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出這歌中再明顯不過的反意,陵洵不禁打了個哆嗦,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要被這似鬼哭的歌聲弄得倒豎起來。
他似是預感到什麽,忙将手中黑紗展開,再展開,等最後盡數展開,黑紗竟有一條成人鬥篷大小,薄如蟬翼,幾近透亮。他将這黑紗鬥篷披在身上,頓時便隐于夜色之中,雖然做不到完全看不見,但是只要不是特意留心去找,很難注意到他的存在。
這是陵洵壓箱底的寶貝,以最細最柔最輕的頂級蠶絲,加以陣術原理,由他親自織就,融五行于一統,遇水化水,遇風随風,可變百色。
若是頂級的陣法師做這件鬥篷,定然可以将身形全部隐匿,可惜陵洵是個二把刀,這東西由他制出來,只能當做一件頂級夜行衣,當初他苦心研制,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落跑時方便些。然而就算這點微末本事,在陣法師人才凋敝的當今,也能讓秦超眼饞得不行。
身上有了這層保護,陵洵膽子大了點,繼續向着歌聲傳來的方向走。
終于,在靠近南門通往皇宮的玄天正道上,他看到了那些唱歌的東西。
之所以說是“東西”,而不是人,是因為陵洵也無法确定那些到底是不是活人。他們全都穿着黑袍,頭戴鬥笠,臉上黑氣遮面,看不清五官,身影若隐若現,似虛還實,好像各自分明彼此獨立,放眼望去,卻又好像煙霧一樣連綿成片。
他們集結在一起,形成一個無懈可擊的方陣,長寬足有十丈,正緩慢向着皇宮行進。在隊伍的最前面,有穿着铠甲手拿矛戈的兵士,企圖阻攔這支隊伍的行進,然而就好像是螳臂當車,那無聲無息向前推進的隊伍,竟然沒有半分停滞,任何想要擋在他們前路的人或事,唯有毀滅。
一波又一波的衛兵倒下了,先前陵洵在巷子口看到的那種像煙火一樣拖着光尾的白色東西,不時從隊伍中射出,落在車轅梁柱上,瞬間起火,火勢迅速蔓延,映亮一方天空,宛若點起明燈。若是落在衛兵的身上,立時便将他們燃成一個個光球,最後留下一攤攤齑粉,無助地堆砌在地面,任由後來者踩過。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入穹雲兮屹天地,長槊搗兮,山不周……”
“站住!再敢靠近,我們就要投火石了!”衛兵之中的小頭目大喝,然而當那唱着歌的隊伍越來越靠近時,他持刀之手劇烈地顫抖,暴露了他此時的色厲內荏。
“天有日兮九輪争輝,焚良田兮炙屋舍,羽箭射兮,日餘燼……”
隊伍的最前方距離皇宮的護城河只剩下不到半裏的距離,這些皇宮護衛都是從禁軍中百裏挑一的精銳,然而卻被這如幽靈鬼魅般的隊伍逼得節節後退。
“城防兵弓箭手準備——”
皇宮的外城牆上早就有弓箭手彎弓搭箭待命多時,只等着那些黑袍鬥笠的東西靠近,便以箭雨迎之。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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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繃彈之聲在夜空下轟然回響,密密麻麻的箭雨從城牆傾覆而下,攜帶着避無可避的淩厲去勢,讓距離皇宮百步之內的地界成為萬箭穿心的修羅場,甚至連那些來不及撤退的皇宮衛兵也一并射成了篩子。
然而眼看着箭雨即将抵達城下方陣,方陣忽然變換了隊形,那些黑袍鬥笠的人影驀地四散開,看似淩亂,卻施施然不急不緩,井然有序。
他們腳踏着旁人看不懂的步子,揮舞起寬大的黑色衣袖,動作整齊,竟有種肆意舞于天地之間的飄然美感。
“水有龍兮霍亂蒼生,翻江海兮弄洪潮,狂刀斬兮,龍斷骨。國有王兮道淪德喪,食忠骨兮啖兒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他們一邊舞袖一邊繼續吟唱,聲音越來越齊,越來越響,漸漸竟有震耳欲聾之感,而随着他們的隊陣變幻,空中忽然刮起狂風,吹動得他們黑袍獵獵,那漫天的箭雨也随着這陣狂風,被吹得七零八落,成了滿地無用的竹簡。
“投火石!”城防軍官再次下令,然而這次的聲音卻不再有底氣,隐有顫抖之音。
沾了火油的巨石被點燃,紛紛用投石機投向城下,勢不可擋直墜而下,仿佛天降業火。
然而那些黑衣鬥笠人又再次變換隊形。
陵洵一直在遠處看着,這次終于認出了那新隊陣的陣型。
這陣型一邊長列宛若游龍,長列之外另有一圓陣,圓陣融于長列之中,長列包在圓陣之外,暗合星象中的“潛龍吞月”。
