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幕後黑手
在夜訪青爐坊後的二十多天裏,北邊幾座城陸陸續續遞了奏報,說是事情漸往好裏轉了,有的是因為查出了暗中使勁的“真兇”,有的是太鴻示好,做了戰lue意義上的讓步,當然,這其中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赫連昆受到了牽制,真真假假的消息傳回去,讓他誤判,使得他被赫連逐日抓到了把柄。
看着小皇帝黯然了許多天的面孔上終于浮現出一點真心實意的笑容,胡謙也頗覺欣慰地抿了抿嘴:“皇上手段高明,真乃太鴻的福氣啊。”
“這還要多謝貴妃。若沒他提醒,朕也不會去學北朔的禮俗,如今看來,還真是沒白學呀。”小皇帝說到這裏,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南邊傳消息來了嗎?”
“說是明日正式抵達。”胡謙說,“不過貴妃娘娘已用一部分錢財買了幾車冰片膏和防蟲紗,讓人快馬輕鞭地送到那周圍的城裏了,算是穩定了軍心。”
小皇帝深深一點頭,沉默了半晌,一不留神還把眉尖兒蹙上了。胡謙見狀,出言寬慰道:“貴妃娘娘是個心思缜密,卻又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烏贊碰上他,肯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的。”
“是啊。想當初他剛進宮,可把朕好一頓收拾呢,一會兒拿什麽螺蛳粉味兒的香囊,一會兒在朕面前演戲。”小皇帝憶起往昔,漸漸舒展開眉頭,“如今他為了朕,又一次要面對毒蜂,朕也得為他做點什麽。”
說到這裏,小皇帝朝胡謙一招手。
胡謙趕緊附耳過去。
“接下來,朕要借北朔人的手,把烏贊的秘密給挖出來。”小皇帝諱莫如深地一笑,神情中帶出了一點罕有的危險性,“朕看他們蟄伏那麽久,也差不多該出來走跳了。”
秋末冬初,難得有個晴暖的日子,還逢着批完折子無事可做,小皇帝遣人搬了把搖椅,在後院裏靠坐着,恣意地曬太陽。
迎着陽光仰起頭,下巴颏尖尖的,操心了一個月,他清瘦了許多,面容褪了稚嫩,只有打瞌睡的時候,才會露出往昔天真的神情。
可惜冬日的太陽稀罕得不得了,沒有溫暖他多久就走向了天空的另一邊。小皇帝摸着自己曬得暖融融的毛領子,袖手回了暖閣裏。
用過晚膳,他回了卧房,宮人們還在熏殿、熏褥子,龍涎香自香爐頂的镂空中透出,在空氣中舒展,甜美而芳潤。
小皇帝晃晃悠悠走到殿中央,朝小福子搖頭,後者掃了一下拂塵,将宮人們都趕了出去。
“累了,安置吧。”
小皇帝嘟着嘴,昏昏欲睡躺倒在床上,随小福子擺弄自己,擦臉擦腳,脫鞋脫衣,塞進被窩裏。
幹完活計,小福子熄了燈,出門值夜去了。
卧房內不久便起了輕微的鼾聲,榻上之人顯然是在熟睡,睡得沉,沉到根本沒有發現,有人悄聲無息地靠近。
那個黑影半蹲在地上,一點點挪向床榻,在榻前還有三步之遙時停住了。
忽然間,昏暗的宮室裏亮起了一點暖光,床上之人的鼾聲戛然而止,并且飛身破帳而出,當場就将床邊人拿下了!被拿之人穿着養心殿宮人常服,兩只手被鎖縛在身後,一張臉被狠狠摁在地上,看不出究竟是誰。
然而此時,厚重的簾幕後走出了持着火折子的人:“朕就知道,你肯定是要混在宮人堆裏,蒙着面進來殺朕的。是不是,彤妃?”
火折子輪番點着了枝型燈上的一盞盞蠟燭,火光将小皇帝雪白的中衣上染了一層金芒。點完燈,他擰好火折子,對着已經将彤妃搜了一遍身,奪走了所有利器藥品的胡謙道:“讓她坐着吧。”
得了這樣的命令,胡謙下手終于帶了點憐惜,不過仍是跟拎雞崽子一般,将地上的人“放”到了桌邊的絲絨凳子上,順便扯走了對方臉上蒙的一方絲帕。
絲帕下是張溫柔甜美的臉,只是兩只眼睛迸發出的光芒帶着冷漠的恨意,一眼之後便偏過了頭,似乎是不想讓人盯着她的面容:“哼。”
這細細的哼聲,是默認,是不屑與他交流,也是“要打要殺随你便”的縮減式發言。
這麽一打量,小皇帝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們好歹也是坐在一處喝過茶聊過天的,你難道沒什麽話想對朕說嗎?”
