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天他當着白君的面爬上了西宮的牆,站在高高的宮牆上,迎着耀眼的陽光振臂高呼,他笑了,白君也笑了,時隔數月,他終于又看到白君臉上露出的笑意。
他高興直接從牆頭跳下,落地時腳下不穩,身形一晃,踉跄幾步後栽進白君張開的手臂裏。
“白君!”他高興的抱住白君有些硌手的腰,迫不及待道:“我已經能爬上宮牆了!我們離開這吧!”
白君蹲下身環住他的肩膀,想要抱起孩子,雙臂懸在半空抖了半天,最終只能無奈放下,改為摸摸他的頭:“快了,很快我們就能離開這了。”
多少個難熬的日夜,都是靠白君的這句話撐過去的,直到那晚皇帝又來西宮,進了寝殿又是一陣激烈的争吵,他在窗外聽着,心髒狠跳。
雖然每次皇帝來西宮兩人都會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已經是家常便飯。可是這次,明顯感覺不一樣。他覺得必須要跟白君快點離開這。
他回到屋子裏收拾東西,腦子裏盤算着離開這裏的計劃,現在他已經能徒手爬上西宮的牆,他可以背着白君翻過去,反正白君那麽瘦,背起來也不重,到時候只需要一輛馬車他們就能逃出去。
馬車?
他轉頭看着走路還有些打晃的小馬崽兒,伸出小手順了順它頭頂雪白的鬃毛,有些遺憾道:“你啊,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
略帶嘆息,像是說小馬,又像是說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把收拾好的東西放在小馬背上,去寝殿打算叫白君起床,他們一起從這逃出去。
然而繞道寝殿前門,他就發現往日冷清的西宮此刻居然站滿了宮人,一個個都低頭忙着手裏的活計,表情僵硬木讷,殿前的石階上鋪滿了雪白的綢布。
白色的布?為什麽要鋪白布,記得前年太後薨時後宮到處挂滿了白色紙燈,他們說只有人死才會挂白色的東西,怕亡者頭七回魂時找不到回家的路。
難道這裏有人死了?
他上前抓住一個宮人詢問:“你們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要鋪白布?是有人死了嗎?”
被抓住的太監滿臉冷汗,眼睛胡亂瞥着周圍,支吾半天,“是,是白侍君他,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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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天……什麽是殡天?”他回頭看着宮人在殿前挂起的白色挽幛,一臉茫然,仿佛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就是,死了。”太監一直垂頭盯着腳尖,始終不敢看他。
他若有所思:“原來是白侍君死了,可是西宮沒有叫白侍君的人啊,為什麽要把白布鋪在西宮?”
在他的印象裏,西宮只有他和白君,至于白侍君,跟白君的名字不一樣,所以應該不是一個人。
要不是袖子一直被死死抓着,太監早就溜之大吉了,得虧附近沒人看着,不然剛才那番話都夠他喝一壺的。
看這位小主子一臉天真的模樣,太監輕嘆一聲:“白侍君不是人名,是封號,跟皇後是一樣的,只不過皇後是女,侍君是男。您的生母,就是侍君。”
“……”
他站在原地茫然的望着殿前忙碌的宮人,直到很久才明白,原來是白君死了。
原本最黏着白君的小主子,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撲到屍體上哭的肝腸寸斷,但出乎意料,在白君入棺那日,他消失了整整一天。所有在西宮中忙碌的宮人,都未曾見過他。
生前最得寵的白侍君,死後喪事卻辦的冷冷清清,簡單操辦後,立即就把棺材擡進了帝陵。
白侍君留下的孩子,皇帝也沒有過繼給任何人,本以為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皇子,現在卻連個封號都讨不上。
在所有人的議論中,他又出現了,臉上總是帶着讓人不舒服的笑意,走到哪都牽着那匹白色的小馬。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變成了夜一般的墨黑,一人一馬,一黑一白,無論走到哪裏都分外醒目。
那日有幾個皇子,偷偷跑進西宮,把他拴在殿外的白馬薅掉了幾绺毛,當晚就被他按在地上,剃光了頭發,又是一頓胖揍。
看着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孩子,幾位皇妃跑到皇帝那裏去大哭大鬧,以前是白侍君受寵,她們受了委屈也只能忍氣吞聲,如今人都死了她們還要忍着不成?
