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穆九讓謹言抱來一樣東西,包裹得十分嚴實,待裏三層外三層地拆開,卻見裏面竟是一把做工考究的古琴。稍有通曉音律的人就會發現,穆九這把古琴并不是如今流行的文武七弦琴,而是西周以前常見的五弦琴。五弦琴內合五行,外合五音,傳說是一名陣法師所創,借音律勾通天地五行之氣。

衆人不知他這種時候拿出一把古琴要做什麽,不由低聲議論。

穆九也不解釋,斂衽而坐,将古琴橫放于膝頭開始撫曲。

水面上停舟十幾,皆以他所在船只為中心,漸漸靠攏。大雨滂沱而下,卻并沒有打濕他的衣衫,舟上衆将士先前已經見識過穆九的本事,自然不會再驚奇,可是那岸上的百姓們遠遠看過來,見此景象,無不瞠目結舌,看向穆九的目光隐有敬畏之意。

穆九不為周圍環境所動,只專注撫琴,那琴音初時嘈嘈切切,尚且蓋不住雨聲,然而很快音調急轉,大起大落,餘音回蕩,呈現出氣吞山河之勢,聽得人神魂激蕩,心緒也跟着起伏不定。

“不好,捂住耳朵!大家捂住耳朵!”徐光察覺出琴音中所含的渾厚能量,遠比最高深的武功內力磅礴,尋常人恐怕無法承受,于是出言提醒。

他手下的将士自然立刻依言捂住耳朵,然而那些岸上的百姓卻遠沒有士兵訓練有素,來不及動作,只是呆呆地看着穆九。

陵洵聽出穆九的琴音中交錯五行之力,雖能量強大,然而五行相生相克,彼此牽制,并不會真的對人産生傷害,便道:“無需害怕,這聲音不會傷人。”

船上的人對他的話無動于衷,他的聲音不高,卻不知為何,遠遠地竟傳到岸上,灌入每一個人的耳朵。那些村民驀地一怔,這才将目光從撫琴之人身上移開,轉而看向旁邊的男子,然後驚訝地發現,他身上的衣袍居然也是沒有被打濕的!

而且……這男子長得也太好看了些,唇紅齒白眸若燦星,簡直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物!

陵洵話說出口才覺得異樣,發現自己的聲音被人用陣術處理,因此才會傳得極遠,他看向穆九,穆九卻沒有擡頭,此時音律已進入最為急促激烈的段落,他驀然拂袖一撥,五弦齊震,發出如裂帛般的铮铮之聲。

那最後一下的琴音合鳴仿佛有形,如長刀劈山,徑直裂開雨簾。

不斷蠶食山包的洪水應聲向兩邊分開,竄起十幾丈高的水幕,讓那岌岌可危的水位線驟然下降丈許。

穆九收琴站起,對徐光道:“只能堅持三炷香。”

徐光當即從震驚中醒神,忙命人組織運送岸上村民。有了這三炷香的時間,往返一次不成問題,他們這裏十幾條小船,能帶走小半人,等下一次空船而返,就可以将剩下的人全部運走。

岸上衆百姓知道自己能夠保命,齊齊向穆九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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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熙這時才對陵洵怔然道:“思辰先生……這位是思辰先生?”

陵洵點頭:“是。”

袁熙錯愕。

思辰先生……居然是陣法師?!

船隊先将老弱婦孺接下來,繼而沿路返還開往大船停泊的地方,陵洵在途中問袁熙,可知道堤壩因何被毀。

袁熙眼神驟然陰沉下來。

陵洵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測只怕中了八九分,試探問:“和你大哥有關?”

袁熙不答話,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嘴角。

陵洵有些不可置信,“他們膽子也太大了!為了對付你放水淹了這麽多地方,袁大人不管嗎?”

袁熙冷笑,“他們只要将這黑鍋推到涼州兵身上就是了,明面上處理幹淨,袁大人就算慧眼,也舍不得将那賤婦和寶貝兒子如何。能将我弄死,袁新這一招也就值了。”

袁向對袁熙遠不如大兒子寵愛,卻也盡了為父之責,袁熙平日對父親十分尊重,然而此時他稱自己父親為大人,可見心寒。

陵洵暗自嘆息,與他相比,袁熙的身世其實更糟心。

他本是堂堂正正的袁府嫡出公子,母親更是将門之女,可惜他爹袁向心裏住着一片白月光,大婚前便瞞着袁熙母親家,與青梅竹馬的遠房表妹私定終生,等袁熙母親過門,表妹肚子裏已經有了袁新,也就是袁熙的庶出大哥。

袁熙母親性格直爽,比不得白月光會梨花帶雨惹人同情,受了不少氣,後來心灰意冷,生下袁熙不久便郁郁而終,那時候袁家老太爺也沒了,無人轄制的袁向便将白月光扶正,而袁新也一躍而坐到袁熙頭上。若不是當年白月光位子不穩,還忌憚着袁熙外祖家勢力,只怕袁熙也很難活到現在。

“接下來你打算如何?”陵洵不想再提袁熙家裏的事讓他難過。

袁熙望着被大水淹沒的村鎮農田,眼底郁色漸濃,淡淡道:“這荊州是待不下去了,袁新一定會借機向父親進言,将這水淹十八縣的責任扣在我頭上。”

“可是他們不是假借涼州兵之由嗎?怎麽還能怪你?”

袁熙看了陵洵一眼,“失察之罪。”

陵洵氣得直罵人:“他奶奶的,真是受夠了這窩囊氣!咱不在這裏待了!”

袁熙見陵洵為他憤憤,面色終于和緩了一些,明知故問:“不在這裏,我能去哪裏?”

