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塵仆仆的車隊從錦城北門而入,一路行到錦繡樓。岳清剛從馬車上下來,袍袖一展,好似變成一把橫掃落葉的大掃帚,腳不沾地往屋裏劃拉過去。

“岳掌櫃!岳掌櫃!”

方珂在後面叫了好幾聲也沒把人叫住,急了,雙腳在地上輕輕一點,運起輕功在半空翻了個半月形的大跟頭,一下落到岳清面前攔住去路。

“有事一會兒再說!我先去洗個澡!”岳清眼皮不擡一下,就要從方珂面前繞過去。

方珂覺得他們這個岳掌櫃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愛幹淨愛得過了頭,坐個椅子都要親自擦兩遍,每次出門回來頭一件事就是鑽浴桶,不用別人接風,自己先把塵給洗了。

“岳掌櫃!您先別洗,風爺出事了!”

岳清終于停下腳步,回頭詫異地看着方珂,那表情好像在說:人渣能出什麽事?

“風爺半個月前追了個人出去,從那以後就再沒露過面。我們在城西一條巷子裏發現了風爺的佩刀,估摸着風爺出了事。但風爺臨行前囑咐過,無論出什麽變故都不能輕舉妄動,我們只好秘密派人出去搜索,前幾天在益州邊界發現了這個。”

方珂說完将一樣東西交給岳清,是一塊樹皮,上面有些橫七豎八的刻痕。

這便是陵洵那晚在客棧門口的大樹上留下的暗語,方珏尋訪時發現,剝了樹皮帶回來。

岳清凝眸在那鬼畫符的圖案中看了半晌,擡了擡眉,“風爺去了京城?”

“是啊。”

方珂也能看懂風無歌那暗語,上面其實只是留了個去京城的意思,讓家裏人不用擔心。至于他到底是怎麽去的,這中間又發生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還聽城郊的村民說,那天晚上他們聽到有人叫喊,循着聲音遠遠看到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很像咱們風爺,據說他當時正被人挾持着!”

“有沒有給留在京裏的人送消息?”岳清問。

“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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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通知他們,秘密打探風爺下落,切勿聲張。”

岳清留下這句話,就準備繼續自己的洗澡大業。

方珂卻憂心道:“岳掌櫃,咱們風爺不能有什麽事吧……”

“放心,死不了。風爺行事自有分寸,真要是有性命之憂,他也不會留下這樣的暗語。”

就像是一枚定海神針,岳清一回來,窩裏這些惶惶不安的猴崽子總算消停下來,可是方珂卻沒有看見,就在岳清轉身之際,他的眼中劃過一抹深深的憂色。

岳清剛走貨從西北回來,就在他押車隊離開之前,那邊出了一檔子事。

起因是金城一帶連下暴雨,造成山體滑坡,眼看着山下的村子不保,一個陣法師站出來,用陣術将泥土攔住,救了村中百戶人口性命。可是等大雨停了,縣令卻要過河拆橋地捉拿陣法師,遭到全村百姓的激烈反抗。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後操控,事态愈演愈烈,越來越多的陣法師在金城冒出頭,到最後鬧得縣令被殺,當地郡守為了保命,被迫打出“清君側,誅奸宦,”的旗號,竟是反了。

這事如今已經傳回了朝廷,表面上看不過是一小股叛民作亂,可是岳清卻知道情況遠沒有這麽簡單。涼州本就民風彪悍,這些年光是從錦繡樓走貨的數量來看,那邊遲早要出大亂子。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風無歌又出了這樣的事。

難道只是巧合?

岳清隐約覺得不安,連夜寫就一封書信,派方珏送往荊州刺使府,叮囑他一定要親自交到刺使公子袁熙手中。

京城中常侍府內,陵洵被一個小太監引着去觐見中常侍秦超。

面白無須的老太監高高地坐在上面俯視着他,生着一雙笑眼,像個修滿了功德的彌陀佛,好像和那個啖肉喝血,讓朝廷百官噤若寒蟬的“九千歲”完全扯不上關系。

“見了中常侍大人,怎麽不跪?”侍立在秦超身邊的小太監見陵洵直挺挺站在那裏,尖着嗓子喝道,十成十演足了一場狐假虎威的戲文。

陵洵沒有動,只是嘴角噙着笑說道:“草民風無歌,拜見中常侍大人。”

“問你為什麽不跪!”小太監聲音更加尖銳刺耳,好像自己的威嚴被冒犯。

“回大人,并非不跪,而是草民生來便有一個怪病。”

“哦?什麽怪癖?”小太監見陵洵說得怪真的,也好奇了幾分,禿脖子雞一般往前窺探。

陵洵看那小太監,唇角笑意愈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逗八哥:“我這雙膝蓋啊,見了不全之人,就會變得像塊鐵板,堅硬無比,想彎也彎不下去。”

空氣頓時凝滞了,站在秦超側手的長史官訝異地擡起頭,看着廳堂下站立的男子,有點不敢置信,腦袋裏還清清楚楚刻印着他那晚或是谄媚如奸,或是粗鄙如匪的不堪模樣。可是這一刻他才發現,無論是哪種面孔,都難以和面前的風無歌相合。

這顯然是赤裸裸的挑釁,拿六根不全說事,可謂戳到了宦官一脈的死穴,那小太監大概是沒見過這麽不要命的,氣得你你你,蘭花指在半空比劃了半天說不出話。

“真是稀奇,天下居然有這樣罕見的病。”一直沉默的秦超終于開口,笑眯眯地看着陵洵,那目光好像化成了蛇,冰涼涼滑膩膩地沿着陵洵的腿往上爬。“不如這樣,咱家這裏剛好有一副良藥,或許可以醫治這病,不知道這位陣法師願不願意試一試?”

