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對不起

還小的時候, 唐亮就一直聽別人說——這孩子長得真好看。

他幼時觸碰到的世界非常柔軟,無論走到哪裏,頭頂上永遠籠罩陽光和彩虹,從四面八方伸來的手中肯定握着鮮花和糖果, 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始終溫柔又甜蜜。

小學的時候, 他是班上最受矚目的孩子, 是小朋友們圍繞的中心, 是老師最喜歡挂在嘴邊的“你們看看人家”的“人家”。

初中的時候, 男孩子們都羨慕他, 女孩子們總是談論他;她們的視線就像紙飛機, 在每一次回頭的瞬間巧妙地落在他身上。

然後唐亮上了高中, 離家住校, 世界變大了一些, 接觸的人多了一些……情況也有了一些變化。

一直長到15歲才意識到“并不是身邊所有人都對自己懷抱善意”這件事——現在想來,唐亮依然對自己的愚鈍感到不可思議。

不對, 更确切地說,應該是傲慢。

長久以來, 對世界給予自己的溫柔感到理所當然的傲慢。

他開始聽到一些與自己過去所聽到的截然不同的語氣, 像鱷魚在沼澤的泥水裏吐出泡泡。

然後,有人借着運動的機會推搡他,在他下樓的時候絆倒他,藏起他的課本,拿走他的飯卡,拍下他的照片,P在各種活色生香的圖片上,發到他正好說完話的群裏。

終于,在他們往他身上套了一條面粉口袋似的女式睡裙, 又捏了一支豔粉的口紅在他嘴上臉上抹的時候,他大喊着出聲,一頭撞倒其中的一個,從人群的包圍中逃開,跑去找了班主任。

班主任很快把那些人叫來,當着他的面訓斥一番;所有人都乖乖寫了保證書,一個接一個地向他道歉。事情似乎結束了。

結束了,再沒有學生來找他的麻煩。

——只是從那之後,老師們開始跟他開玩笑了。

他們說,哈哈,唐亮,你可真是個禍水。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他們“沒有惡意”,“只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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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變硬了,周圍伸來的不只是握着鮮花和糖果的溫柔的手掌。

從那時候,唐亮開始明白,許多人對自己和善、寬容,和他本人的品質性格無關——僅僅是因為他們喜歡他的臉。

同樣,有些人捉弄他,欺侮他,也和他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沒有關系——僅僅是因為他們讨厭他的臉。

十幾歲的時候,唐亮不喜歡照鏡子。

——當前時間是早上9點,窗外是個晴天。

鏡子裏的自己眼神黯淡,有些倦容。

唐亮一擡手,脫了身上的白T,換上稍稍有些修身的襯衫,合體的牛仔長褲。他把衣扣一直扣到頂上,想了想,又解開兩粒;然後挺起腰,展開雙肩,穿衣鏡裏的人胸膛飽滿,身姿挺拔,像只停落在水畔的鶴。

今後可以多加幾組無氧運動,唐亮想。

畢竟,已經沒必要擔心肌肉線條會不會太明顯,身體輪廓會不會不夠纖柔之類的事了。

他的視線在略長的發尾上停了一停,帶上鑰匙,出門去。

唐亮是在大學裏開始健身的。最初他只想着練練體格和體力,萬一又遇到高中時候那樣的混賬,自己至少可以揮拳揍回去。然而沒想到的是,多年前在暑期青訓營練得的手法比肱二頭肌更有效——他很快就帶着宿舍室友們在魚塘掌控雷電,和他們建立起牢固的開黑友誼,成了寝室“老四”。

其他同學對他也很好。也許是大學生總比高中生成熟一些,又或者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只要維持表面微笑就足夠——總之,唐亮的大學生活十分快樂。他在各種場合混得游刃有餘,他又聽到自己熟悉的褒揚聲和贊美聲了,還有一如既往的,來自人群中的或羞澀或熱烈的目光。

但他還是很介意——介意別人讨論自己的長相。

并且讨厭口紅和裙子。

——“又來了?”站在門口的男人朝他露出笑臉,“遠遠看到個亮眼的帥哥過來,就知道是你。”

唐亮也笑,跟着他走進門去。

“這次搞什麽樣?”男人回頭問他,“修短?”

“板寸。”唐亮說。

他伸出手比劃了一下:“這麽短的板寸。”

男人有些驚訝地揚起眉:“這麽短?”

