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使人卑微

【陸離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陸離認為自己現在的狀态,用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來形容,實在是都太謙虛內斂了。

哪怕只是如坐針氈,這氈上少說紮了十萬根針;就算只是如芒在背,背上也至少插滿了十萬根小刺。

如果這只是來自身體外部的折磨,那麽在靈魂深處,陸離還認為自己中了某種神奇而可怕的魔法——不死。

也就是說,他怎樣都死不了。

陸離在以堪堪一分米的距離和穆清打過照面之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那是自己原地爆炸的聲音。

按理說,陸離現在應該是碎片狀,或者粉末狀。

那麽問題就來了。

明明他陸離已經原地爆炸了,怎麽一眨眼,竟然還安安生生地坐在座位上,還繼續和可惡的穆清看個對眼呢?

而且陸離覺得自己已經原地爆炸無數回了,耳鼓處“轟轟轟轟”的聲音就沒停過,自己在以機關槍掃射的頻次不停地爆炸,備受折磨的靈魂都夠投胎轉世幾十回了,可是自己怎麽還坐在這啊?

啊,為什麽他還坐在這啊!?

上帝佛祖安拉,就沒有哪一位神靈把他從苦難的人世間收走嗎?

——陸離等了足足半小時,發現自己還真沒有被收走。

他作為一個眉目如畫的美少年,一個曾經叱咤風雲的天王,就這樣被神靈們抛棄了……

這半小時期間,他已經聽了不下20句對他和穆清衣着的調侃,每一個人都會問,他和穆清是不是約好了要這麽穿。

靠,他寧願他是和穆清約好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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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現在算什麽啊,是心有靈犀嗎?是無獨有偶嗎?是心心相印嗎?

陸離簡直沒法多想,随便一想他都要崩潰了……

等飯局進行到後面,大家的注意力終于不在他身上了,陸離終于有機會逃了出來,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夜晚的城市靡麗又迷離,十萬燈火如夢寐,提挈着一日華麗的謝幕。

脫離了充斥着酒菜氣味、缭繞着渾濁煙霧的室內,深吸一口更深露重的涼氣,陸離從混混沌沌中慢慢清醒了過來。

原本一股腦沖上了頭頂還居高不下的熱血,也退離冷卻了。

就像退了潮的沙灘,沒有了澎湃海水的遮蓋,終于暴露出了些許真相。

“真相”這兩個字,往往與“不敢置信”或“難以接受”這樣令人些許難堪的詞彙連接在一起,這樣難堪的感受,在陸離這裏也不例外。

要說之前是大腦供血過足,此刻盛極而衰,供氧不足的疲憊感牢牢籠罩住了陸離,他有些頹唐地坐在了臺階上。

然而疲憊的身體裏,他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

完整的回憶和零碎的過往思緒在腦海裏漸次浮現,那麽的清晰,那麽簡單地就能拼湊出一個答案,然而可笑的是,今時今日,他陸離才能跳出假象,去客觀地看待自己對穆清的情感。

這麽多年啊,他哪裏只是單純把穆清當做宿敵在看待啊。

陸離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陸離告訴自己,一定是自己沒有想清楚。他拿着穆清當了20多年的箭靶,打從懂事起,“穆清”這兩個字就已經深深镌刻在了他的人生裏,他理智上是放棄了繼續把穆清當做敵人,然而人又不是機器,大腦下了指令,身體就能立刻令行禁止。

他只是,他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把穆清從自己的意識裏抽離出去罷了。

這些想法,陸離已經無數次告訴過自己了。

可越是這樣近乎洗腦般的執着和蠻橫,就越是證明這并非他的真實心理。如果發自內心,又哪裏需要他一次一次來重申答案呢?

或許真相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将穆清抽離出自己的心魂了,在不知不覺間,穆清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可磨滅也不可觸碰的存在,只是在“宿敵說”的障眼法下,他從未看清這些。

當他撤離了障眼法,同時也是扯去了遮羞布。

如果在他心裏,穆清早已不只是他的敵人,還是他欣賞、敬佩、好奇甚至懷抱某些更深厚更羞恥感情的人,他該怎麽辦?

對自己的宿敵心懷異想,這難道不可笑嗎?

跨越了漫長的歲月,甚至是跨越了原本不可跨越的前生今世或者平行空間,陸離被姍姍來遲的自我羞愧、自我憤怒、自我厭棄深深地擊中了。

他羞愧于自己太晚發現的情感,他認為這是有違常理的,是禁忌的,是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的;

他憤怒于感覺被背叛,被自己背叛,仿佛自己勤勤懇懇擺了許多年的進攻姿勢,原來內心早已丢盔棄甲;

他厭棄于自己的首鼠兩端、朝秦暮楚,他發現自己竟然是他最看不起的那種心口不一的人,渾噩,矯情,虛僞。

陸離在對于穆清認知的巨大矛盾中,在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憊與無力。

他還是一點都不想承認自己剛剛想清楚的一切。如果有半點可能,他也想勸解、開導自己,甚至強硬地扭轉自己。

可陸離早已不是莽撞的愣頭青,他早也知道,感情或許能暫時被拙劣地掩飾,卻絕無可能被扼殺,它的到來與離去,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要是能被改變,愛情也不會是人類永遠讴歌和唾罵的主題了。

陸離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到,如果是在前世他想通這些,那時他已經把事情做得太絕,包括穆清在內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把穆清當敵人。

可這輩子呢,他連與穆清平起平坐的地位都沒有,他這算什麽,是凡人沉迷于天王光環産生的不切實際的肖想,是粉絲的癡戀,是盲目的崇拜,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穆清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比他覺得更可笑吧。

此刻的無力感,遠比最開始陸離發現自己比穆清晚出生了十年、自己的影帝功業煙消雲散的時候深厚的多,深厚到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深厚到讓他覺得卑微。

