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刺骨的劇痛一霎洞穿身軀!頓時,他的上半身搖晃了一下,臉色“刷”地蒼白。
“你知道不老不死地活了一萬年意味着什麽嗎?”仿佛無感于他輕微的痙攣,她坐在他身邊,安然道,“意味着一次又一次改變住所,免得鄰居發現你永遠都是十六歲;意味着無法與人深交,免得朋友發現你永遠不會長大;意味着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生怕周圍的人都開始認識你;意味着身邊所有親近的人都漸漸變老死去,你卻只能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他們。是很無聊的人生吧?簡直一無是處,非說有優點的話,就只有一個——”
低聲講述着的她,眸底有沉靜的湖水青。
“——這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打敗……修煉了一萬年的你。”
無論是看似沒有空隙的殺戮之網,還是看似悄無聲息藏身于黑暗中的敵人,都不過是兒戲。
那,再見了。
她的五指驀然抽緊,拔出了洞穿他身體的輕刀。
“嗤……”
兩滴鮮血飛濺而出,落在了她右頰上。
刀鋒離體的一剎,風邪的身體像被抽離依托一樣緩緩前傾下滑,終于失去重心,墜下樹枝落在了盛開的瑪格麗特花叢中。
一霎間,夜風如失控制般湧上,“嘩”地吹起了她臉沿的發。透過淩亂飄舞的發梢,她才注意到,身周古樹的枝杈竟一直在大風中起落不休,唯有剛才他所在的地方風聲息止,形成了奇異而溫柔的空洞。
“……”明亮在夜色中的青瞳不由眯了起來。
良久,她輕輕擡手拭去了右臉上的血滴,最後瞥了一眼樹下——燦爛綻放的白花叢中,他背上的血色迅速蔓延着,妖嬈而蠱惑人心的紅,刺痛了溫柔夜色。
起落風中的蓬松發梢,悄悄遮住了她眼底的光。
再見。
再見了,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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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班地鐵發出“轟隆隆”的空蕩聲音從地下呼嘯而過,直至最終停靠在車站前時,都還帶着幾分意猶未盡和不情不願。
車門們無視列車的傲嬌,“嘩”一聲整齊地朝站臺敞開了胸懷。匆匆下車的寥寥幾個人中,一位穿着柔粉色寬松罩衫和牛仔短褲的纖細少女立刻吸引了站臺上街頭少年們的目光。
“嘿,美女。”
他們吹着口哨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少女的路,映着地鐵站蒼白的燈光,她淺色的頭發蓬松微亂,豐滿臉頰白得毫無血色,有一種不真實的美感。她幾乎是毫無所覺地朝他們走來,眼看要撞到最前面的人身上時,才淡淡擡了擡眼——
那沉定如湖的亮青眼瞳。
帶着讓街頭少年們突然汗毛倒豎的寧靜光色。
在他們不自覺的僵硬中,少女從他們中間穿過,剛踏上臺階又走回來,舉着硬幣在自動飲料販售機的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前遲疑了三秒,終于還是把錢投到了紅鋁罐下。
抱着可樂走出出站口,夜幕撲面而來。
夜色凜冽,街頭冷清,風裏溶解着幾絲異樣的涼意。霧瞳擡頭看了看天空,只見低壓的烏雲幾乎隐沒了遠方廢舊教堂的高高尖塔,那蒼老建築在黑夜中透着陰郁的骨白色,像在悲憫着什麽。
——這樣做,是正确的麽?
她站在無車經過的馬路邊,注視着街對面漫長的紅燈。
真的……是正确的麽?
手中的易拉罐被她捏得淺淺凹了下去,随即,一縷細弱的雨絲毫不惹眼地從罐身擦過,沾濕了她的指尖。
——于我而言,“風邪”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呢?如果不考慮他與白沙瓦涅的相似,懷抱使命卻依然懶洋洋打發日子的他,不過是一個幸福又可悲的普通人罷了。
理應如此。
一輛夜班出租車在黃燈閃爍的時候從她面前飛速開過,留下緩緩被雨水浸濕的斑馬線,還有馬路對面茍延殘喘的紅燈。
——那麽,我是在煩惱些什麽呢?
做了無可挽回、也根本沒有想要去挽回的事情,此刻站在這裏的我,竟然會想到他。不,在離開神守的林蔭道上,在剛剛還與他談過姬星美人的圍牆下,在等待末班地鐵的站臺前……一直地、一直地想着他。
前五感超敏銳、第六感巨遲鈍的他。
擺着撲克臉既犀利又直白的他。
連樓梯都懶得爬的他。
總是讓她莫名其妙自尊心受挫、萬分惱火的他。
喜歡着公會與蔓越莓餅幹的他。
說着“我決定殺了你”的他。
已經在瑪格麗特花叢中變成屍體的他。
……
落在她臉上的雨滴越來越沉重,與她隔街相望的信號燈已經又一次變成了紅色,那刺眼的顏色被厚重雨簾模糊了輪廓,隐約中,猶如他背上迅速蔓延的血液。
為什麽會這樣想念他呢?
