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中營衛分三。
一曰神機營,專習火器;一曰三千營,專習巡哨;一曰五軍營,專習營隊,也就是步兵騎兵的日常操練。
因大業軍戶世襲,祖、父若是軍戶,則子孫世世代代皆為軍戶,不得更改。
所以五軍營下有一營衛,名為幼官舍人營,專職操練京衛幼官和應襲舍人,像闵恩衍、千戶之子陸寧通,這種承襲爵位或職位的,都是應襲舍人,要在幼官舍人營裏操練。
幼官舍人營中設有坐營官一名,專主營內一切大小事務。
但營中人數多達四千人,坐營官也無法事事親力親為。
所以幼官舍人營下還分四司,列為一二三四司,每司各設一把總,分領千人。各司又有領隊官四人,分領二百五十人。每二百五十人中,選出五個隊長各自分管五十人,再從五十人中,選兩個管隊官,負責隊中一應庶務,包括考勤和後勤。
司內明面上本不分一二三四,但私底下大家還是按實力排了“一二三四”四個隊,每隊之下,又按實力分了甲乙丙丁戊五個班。
闵恩衍和陸寧通,同屬最末等的四司、最末等的四隊、最末等的戊班,在戊班羅隊長手下操練。
原先營衛裏各司月考,都是司內各班考核各班,但這樣容易滋生不平之事,後來錦衣衛指揮使何紹向皇帝谏言,便改革為各司之中,各班互考,坐營官監考,再由四司的領隊官互相巡視。
自己人考自己人,便是為了不失顏面,多少都會放水,不讓自己手下兵士輸得太難看,但互考可就不同了,不讓對方丢臉丢到老家,不算完。
更遑論四隊戊班的羅隊長,素來看不慣四隊甲班的秦隊長。
兩班互考的時候,兩位隊長常常嚴陣以待,絕對不給對方留半點情面。
甲班兵士尚且不怕,畢竟能進甲班,皆是四隊裏有些本事的人,任戊班的羅隊長怎麽考,也不會輸得太難看。
戊班兵士可就慘了,甲班的隊長本就比戊班的隊長厲害,又是隊長對陣兵士,苦頭可不少。
而且每月過考名額有限,哪個隊長不想給自己隊裏多争取幾個名額?
月考的時候,都是下了真本事,心黑下狠手的隊長,也不是沒有。
四隊戊班每月能過考的人,不過鳳毛麟角。
所以戊班兵士對考核的要求就是——挨打挨輕點兒。
例如闵恩衍、陸寧通,便都是這種廢物。
簡玉紗大致從陸寧通口中了解完考核信息,心裏約莫有個譜兒,她的對手并不強勁,甚至可以說很弱。
她又問陸寧通:“甲班秦隊長,一般怎麽考核我們戊班?”
陸寧通眼睛一瞪,道:“你怎麽成個親,把這都忘了?不還是除去隊長和正管隊,剩餘四十八人互搏,留下二十四人,從中選取十人由秦隊長親自考核,也由他判定是否通過。”
“戊班一般能有幾個人通過秦隊長考核?”
“不定,一個兩個都有可能。”
“那剩下的名額呢?”
“另外四個班瓜分了呗。”
簡玉紗皺着眉,也就是說,戊班是最受壓榨的班,承受的壓力,恐怕不比甲班小。
這個考核制度對于弱者來說,非常吃虧。
但她也能理解,本就是越弱越慘,尤其是營衛這種靠拳頭說話的地方。
教練場就在前方,場上各班兵士衣服顏色顯然不同,甲乙丙三個班的兵士已經到了大半,丁班戊班的便要消極一些,粗略數去,各班不過只到了十幾二十人。
陸寧通勾着簡玉紗的肩膀,湊近了低聲道:“我有個主意。”
簡玉紗掐着陸寧通的手腕,硬生生撥開,掃他一眼,道:“我近來身上不爽利,你別碰我,難受。”
陸寧通收回手,道:“好吧。”
簡玉紗淡色問道:“說吧,什麽主意。”
陸寧通像是想出了不得了的絕世好法子,他獻寶似的,道:“抽簽的時候,咱們花錢找人換換,你我一組,不管誰贏,總算有個人入圍,你覺得如何?”