“你希望我說什麽?為什麽要殺你?對你有沒有感情?”燭火映着彤妃的臉,冰雕似的冷而硬,一點不領情,“事到如今,問這些有什麽意義?”
“怎麽沒有意義呢?”小皇帝看着這張從未有機會認真審視的面容,像是想從中找到什麽熟悉的神色一般,“你知道朕的心很軟。”
“哈哈哈哈哈……”彤妃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發出了清冷的銀鈴似的笑聲,将目光挪到地上。
地上一堆能頃刻間置人于死地的玩意兒,胡謙從她身上搜出來後,基本都丢得遠遠的,這其中還夾雜了她頭上的簪子等能紮人勒人的首飾。
小皇帝順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依舊是神色平靜:“朕待你不薄,就算你來殺朕,總不是仇殺,對不對?”
彤妃臉上的笑意褪盡了,神情中依舊帶着嘲諷:“唐棣,生于皇室,你就不該有這樣的念想。皇室中人,國仇家恨總是牽系在一起的。單是你們太鴻欺壓烏贊,導致我父王氣得吐血身亡,就足夠我恨你了。”
小皇帝盯着她的眼睛,不願意相信她的說辭:“可據朕所知,你的父王待你并不怎麽好。”
彤妃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呵,待我好的,不也死在宮裏了嗎?”“你是說代替你死在大火裏的那位宮人嗎?”小皇帝說,“她和你眉眼很像,朕記得,她好像是叫薄奚……是嗎?”
“當然像。她為了保護我,時常扮作我,從我來到太鴻的那一天開始就是如此。”彤妃面無表情地将臉轉向小皇帝,眼眶卻是紅了一圈,“怎麽樣,你要的答案,我給你了。”
她這模樣令小皇帝看着眼熟,片刻後他忽有所悟——原來秋露苑門口哭哭啼啼的那個宮人,才是眼前的這位彤妃。
小皇帝蹙着眉頭:“朕不是趕盡殺絕的人,要神女死的是烏贊,不是朕,你沒道理怨朕。”
彤妃嗤笑一聲:“沒道理嗎?最近慎刑司裏頭可是慘叫連天,不要說得像你的手很幹淨一樣。”
小皇帝聽了這話,沒有做出反駁。
如果手上沾了血就算是不幹淨的話,那他在太子陵的時候就已經不幹淨了。但是幹不幹淨的,他覺得是沒法兒下定論的,很多事他并不是為了自己才幹,況且他也沒有虐殺他人的瘾。可拿這個理由去和彤妃争辯,又委實沒有必要。
“行了,有空說這些,不如讓我做個明白鬼。”彤妃打量了他一眼,側身倚靠在桌沿上,“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發覺我還活着的?”
“在朕聽聞你們烏贊關于女子戴面紗的禮俗的時候。”
“哦?”
“沈言川告訴朕,在烏贊,未出閣的姑娘才會戴面紗。那個時候,朕就對你戴面紗一事起了疑心,因為你向來是恪守烏贊禮俗,在服飾上都不肯變通的。”
“牽強,我不曾将你當成丈夫,我們也未行敦倫,有摘面紗的必要嗎?”
小皇帝點頭:“如果是這樣,中刀後被除去面紗的你,在同朕說話的時候也該像剛才那樣,将臉略略側過去避嫌。”
彤妃垂下眼簾,口氣不善:“命都要沒了,誰還記得避嫌。”
“這點只是引朕起疑,重要的問題是在薄奚死前對朕說的話裏。”小皇帝眯起眼睛回憶,“雖然她提前告訴朕你們和北朔有勾結,但她說這話時,你們都已經準備動作了,等奏報遞上來,朕處理也晚了。加上後來她身亡,烏贊直接起兵,這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着,那她到底為什麽費了老大力氣去說這番毫無意義的話?說的時候還從頭至尾将臉正對着朕?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她要朕相信,躺在床上的她就是彤妃。在胸前戴一枚金鈴,也是這個意圖……不然誰重傷在身還戴首飾?”彤妃聽了,無謂地一聳肩:“就這?”