唐亮笑笑:“天熱了,涼快。”

然後熱水淋落下來,手指在頭頂摩挲,電推子“嗡嗡嗡”地開啓……唐亮微微睜開眼,看到黑亮的頭發一绺一绺地落在臉上,肩上,地上。

像一堆燒剩下的紙灰。

剛剛接下這份工作的時候,他也去剪了頭發,為了方便戴假發。

他還從學校宿舍搬了出來,畢竟女主播的工作間裏怎麽能出現男人。

還花了很多錢購置直播設備,買衣服,買化妝品,買時尚雜志研究妝容搭配……什麽東西都是挑貴的,挑好的,護膚水平也從早晚清水洗臉躍升到一周四次面膜。

他想,這麽多錢花下去,哪怕又沒什麽人氣,中途想打退堂鼓,也該摸摸錢包猶豫一下。

這麽多錢花下去……自己總不會又像高中時候那樣,看見口紅裙子,就生理性地反胃。

是,他接下這份工作的最初,并沒有想到賺錢;一來只是覺得有趣——“女裝直播?有點意思”,二來……他想試着克服自己的某些情緒。

然後女裝出鏡的第一次直播結束,唐亮看着後臺收益的數字,驚掉了下巴。

——“小苦糖糖”一晚上賺到的打賞,差不多是普通男大學生半個月的生活費。

确切地說,他坐在電腦前4個小時——玩游戲,唱歌,說笑——就賺到了半個月的生活費。

驚訝過後,唐亮立刻冷靜下來——不行,不能高興得太早,這一行賺的是快錢,搞不好明天自己就過氣了,沒人看了,被揭穿了……搞不好自己的主播生涯出道即巅峰,餘生都是下坡路。

何況自己玩的還是那個游戲,說的還是那些話,只是從男主播變成了女主播……本質上,還是同一個底層主播啊。

然而第二天,他賺了更多。

第三天,翻倍。

第四天,“小苦糖糖”沖進頻道人氣日榜,第十名。

……

僅僅三個星期,前期投入的那些硬件成本連帶房租,唐亮就全部賺了回來。

他沒那麽讨厭照鏡子了,也買了新的裙子,更多的口紅,各種長短造型的假發。

他開始習慣彈幕裏滿天滿地的“糖糖真可愛”“糖糖好漂亮”。

反正,他們說的是“糖糖”……“糖糖”本來就是個可愛漂亮的女孩子。

——但唐亮還是很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

雖然眼下的收入很高,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他把分成後的收入做了詳細規劃,除了日常開銷之外,剩下的絕大部分,都用作理財。一年後的現在,他名下賬戶裏已經有了一長串數字。

……但要靠理財收益來支付違約金,還是癡人做夢。

不過,錢這東西,永遠不可能沒用。

——“OK,剪完了,”男人收起電推子,轉身朝鏡子裏一望,“不錯嘛,你頭型好,剃這麽短也不走樣——經得起板寸考驗的,都是真帥哥!”

唐亮笑笑,擡手摸摸自己的腦袋。

刺啦啦的,像小貓的舌頭。

他站起來謝了理發師,結賬,回家去了。

當前時間是晚上8點整,小苦糖糖的直播間實時人氣8539146。

女主播還沒就位,屏幕中間只有一把高背電競椅,和椅子後面粉嫩嫩的背景布上,大開大合的“陳舟”簽名。

昨天小苦糖糖又一聲不吭地突然下線,放在平時絕對是直播事故,但這段時間來……她直播間的粉絲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糖糖家的小狗子:糖糖最近好像心情不好

檸檬軟糖:是不是失戀了

黑糖話梅:不可能!糖糖連戀都沒有,怎麽失!

我需要急支糖漿:瞎猜什麽,不就是昨天輸多了掉名次,和隊友吵架嘛[摳鼻]

雲母岩:今天還播不播?再放鴿子舉報了

——一個人影斜斜地落在背景布上。

有人過來了。

那人入鏡了。

房間瞬間安靜,彈幕突然消失——這是世界被暫停的1秒。

鏡頭前,一個穿着白襯衣的小夥子拉開電競椅,坐下。他理了一個極短的板寸,看起來幹練極了;肩膀寬而平,腰背筆直,像挺拔的船桅。

他襯衣的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緊實的小臂肌肉。

然後,小夥子擡眼望向攝像頭,微微咧了嘴,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大家好,”他說,“我是小苦糖糖。”

他喉頭的小核随着他說話一跳一跳的,仿佛一枚鮮活的心髒。

早上一睜眼,陳舟就去看手機——昨天自己發給小苦糖糖的信息還沒有得到回複,甚至還是“未讀”。

她皺起眉頭,又習慣性地切到戰隊信息,想看看最新排名。

——戰隊成員少了一個。

自己的名字後面有了一個“隊長”标識。

……什麽情況?陳舟頓時心頭一沉,馬上發消息給小苦糖糖——發完之後又反應過來,點開cool_candy的頭像:怎麽回事,糖糖怎麽退隊了?