簡玉紗擰着眉頭,道:“這是作弊。”
陸寧通小聲道:“你又不是沒作弊過。”
簡玉紗:“?”
闵恩衍這狗東西,居然還作弊,真是可恥。
“我作弊了,然後呢?贏了嗎?”簡玉紗好奇問道。
“輸了,你運氣不好,雖然你換了個最差勁的人,但人家臨時抱佛腳,不還是讓你成為第一個被打趴的人。”
“……”
簡玉紗無言以對,闵恩衍究竟有多沒用,假如除去“承平伯”的頭銜,他還能算個什麽東西?
陸寧通哼了一聲,道:“你不同意拉倒,再被淘汰面上無光,可別找我抱怨。”
簡玉紗篤定道:“不會的。”
陸寧通“嘁”了一聲,道:“不會才怪。”
簡玉紗建議道:“你也別作弊,你看‘我’作弊不就沒用嗎?與其作弊,不如好好鍛煉基本功,在戊班過考,還是相當容易的。”
陸寧通不可置信地看着“闵恩衍”,捧腹大笑道:“我的天,這可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你沒病吧?”
簡玉紗下意識道:“你才有病。”
把正常的當做異常看待,不是有病是什麽。
陸寧通嘆氣道:“哪兒有你說的那麽容易?你以為戊班都是吃屎長大的?你不作弊拉倒,我自己作。考完了我就溜出去玩兒。”他神秘兮兮地道:“嘿嘿,我告訴你,最近我又發現一樣好玩兒的東西,絕對比你上次帶我玩兒的刺激。”
簡玉紗默然片刻,前一世她就跟闵恩衍說過,陸寧通是個纨绔,不足以當做交心的朋友,可闵恩衍并不往心裏去,明面上哄着她說減少來往,背地依舊和他稱兄道弟。
眼下看來,她前世還是想岔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闵恩衍和陸寧通二人,還不知道誰帶壞誰。
簡玉紗冷着臉拒絕道:“我不去。我就在營衛裏。”
陸寧通盯着“闵恩衍”直撓頭,随即恍然大悟:“難怪我爹娘老催着我娶親,都說娶了媳婦兒便能成器些,莫非是真的?”
他往深處一想,立刻搖頭擺腦,道:“不不不,我才不要娶個母老虎管着我。你瘋了就夠了,我不能再瘋了。”
簡玉紗停住步子,凝視着陸寧通,道:“幼官舍人營統共只納四千人,京城多少軍戶子弟?不是人人都可以進來。你想沒想過,你爹是怎麽費盡心機把你送進來的?”
陸寧通沒想過,他茫然地搖頭。
簡玉紗告訴他:“你可以回去問問你爹,你究竟是怎麽進來的。”
陸寧通垂頭,道:“花錢呗。”
簡玉紗說:“你爹是牧馬千戶所的長官,這是個肥差,所以你家不缺錢,你打小也不缺錢,倘或你能繼承你爹的位置,繼續當個牧馬所千戶,你這輩子還會繼續不缺錢。你爹沒有必要花這個錢。”
陸寧通一下子愣住了,“闵恩衍”說得十分有道理,所以他是怎麽進來的?他爹又為什麽要把送進來?
他還欲與簡玉紗聊下去,擡頭一看,人已經入列了。
許是簡玉紗的話,攪亂了陸寧通的心神,他竟忘了作弊的事,老老實實抽了簽。
可不巧,陸寧通和簡玉紗抽中了同樣的數字,正好是他們二人互搏。
陸寧通捏着竹簽哈哈大笑,說:“恩衍你瞧,還是咱們兩個互搏。咱倆猜拳算贏家吧!”
簡玉紗道:“不用,一會兒你趴下認輸就行了。”
陸寧通:“???”他插着腰道:“你小子別狂!看我不打趴你!上次我可是第二個被打趴的,怎麽說也排在你前面。”
簡玉紗冷眼撇過去:“……倒數第二,你還挺自豪?”