“還有毒蜂。”小皇帝繼續分析,“烏贊天氣炎熱,毒蟲頗多,所以除了冬日,其餘三季的衣服都罩有硬紗或多層軟紗,而這面紗追根究底去講,也算是一種防護。所以,當宮中出現有毒蜂叮死人的事情之後,朕便想到你肯定在宮中蓄養了毒蜂,假設彤妃死前想要忏悔,最應該說的就是毒蜂的下落,這樣就能防止她死後有人繼續操控毒蜂。既然她沒說,說明能操控的人還活着。”
“那你怎麽沒有派人進秋露苑尋找,治我的罪呢?”
“首先,毒蜂有多少,在哪裏,怎麽掌控,這些很難測。從薄奚摘了面紗來看,毒蜂在秋露苑的可能性不大;其次,朕不想拿後宮其他人的性命冒險。打從朕知道吸引毒蜂的是一種特殊的花粉之後,朕就聯想到了你先前給後宮嫔妃送的那些香囊和點心。”
小皇帝說到這兒,心中感到了悲涼,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你很久之前送我的安神香。”
“何止。”彤妃說,“挂在你床頭的繡囊上也沾了花粉。”
“但你在很早之前就将解法告訴了朕。”小皇帝重複了當時字條上的話,“含服或嗅用冰片即可。”
“所以你就認定我還是于心不忍對嗎?”彤妃歪頭同他對視了,“冰片只能解一時之困,用多了還會中毒,渾身抽搐喪失意識。你還是擔心一下沈言川他們吧。”
“再過一陣子,南邊兒就要變天了,他們也用不上那許多。”小皇帝直勾勾地盯着她,“而你藏在宮裏的蜂子,朕也在貴妃宮裏找到了。”
“說實話,你就不該察覺此事。”彤妃望着小皇帝,緩緩說道,“因為這樣,我就不必親自動手殺你。”
小皇帝剛想說話,就見她口中寒芒一現,一根針直直she向他!
說時遲那時快,他彎腰一閃的同時,胡謙也用暗器擊飛了那根針,随即再次将彤妃按倒在地。
小皇帝心慌意亂地站起身,不敢上前,目光卻是緊緊抓着彤妃不放:“你真的要殺朕!”
他聲音顫抖,難以接受眼前的現實。
曾經,他因為沈言川的告誡,回想和彤妃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也是震驚非常——比如,明明是将雨的天氣,為什麽彤妃會放風筝,還讓宮人跑出來撿風筝?河邊竹叢邊,彤妃在幹什麽勾當才摘了身上的鈴铛,導致他毫無防備,和她們撞到一處?
眼前人自始至終溫柔地引領着他做出每一個昏庸的決定,并且源源不斷地将宮中的消息向烏贊傳送,跟他心目中的形象是那麽不同。
可他也記得彤妃回憶故鄉時的郁卒寂寞的聲音和眼神,這讓他時常想起皇姐。同為王女,她們的處境是如此相似,只是立場不同。然而兩個身影疊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分不清心中的不舍究竟是針對誰。
但是他面對彤妃時,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加痛心、更加失落,更感五味雜陳。
“何必如此驚訝呢?我本來就是來殺你的啊。”彤妃被胡謙壓住腿和後頸,痛得面容扭曲,嘴巴裏咝咝地吸氣,連帶着嗓音都變了調,“你還在猶豫什麽呢?殺了我,烏贊埋在太鴻宮中的最後一根暗樁就沒有了。”
“……”小皇帝聽了她這番尋死的言論,心裏一涼。
他們兩人的關系,終究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彤妃看他猶如石雕泥塑般立着不動,又道:“發什麽呆呢?還想我陪你說些廢話?那你可別怪我講些讓你感到心痛的事了。”
“比如你指揮人在銮輿上行刺沈言川嗎?”
這是小皇帝能想到的,懷疑過的,最可怕的事了。
“那麽明顯的事,你拷問幾個人都知道了,哪裏用我說。”彤妃的神情很不穩定地變化着,像是月亮留在水面上的倒影,“你知不知道,石脂是用來塗丹釜的,青爐坊的丹釜中随随便便就能刮出一車?”
小皇帝心頭一跳。
“還有啊,我有一盞用太子陵地宮夜明珠做成的燈,那光是銀色的,晚上看特別漂亮,可惜它現在應該和秋露苑一道被燒壞了。”
小皇帝背在身後的手攥起了拳頭。
同時,胡謙手上也加了把勁兒,劇痛之下,彤妃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嘴上卻仍在說着:“說到太子……我那個無緣的夫君,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