卑微,從未否定過自己的陸離此刻竟然覺得卑微。

陸離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

穆清走出酒店大堂,終于在走廊的臺階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背影,穿着粉色襯衣的背影。

可當穆清走進幾步,才看清坐在臺階上的人佝偻着背,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小團,頭深深地埋在臂彎。

穆清頓了一下,然後加快腳步走了過去,等看着面前的少年就穿着單薄的一件坐在寒涼的夜裏,想到自己竟然沒有把西裝外套帶出來。

根本不算是自己的疏忽,可穆清依舊微微皺起了眉。

也不介意臺階上的灰塵,穆清輕輕坐在了少年身邊,他思忖着要不要開口,又怕驚動了陸離。

大概是感受到了身邊的動靜,少年把頭從臂彎中擡起,向穆清望了過來。

從穆清的角度望過去,他正看到少年發梢下露出的一雙,稍稍濕潤的、邊眶泛紅的眼。

他所見過的陸離,在人群裏從來都是神采飛揚,即使單獨面對他總是驚慌失措,可從不會像現在這樣……

他第一次看到陸離裸露出脆弱的模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穆清甚至覺得,當陸離看過來認清是他時,眼底那些沉甸甸的情緒更加深重了。

這樣的錯覺,像一根刺紮進了穆清的心裏,讓他很不舒服。

極為難得的,永遠從容不迫的穆清竟然頓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開口,開口的話我又該說些什麽。

安慰?他不覺得陸離需要安慰。

可穆清也不知道是什麽能讓陸離覺得委屈,因為在他眼裏,陸離是個非常堅強的人,從不彷徨從不萎頓,他非常清晰地在往前走,任何的困難都阻攔不了他。

那到底是為什麽呢?

穆清其實也很少會對他人産生好奇,可他現在的确想知道,是什麽突如其來地擊中了陸離,擊中了原本堅強的陸離。

是因為他們今天相似的服裝嗎,陸離是因為被大家調侃,會擔心大家懷疑他是故意的,想要讨好他穆清?

明明不算是熟悉陸離,可穆清總覺得他是了解陸離的。

陸離很堅強,陸離也不會這樣杞人憂天。會去揣測他人的想法并因為揣測而不安,這是不自信的體現,而陸離,他很自信。

那麽堅強的、自信的陸離,是什麽擊中了他?

穆清不動聲色地望着陸離。

也是奇怪,穆清明明覺得陸離不需要安慰,可等他反應過來,穆清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伸出手臂,将手掌落在了陸離單薄的肩上。

這分明是個安慰的姿勢。

陸離像是被穆清的動作驚到了,他麋鹿般濕漉漉的眼睛愣愣的,卻不知怎麽濕潤的更厲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樣。

面對陸離愈發脆弱的模樣,穆清的心髒忽的就跳漏了一拍。

就好像,覺得自己犯了什麽錯。

穆清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自己有些荒誕的想法,就看着陸離猛地眨了眨眼,像是強行要收回眼淚似的。接着,陸離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一個些許艱難的笑容。

還是奇怪,明明陸離都笑了,看起來也沒什麽事了,可穆清望着陸離的樣子,心情莫名地就更不愉快了。

陸離對穆清輕聲說:“……謝謝你。”

穆清有些愕然。

陸離卻不再看穆清,而是望着遠處的霓虹燈火,略微憔悴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連着襯衫的粉色,都像是花瓣凋零後褪去鮮紅的黯淡色澤。

“謝謝你給了我《為相》的面試機會,在擁擠的粉絲裏救了我,邀請我去你家練箭,我受傷了來醫院照顧我,借你別墅的客房給我休息,在會新街更是救了我一命,愛惜羽毛的你還答應了《少年修仙傳》的客串……”

陸離望着遠處說道:“你對我真的很好,我其實特別特別感激。”

穆清望着不敢看自己的陸離說着話,注意到陸離的唇色愈發蒼白了。

“特別是我那天落荒而逃後你留給我的那封信,其實特別有鼓勵到我,我知道,其實你是沒有必要的……所以我特別感激。”

陸離這才轉過頭,他的半邊臉隐沒在陰影裏,半張臉沐浴在酒店招牌的璀璨光輝裏。

光怪陸離。

陸離的光映在陸離的臉上,流光溢彩,一瞬靡麗。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所有。”陸離這樣對穆清說道。

穆清是感受得到陸離此刻的話語是非常真誠的,他甚至注意到陸離聲線裏那一點點微不可察的哽咽。

可不知道為什麽,打從他走出酒店大堂,看到陸離蜷縮的背影的那一刻起,穆清就覺得不大愉快。

他從陸離身上感受到了,那是少年竭力掩飾的悲傷。

他為了少年的悲傷感覺不大愉快。

“——陸離。”

穆清忽然開了口,他表情鄭重,語氣認真,他說道:“你不要多想,我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我母親摯友的兒子,或者別的什麽原因,而是……”

“我把你當做我很看重的後輩,我很欣賞你,也很看好你,你值得你獲得的一切。”

“陸離,你要是有什麽心事,你可以和我說,我很樂意當你的聽衆。”

陸離愣愣地望着穆清,他張開了口,那一瞬間穆清覺得陸離是想要說什麽的,可陸離最後只是對着他笑了,又是那個些許艱難的笑容。

“我沒事,謝謝你,穆哥,”陸離輕聲道,“我們進去吧。”

整個劇組瘋玩到淩晨一兩點。

穆清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兩個小時,然後忽然驚醒。

無邊深夜中,一片漆黑裏。穆清的腦海最先浮現的,是陸離在霓虹燈下些許蒼白的臉。

還有那雙微紅的、濕漉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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