陸寧通挺腰說:“比你強!”
“……”
簡玉紗理解不了陸寧通的自豪感從何而來。
一聲哨響,兵士們紛紛列隊站好。
丙班和丁班的兵士,也都不緊不慢地站成四十七人的方陣,戊班的兩個管隊官,一正一副,分別清點人數,羅隊長身材精瘦,眼睛透着精明,站在隊伍前方等着清點結果。
簡玉紗和陸寧通站在一起,接連報完數,戊班的五十人,全部都到齊。
戊班羅隊長作為班內主考官,最後訓話兩句,便去了甲班那邊。
甲班的秦隊長也已經離開甲班,來到了戊班跟前。
秦隊長和羅隊長是截然不同的外貌,他個子高,身材結實健碩,一張方臉,濃眉淩厲,從來沒人見他笑過。雖然出身清貧,卻嚴苛剛正,偏偏他帶的是末等四司、末等四隊的甲班兵士,私下裏,大家笑他有坐營官的架勢卻沒坐營官的命,都偷偷叫他“假秦”,諧音“甲秦”。
秦隊長立定站在戊班兵士面前,平淡地掃視大家。
戊班兵士在秦隊長手裏吃過不少虧,也都不客氣地回望過去。
一雙眼睛對上四十九雙眼睛,硝煙四起。
陸寧通嘟哝一句:“什麽東西。”
簡玉紗嘴角微沉,斜了陸寧通一眼,陸寧通老實收斂神色,直直站好。
吉時已到,營中主帳兩側,兵士擂鼓。
“咚咚咚——”
鼓聲高低起伏,像山脈連綿,蜿蜒曲折,終止于一聲響徹營衛的綿長回響。
秦隊長吹哨,面無表情高聲道:“考核開始!”
戊班兵士,紛紛按竹簽找到對手,相互搏擊。
正管隊官也拿起冊子,勾畫考核結果。
大概是戊班兵士實在太差……
簡玉紗有點傻眼,這哪裏互搏,簡直是市井婦人互毆,揪耳朵掐脖子摳眼睛,毫無技巧可言。
陸寧通摩拳擦掌,做出防守姿态,捏着手指關節,盯着簡玉紗跳來跳去,哼道:“恩衍,我來咯!”
簡玉紗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掃他一眼,輕壓下颌,道:“來吧。”
陸寧通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不簡單,他後退幾步,助跑一段直接撲過去。
簡玉紗輕移腳步,側開身體,陸寧通撲了個空,她站在他身後,朝着他屁股猛踹一腳。
陸寧通摔了個狗吃屎,他臉貼地,“哎喲”一聲,還想起來再戰,誰知道腿居然麻得動不了了。
“恩衍恩衍我要死了……我腿不能動了。”陸寧通鬼哭狼嚎。
“過會兒就好了。”簡玉紗彎腰,從陸寧通腰間取下同數字的竹簽,好心提醒他:“今天你是第一個被淘汰的。”
陸寧通鹹魚一樣趴在地上,看着簡玉紗懊悔道:“怪我太莽了,下次看我不打趴你!”
秦隊長看着兩人互搏的一幕,讓管隊官在“闵恩衍”的名字上畫了個圈兒。
簡玉紗過了初考。
約莫兩刻鐘,戊班的兵士全部都出了結果。
手拿雙竹簽的二十四個兵士,站成一排,失去竹簽的兵士,萎靡不振地站在另一邊,組成四六的方陣。
秦隊長拿着名冊,把初輪過選者名單念了一遍,又道:“根據你們二十四位剛才的表現,現取十位進入第二輪考核。”
二十四位待選兵士,翹首以待。
一位、兩位、三位……九位,直到第十位。
都沒有“闵恩衍”的名字。
秦隊長合起名冊,舉起哨子,準備開始第二輪的考核。
簡玉紗昂着下巴,朗聲道:“秦隊長,我不服。”
整個戊班的人,在嘩然中朝簡玉紗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