太監的聲音本就細,秦超說話聲音又很輕,這音色和調子一合計,驀然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長史官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給陵洵使眼色,讓他不要作死。

可是陵洵卻面不改色。

“若是中常侍大人肯賜藥,治好了草民的怪病,草民定然感激涕零。”

秦超老眼一眯,拍拍手,四名拿着刑杖的太監走進來,左右在陵洵兩邊站開。

“你們四個,一定要好好給這位陣法師治病,知道嗎?”

中常侍大人親自發話,四人自然要積極表現,于是彼此交換了個眼色,挽起袖子,掄起兒臂粗的刑杖,卯足了力氣往陵洵膝蓋窩裏打去!

啪!随着第一下刑杖打在陵洵腿上,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再接下來噼噼啪啪接連不斷的毒打,他反倒沒了表情,如果不是他的褲子和長袍下擺漸漸滲出了觸目驚心的一尺血痕,甚至會讓人以為那刑杖根本沒有打在他的身上。

一下接着一下,室內只剩下竹棍狠打在骨肉上的鈍聲。也不知道打了幾百下,就連那四個執杖的太監都累得手酸,陵洵卻自始至終沒吭過一聲,直到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也是仰面筆直躺下去的,終究沒有向秦超屈膝。

秦超面色青一陣白一陣,袖子一揮,讓人将陵洵直接拖到牢裏去關起來。

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近來中常侍經常做噩夢,那些死在他手裏的人頻頻借着周公的便利來夢中尋仇。特別是新帝上位之後,想要刺殺他的人越來越多,普通的侍衛已經無法再給他安全感。憑他敏銳的政治嗅覺,預料一場大亂馬上就要來了,知道想要在亂中自保,必然要先充實力量。因此他開始在民間廣為招攬陣法師入麾下,先用重金養起來,以防患于未然。

本來是高高興興來招安的,連賞賜和官牌都準備好了,前面幾個陣法師都沒什麽問題,在金銀官階面前,沒有不歸附的,偏偏到這個嘴上沒毛的黃口小兒這裏鬧出了事,真是掃興!

“大人,為何還留着這種人的狗命?”

小太監常年跟在秦超身邊,高潔之士也看過不少,為了不為宦黨驅使,光是明德門前的龍柱上就撞死了不少,卻也從沒見過有誰像這個小白臉般,猖狂到敢于當面忤逆九千歲。

“這人我留着還有用,殺不得。你們告訴下面的人,好好看着,可別叫他死了。”

秦超很快平複下怒意,又收斂為一樽慈眉善目的彌勒佛像,慢慢從袖子裏抽出一塊手帕,輕輕擦了兩下手。這手帕正是出自錦繡樓的工藝。

早就聽說過錦繡樓的名聲,宮裏每年也都會買他們家的布料,但之前秦超也只是覺得錦繡樓的料子穿着舒服,卻從沒注意過,這裏竟然另有乾坤。

他活了大把年紀,還是頭一遭見到能将陣法之術融于刺繡中的人,而這背後的意義卻不一定誰都能想到,恐怕也只有等到天下真正亂起來,才會讓人恍然大悟。

如果可以,秦超其實也很想把這個小小的三流陣法師弄死,他一看這人的眼睛就有種強烈的不舒服感。可他卻不能,或者至少在這人交代出陣術融于紡織刺繡的秘訣前,還得留着他的命。

所以怎麽才能讓他乖乖配合?

從今天這情況來看,這繡樓老板恐怕又是個喜歡和宦臣作對的硬骨頭,尋常酷刑只怕沒用,

秦超驀地想到繡樓老板那張比女人還要美上幾分的臉,忽然露出個陰森的笑容,吩咐下去:“等過了今晚,便将他轉到最下等的公共牢房。”

太監們的心意似乎總是奇跡般地相通,那小太監立刻會意,興奮地跑去安排了。

陵洵被人丢進牢房,雙腿劇痛猶如生生砍斷,皮肉連着骨,輕輕牽動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他氣喘着,勉強爬到牆邊靠着坐下,對着陰暗潮濕的牢房,忽然笑出來。

草莽間沉浮多年,他原以為自己早就磨去臉皮,成了一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行屍,沒想到,血肉模糊的死肉裏,居然還殘存着那麽一把不顯山不露水的鐵骨。

其實他今天并沒打算自找死路,不過就是跪他一跪,他連大黃狗都跪過,跪個太監又有何妨?可是當他看到秦超那張臉,想到這人手上握着的陵家滿門冤魂,這雙腿就不聽使喚了。

平白成了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這多少讓陵洵不太習慣,呆呆地看着鐵籠,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了記憶中的那個人。

“怎麽哭了,誰惹你傷心了?”

這聲溫柔淺淡的關懷,成了後來無數次噩夢的慰藉,每當落魄孤獨,走到絕路,都會情不自禁将這穿着灰布衫的少年從心裏最深的位置挖出來,當做暫時的取暖。可惜的是,幼時印象早已模糊,這心心念念的人也只剩下一道似是而非的模糊輪廓,記不得具體眉眼。

十幾年未見,當年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又是什麽模樣?

一定比他要幹淨許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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