是跟着豆腐壯士一道進了房子,豆腐壯士的哥嫂都出來了,他哥哥幫祖辛看了診,說是沒什麽大事,只是腸胃失調、胃水逆行而已。只給調配了兩副湯藥于明日服用鞏固,并現配了一副易煲的湯藥叫他夫人現煎了。
不多時那湯藥就被煎好了端了出來給祖辛服下了,他那只肚皮像是立時就好了似的,整個人都輕松了。
範禹給了診金,就拿着那兩副藥、辭別了一衆人,又牽着馬往回裏走去。一路上祖辛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他當是祖辛現在身體虛弱,沒有氣力,顧不上說話,而祖辛其實就是在想自己之前那麽長時日裏也真犯不着跟他氣成那樣。好像人但凡經歷了身體上的苦難,就會回頭想想那些任何義氣上的、臉面上的、想法上的、與身體無關的事情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都是些“身外之物”。也是,好像也只是身體上的苦才真是真正的實在的切膚的苦,而精神上的一些東西多數都是些虛的,非要去想那些、去折騰那些時,可能多數是因為那人在身體、生活上未經勞苦,閑得慌,吃飽了沒事幹,非得找些精神上的“磨難”來受一下。閑得慌找罪受。
祖辛身上這回徹底痛過了一回,他以往從未感受過那樣的痛苦,也令他體會到了一些切實的痛,與他之前跟範禹之間義氣上過不去、臉面上過不去的那些“痛”比起來,那些就顯得那樣地虛與不足道,他眼下也只覺得為那些事情放不開可能真是自己閑得慌、找不痛快。
他倆回了家,婆婆也等到了這時,都九時過半了,見他們回了來,問有沒有事,範禹說醫好了,不礙事的,明日讓祖辛多注意養息養息,再有就是把帶回的兩副藥喝下去也就應該是完全無礙了的。
婆婆就說:“那就好,那就好。”跟着,她便熄燈、闩門,要睡了。而範禹則将祖辛背上了床,跟着又将板車推到前頭廚房裏,再鎖了門,再把他家馬在後頭廚房裏安頓好,就也回了房間。
他往床上一躺,不想動。想了想,還是起來去廚房燒熱水,準備簡單清洗一下身體。因平時他不洗澡祖辛是決計不肯讓他上床的,有時他累得想先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再洗,也依舊是不行。那種情況下,祖辛就會去燒水,再幫他兌好水,而他則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走到澡桶裏浸一會兒,再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出桶抹幹,再往床上一倒。
他去燒了水,都沒燒開,正好是溫燙的那個溫度,也省去了兌水的那個麻煩。跟着他就找了廚房外牆的一塊空地,在黑郁郁的牆影裏拿水瓢舀了那水往身上淋去。這空地是在裏側,而不是對着板橋的那一側,在這裏往他家房子後看看,還是能看見婆婆種的那塊菜地的。他還想着要不要在菜地與他住的這房子中間搭一個棚子專門用作種姜用。
他簡單洗完後,就抹幹了身,穿着髒衣,先将木桶放回了廚房,鎖了門後,就回了他房裏,再換了身幹淨衣裳。
他躺上了床之後,沒一會兒,祖辛主動要跟他說話。他倆就趁着睡前的這工夫聊了好一會兒。範禹想着興許祖辛也沒那麽氣了,還問他要不要熱個麥包來吃,他說不吃了,都有些困倦了。
照說這麽一來,按照夏侯乙教他的這方法确實算是立竿見影的,才一個下午就這樣“治”好了祖辛和他之間的不痛快。
可是範禹也不知怎的,就是隐隐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并心中隐約有感覺到他現在跟祖辛好了也不是夏侯乙教授他的方法好,也只不過是他這回歪打正着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