潛龍在淵,本是水屬,而月在象上為水,在數上為金或者木。金生水,水生木,所以無論從哪邊論,“潛龍吞月”都是雙水相生之勢,算是少見的極陰極水的星象,若是在現實中出現,則預示天降大水,洪澇之禍。
果然,這陣型組成不久,便見皇宮上空黑雲聚攏,大雨傾盆而至,轉瞬間便将那些火石熄滅,接着那些黑衣人再次變換陣型,即将墜落的巨石竟然在半空中分解為漫漫黃沙,被風雨攜卷而返,劈頭蓋臉潑向皇城頭。
那些站在城樓上投石的士兵頓時一片慘叫,不是被黃沙迷了眼疼痛難忍,便是被堵塞了口鼻無法呼吸。
“國有王兮道淪德喪,食忠骨兮啖兒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歌聲穿透雨幕,向着那牢不可破又尊貴不容侵犯的宮宇深處飄去。
陵洵眼看着那些黑衣鬥笠人影又重新結成方陣,即将跨過護城河,破開九重宮門中的第一道防護。
然而就在這時,一支火箭嗖地從皇宮內竄出,竟不畏大雨,精準射向隊陣中某處。
與先前的從容變陣不同,這一次那看似無堅不摧的黑衣陣型似乎有了片刻的騷動,接着還不等他們重整隊形,又有接二連三的火箭竄出,分別射向方陣不同地方,讓整齊的方陣變得更加搖搖欲墜。
這時忽聽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在城樓上叫道:“賊膽包天,你們這些小雜種,以為用陣術弄個虛影出來便能唬得住灑家?灑家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不能讓你們藐視皇威,對萬歲不敬!”
原本因為那看似無堅不摧的隊陣而感到絕望的皇宮護衛,在聽到中常侍秦超的這聲呼喝之後,頓時鼓舞了士氣,紛紛拿起掉落的武器,同時,原本緊閉的皇宮大門緩緩打開,從裏面躍然而出一隊人馬,看他們的穿着,有的着官服,有的只是平民常服,然而更多的,都是穿着宮人紫袍的宦官!
這些人手中并沒有刀叉棍棒,反而像那些黑衣鬥笠的人一樣,彼此組合成隊陣,手拈法訣,腳踩星位,不斷變換陣型。
“那些人是陣法師!我們也有陣法師!”距離這波人最近的士兵興奮地大叫起來。
大雨驟歇,皓月重現。
那些原本潰為黃沙的巨石重新聚攏,燃起熊熊烈火,向着黑衣鬥笠人的隊陣撲去。
似是知道大勢已去,那些黑衣鬥笠人影四散奔逃,其中大部分都在逃竄路上消散為黑煙,只有少數顯出活生生的真人,飛快地向各處巷口奔去。
“抓住那些作亂的陣法師!逆賊!一個也不能放過!”秦超氣急敗壞地下令,皇城護衛傾巢出動,展開圍捕。
陵洵這時才暗道不妙,他原本正藏在距離最近的一處巷子口,若是官兵追來發現了他,再查證他陣法師身份,他豈不是要被打成作亂的“逆賊”,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若是換了平時的腿腳,他倒也不會害怕被人追捕,可是如今他還算個半殘呢,翻牆都要磨蹭個盞茶時間,連跳上房頂都做不到,怎麽脫身?
眼看情勢緊迫,陵洵正猶豫着是該跑還是幹脆裝死藏着不動,一名秦超手下的陣法師似有所覺,飛速向他藏身的地方奔來。
眼看着就要暴露,陵洵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背心狠抓了一下,待他想要反抗,眼前一黑,腳下懸空,只見光影流轉,千家萬戶的大門在他面前一閃即逝。
這感覺陵洵有過,就是當初被那長史官拐跑的時候,也是這樣。
等陵洵雙腳再次踏上實地,發現自己竟身處一個陌生的廟宇中。
這廟中院落雜草叢生,廟門朱漆剝落,半扇窗子都從合頁上掉下來,顯然是廢棄已久。陵洵站在廟中,此時已經聽不到喧雜之聲,說明這裏應該距離皇宮很遠,天空中沒有了可怖的火光,只剩冷月寒星,清清靜靜地灑下幾許淺淡光暈,讓人能勉強視物。
周遭寂靜得落針可聞,陵洵四處查看,也不見将自己拐來的人,只好豎起耳朵,警惕地辨別空氣中每一絲細小的聲音,小心翼翼向着廟中供奉老君神像的內院走去。
終于,邁過破落的門檻,他看到了站在神像前的人。
那人正背對着他,身形挺拔消瘦,卻不顯單薄,只穿着簡單的灰布短衣,猶如一柄被粗布包裹的絕世寶刀,不管外面的鞘如何簡陋,也無損神兵銳氣。
陵洵忽然瞪圓了雙眼,眸中映着那人背影,嘴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沉吟良久,他帶着些試探地輕喚出聲:“……恩,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