這一次,兩人都是“未讀”。

也不回V信,也不接電話。

一整個白天,戰隊群裏都在讨論這件事,從上午到下午,到傍晚,到晚上。對話是斷裂的,一句話抛出之後,要過很久才會得到回複;每一句話都像自言自語。

誰也聯系不上小苦糖糖,誰也說不出來她為什麽走了。

誰也不敢提,戰隊接下去應該怎麽辦。

改改改改改:……

改改改改改:快看糖糖直播間

陳舟愣了一下,看到時間已經是晚上8點10分,立刻打開戰斧APP,點進小苦糖糖的頻道。

——在線人氣逼近千萬,彈幕快得像多手聯彈的鋼琴曲,每句話都只是一閃,馬上就被下一句話擠掉,最後什麽都看不清。

陳舟看到屏幕上的主播了。是她熟悉的臉——但又不該是這張臉。

“騙了大家這麽久,很不好意思,”屏幕上的人說,“下午我已經整理出這一年裏的所有打賞ID和金額,直播結束後會發在粉絲群和微博。”

彩虹沙冰:開什麽玩笑??

蘋果糖:假的吧??

無糖烏龍:草,惡心到了謝謝

焦糖巧克力:改名字改名字

……

怎麽回事?陳舟愣住了,她完全看不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但又能清楚地感覺到彈幕中包含的惡意——就像刺進眼睛的大頭釘,短促,銳利。

紙盒人:你不是簽約主播??怎麽過的審核??

橙花薄霧:意思是戰斧也有份咯??

屏幕上的人微微咬了咬嘴唇。

“不是的,”他說,“我用親戚的身份證簽了約,平臺也是被我騙了。”

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朝着鏡頭重重鞠躬:“對不起。”

彈幕又炸開了,速度快得連表情都看不清楚。

“直播結束後我會發出所有打賞名單和金額,麻煩大家校對一下,”主播坐回到椅子上,“有問題的告訴我,接下去的一周我會陸續全額退款。”

糖糖的口紅:糖糖你為什麽!

加糖奶茶:……沒必要吧,你不是只拿分成的嗎

屏幕上的人眨了眨眼。

“你們的打賞和喜愛是給‘糖糖’的,”他說,“但她一開始就不存在。大家的心情我沒法彌補……至少打賞我可以退回。”

說着,他又抱歉地笑了笑:“就是人數太多了,一筆筆退可能有些慢——不要急,肯定會退給你的。”

說完這些,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眼神像沙子散落在桌面。

彈幕裏還是很吵,在線人數比剛才又翻了一番,不斷有人進來,又不斷有人被擠出去。

“……應該是最後一次直播了,”主播回過神來,開口道,“大家陪我這麽久,我卻始終沒用真實的身份面對大家……那這次就用真實的聲音給大家唱首歌吧——謝謝你們曾經支持‘糖糖’,”他停了停,眼神又是一滞,“……對不起。”

然後,他拿起旁邊的吉他,開嗓。

彈幕裏的謾罵很快,他的歌聲很慢。這是沒有經過計算和變調的最純粹的歌聲,溫柔醇厚,像漆黑的夜裏,被遺落在桌上的一杯暖茶。

唱到第二段的時候,主播的聲音突然一頓。他的視線落在屏幕右下角。

他看着什麽,眼中隐約泛起水光。

“……對不起。”他說。

彈琴的手指也停下了。他的嘴唇張了又張,目光像蝶翼般顫動。

“對不起……”他又說。

然後他伸手掩了嘴,另一只手伸向攝像頭。

“啪嚓”,屏幕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在瞅啥 2個;寒栖、歲游 1個;給女主播最後的打賞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藍绫蛇子 10瓶;猜猜子 7瓶;啃牛肉幹的神坑 5瓶;女主播以後用不着卸妝水了,泡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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