是因為快要從無限生命的詛咒中脫離,于是便大意地去靠近別人了麽?甚至,允許一些東西緩慢地滲進殺戮之心的硬殼裏……在一萬年之後,第一次地……
她在大雨中擡起了頭,從下巴滑落的雨水如斷線珍珠般落進可樂裏,把碳酸飲料全部變成了硝酸飲料。一念及此,她的唇邊忍不住牽起了淡淡的弧。徘徊許久的那個名字,終于像逮到機會一樣低低振響了空氣。
“……自然卷。”
極輕的呼喚,只一霎就淹沒在了暴雨聲與遠方鐘樓零點報時的聲音裏。
九月離開了。
Feather Three 2
長着一臉大胡子的文化人類學博士玉滿堂抱着電腦坐在自己最喜歡的那張舊沙發裏,最後一遍通讀明天将要在波茨坦丁大學發表的演講內容。這張沙發和它那上了年紀的主人一樣,都有着讓人産生揉捏欲望的鼓鼓身材,唯一的區別在于,後者不幸還長了一根長時間工作後會僵硬抗議的傲嬌頸椎。
多次扭動脖子依然難解酸痛後,玉博士伸了個懶腰扔下電腦站起來,決定享用半杯白蘭地後再繼續回來糾結這個困擾了他一晚上的問題:是否應該把描述本次研究成果的形容詞從“前無來者”改成更謙遜的“劃時代的裏程碑”。
這确實只是細枝末節——他把一只還算幹淨的玻璃杯從幾疊資料夾後有驚無險地剝離出來時,這樣想道。但是,人一輩子又有幾次煩惱這種細枝末節的機會呢?數之不盡的學者畢生都被埋沒在研究室裏,自己卻幸運地——對,的确有不小的運氣成分存在于其中,這一點必須承認——實現了個人最大的學術理想。即使只是初步實現,但無疑是一個振奮人心的開端。
他啜着杯子裏清透的琥珀色酒液,聽着窗外肆虐的暴風雨聲,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仿佛是在與他應和一樣,公寓門被人敲響了。他一邊琢磨着誰會這麽晚還來拜訪他,一邊放下杯子喊着“是哪位”走向房門。出乎他意料地,門外沒有人回答。
頓時,他心頭浮起了些許疑窦,本已握住門把的手又收了回來,透過貓眼朝外看去。
漆黑一片的走廊,了無人跡。
“……”
遲疑片晌,他挂上門搭鏈,躲在門後小心翼翼拉開了一線門。
第一眼,他還以為門外真的沒人在,不由松了一口氣,抱怨着隔壁惡作劇的小孩打算關門——
“噠。”
水滴墜地聲,清晰響起在與他一門之隔的地方,頓讓他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目光迅速移過,只看見一道小小的人影低頭站在他門前,了無聲息的纖小身形,甚至被他剛才在貓眼中直接忽略了過去。
看到這個人,玉博士頓時長出一口氣。
“什麽啊什麽啊,是小瞳啊……”他一邊心有餘悸地揉着胡子一邊拉開門,把全身滴水的女孩迎了進來,擔憂地看着她說:“沒帶傘嗎?淋成這樣,真讓人不放心啊——”
“可以讓我洗個澡嗎?”
微啞低聲輕輕打斷了他。
“诶诶?當然當然,完全沒有問題。”老博士有些手足無措地轉身到卧室裏轉了一圈,抱着一堆舊衣服和新毛巾走了回來:“衣服是我太太去世前留下的,你不會介意吧?要麽我去鄰居家問問——”
“這樣就可以了。”
一只小手伸過來拿走了他懷裏的東西,浴室門關上了。
“……”
玉博士愣愣地揉着自己的大胡子,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就在這詭異的沉默中,低啞的聲音在浴室門後響了起來。
“謝謝你,博士。”
玉博士條件反射地說:“這……沒關系,總不能讓你濕淋淋地站在那裏吧,會感冒的。”
門後再沒有人說話。
幾秒鐘後,傳來了淋浴花灑噴水的聲音。
玉博士坐回舊沙發裏,試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講稿的措詞上。兩分鐘以後,當他第七次忍不住回頭看向浴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