結果此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有人說皇帝到底惦念着與白侍君之間的夫妻之情,不追加封號只是暫時的。還有人猜測會不會是白侍君知道了皇上的秘辛被殺人滅口。雖然白侍君原本身體抱恙,可病情也不會急轉直下,突然就到要命的程度。
那日晚,皇帝心血來潮,突然下令将他诏進寝殿。
幾年不見,原本稚嫩的身體已經抽條拔節,一身玄色長袍,包裹着纖細修長的身軀,膚白似雪,退去青澀,眉眼間越來越有白君當初的影子。
方才進殿的瞬間,甚至有種又見白君的錯覺。
皇帝望着那雙含笑的眼,喉結滾動,伸手召喚他到身邊來。
他卻停在原地,忽然笑着問了一句,開口的瞬間就把皇帝吓了一跳,聲音溫和悅耳,跟白君簡直如出一轍。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皇帝望着那張陰柔妖冶的面孔,視線一寸都無法移動,仿佛魂魄都被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眸勾了去,“這是什麽話,你的名字還是朕親自取的。”
說着,又迫不及待的招招手,舔舐着幹燥的嘴唇:“快過來讓父皇好好看看!”
他低聲笑起來,一邊朝前走,一邊說道:“蘇緣,我何德何能配得上這個緣字,從今以後我不叫蘇緣,我要改名為蘇北涼。白君生前總喚我阿涼,如今就再加一個北字,北涼、漠寒,正好是南巫的東西二都。”
皇帝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張魅惑衆生的臉上,至于他嘴裏的話,已經完全被忽略了。無論此刻他說什麽,都一律着了魔似的點頭默認。
仿佛南巫懷陰族的血統,都有這種與生俱來的致命魔力。
待他走到跟前,皇帝急不可待的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往自己懷裏拉:“你要叫什麽父皇都依你,快讓父皇好好看看!”
看似弱不禁風的身體,細嫩柔軟,仿佛風一吹就會搖搖欲墜,然而皇帝用了七八分力,卻愣是沒拉動分毫。
他看着有些詫異的皇帝又笑起來,清麗面容在昏黃燈火的映襯下,變得愈發邪魅。
直到那把雪亮的彎刀從背後徐徐探出,皇帝臉上沉浸的神情才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驚恐之色。
皇帝一下松開他的衣袖,朝後連連退去,伸手要取出桌下的寶劍,卻發覺雙手無力,頭腦發沉,再一眨眼,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起來,像是從高處墜落,一切都開始天旋地轉。
不等他大聲呼喊門外的侍衛,鋒利冰冷的刀刃便刺進了心窩,那張跟白君無比相似的面容,宛如鬼魅,正湊在他面前。
“其實我并不想姓蘇,可是沒辦法,你從我父親手裏奪走的東西,我只能借着這個姓氏再讨回來。放心,等你死後,我也會把你的肉分給你的孩子們嘗一嘗,相信味道也會不錯。”
說着手中的彎刀一轉,一塊心頭肉就從肋骨間掉落下來,湧現出的鮮血立刻将明黃的龍袍染成了朱紅色。
看着皇帝倒下的屍體,他沒有拔出胸口的刀,而是抓起皇帝已經開始僵硬的雙手,握在刀柄上,僞造出自盡的模樣。
借着桌邊的幽幽燭火,找出書寫聖旨的卷軸,模仿皇帝的字跡開始起筆。
“白侍君之死,寡人難辭其咎,每每午夜夢回,常念起與之琴瑟和鳴,夢醒時分卻又悵然若失,窺見窗外殘月當空,實乃孤枕難眠。當年寡人承諾侍君,生必同衾死亦同穴,如今侍君已去,寡人又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待寡人死後,立即入棺送入帝陵,與白侍君合棺而葬。寡人與白侍君之子蘇緣,換名為蘇北涼,封涼王,賜居長青殿。低位僅于寡人之下,若非觸動皇威,任何人不得對其審問用刑。”
他拿起錦盒中的玉玺,粘着皇帝胸口溢出的血,蓋在聖旨的右下方。
臨走時從皇帝衣服裏取出那塊心頭肉,直接去往膳房的方向。
皇帝自盡而亡,宮裏一片兵荒馬亂。根本沒人注意到所有皇子的膳食中都多了一塊酥肉,還有冷宮裏一個老嬷嬷養的癞皮狗不見了。
自那之後,他離開皇宮入住涼王府,宮裏從此少了一位膽小純真的七皇子,多了一位陰狠毒辣的涼王。
每次朝堂之上只要有他出現,群臣惶恐,鴉雀無聲。無數忠良都死于他的刁難迫害,他的名字和封號也開始在民間惡名遠揚。
別人只知道他脾性狠戾,喜怒無常,常年于馬為伴,從不食肉,卻沒人知道他也曾天真善良,也曾渴望過被愛與光芒。
每次入宮路過西宮那面牆時,他都會駐足片刻,望着牆頭上那片湛藍的天,怔怔出神。
白君說只要爬上這堵牆,他們就能離開這,可是等他終于爬上了,他倆卻一個都沒能走出這座宮殿。
到底要在這堵牆裏待到何時?或許是明天,或許是永遠。如果真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就是拼勁最後一絲力氣也要爬出這堵牆。
白君說過,只要有力量,這世上就再沒人能夠困住他,他蘇北涼的命這輩子只能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