陵洵毫不猶豫道;“你和我走吧!随我回清平山。”

袁熙挑眉:“呦,這麽仗義?不是你假裝不認識我的時候了?”

這是在翻舊賬,怪他當初在穆九門前不與他相認。

陵洵索性直言不諱,“我知道你想請懷風做幕僚,怕你不肯讓我們離開荊州,想要保住清平山安穩,必須要請動懷風這樣的人。”

袁熙不說話了,他不得不承認,陵洵說得沒錯,若不是他臨時有事離開,真的被他碰上,他絕對不會輕易讓名滿天下的思辰先生離開,無論用什麽手段,也要将人留住,以免他另尋他主,日後給袁家造成隐患。然而他心中同時也在問自己,若是穆九想要輔佐的人是陵洵,他會不會阻攔?

時至今日,他已經無法知道答案了。

小船很快抵達了大船所在位置,待衆人登上大船,袁熙問陵洵:“你怎麽好端端不在益州待着,跑去了清平山?”兩人都很默契地揭過了那容易讓他們生嫌隙的話題。

“說來話長,對了,子進,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找到了我姐姐,就在清平山上,她嫁給了鐘離山。”

袁熙聽說過鐘離山的名頭,聞言本欲露出驚喜之色,卻見陵洵神情悲傷,不由蹙眉:“怎麽回事?”

“姐姐已經走了,難産。她給我留了個外甥,所以我一定要保清平山。”

見陵洵越說越難過,袁熙很想道一聲節哀,不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陵洵腦門上彈了一下。

陵洵吃痛捂住腦門,瞪向袁熙。

袁熙似笑非笑:“你當真肯收留我?”

陵洵:“這是自然,你我是兄弟,有我一口便有你一口,只要你不怕以堂堂袁府公子的身份落草為寇。”

袁熙自嘲:“都已經落得這個不人不鬼的模樣,又何懼為寇?”

“好!不愧是袁子進,就這麽定了!”陵洵擊掌而笑,總算重新調整好情緒,拉着袁熙的手,“來,我先将你引薦給懷風。”

懷風?袁熙心道,這稱呼叫得何其親切?

陵洵和袁熙兩人說話時,穆九一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個謀士對主公應該有的距離。然而當陵洵将袁熙拉到穆九面前,袁熙看向穆九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探究,不知道他這樣的人物,為什麽會獨獨選中風無歌這一介布商,再想到陵洵喚這人懷風的親近語氣,心中竟隐有不快。

“懷風,這是袁熙,袁家二公子,你可稱呼他子進。子進,這是穆先生,想必不用我多說。”

“久聞思辰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袁熙沖穆九拱手施禮。

“袁公子謬贊,穆九不敢當。”穆九略微點頭算作回禮。

謹言在旁小心觀察着他家主人神色,總覺得家主雖然對人一向淡漠,不會多做寒暄,但是對這位袁熙公子,似乎格外疏離。

“好了,有什麽話以後有的是時候說,子進想必餓了,先吃點東西!”陵洵勾着袁熙脖子往船艙裏走。

穆九立在原地,看着兩人親密的背影,靜默片刻,徑自轉身走向另一個艙室。

“先生不去和風公子一同用飯嗎?”謹言跟在後面小聲問。

穆九卻只是淡淡看了謹言一眼,謹言便立刻噤聲,覺得被主人那一眼看得骨頭縫裏都冒冷氣。

這條船上的士兵都是袁熙的嫡系,自然比陵洵想得更周到,不用吩咐,便已經有人端上熱水熱飯,伺候袁熙洗漱。等兩人對坐,陵洵準備動筷子時,才驚覺身邊好像少了什麽。

诶?懷風呢?

陵洵忙命人去請,卻只等來了謹言。

“主公,先生他說不吃了,自去休息,讓您不必挂念。”

怎麽能不吃飯?

陵洵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麽。

是不是方才以琴音分水,傷了元氣?”

他也顧不上吃了,扔下筷子匆忙起身。

“去哪裏?”袁熙問。

“你先吃,不必等我,我去看看懷風。”

看着對面那空了的席位,袁熙若有所思,心裏越發不痛快。

什麽時候見過風無歌為旁人扔下筷子顧不上吃東西?想當初,多少萬貫的生意找上門,他也能慢條斯理把一頓螃蟹宴吃全乎了才見客。怎麽對上這穆懷風,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陵洵來到穆九所在船艙外,輕敲了兩下門,不見回應,小聲喚道:“懷風?”

謹言勸道:“主公還是回去吧,先生吩咐了,他要休息,誰也不得打擾。”

陵洵擺手:“別怕,出了什麽事有我擔着,方才一直沒顧上,我總要看他一眼才能放心。”

謹言心裏嘀咕,這有什麽不能放心的,那琴音分水的小術對家主來說只是小事一樁,但直覺告訴他,最好還是不要多嘴,于是只能默默退了開去。

陵洵推門而入,見穆九正身體朝外側躺在床上,似乎是在閉目養神。

“懷風,你可還好?”陵洵走近了。

穆九睜開眼,艙室內光線不好,他的表情隐匿在暗影中,看不真切。他坐起身,似乎要起來行禮,被陵洵出手壓住。

“不用起來,你好生歇着,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穆九垂眸看向陵洵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陵洵見他不說話,又問:“懷風,是不是剛才撫琴,傷了元氣?”

手腕驀地一緊,陵洵驚覺穆九抓住他,也來不及驚訝,卻被對方用力往前一扯,跌坐在床上。

穆九将陵洵拉近,在暗中凝視。

陵洵緊張得忘了呼吸,忍不住瞪圓眼,就見他忽然擡手,在自己額頭上用力彈了一下。

陵洵:“……”

陵洵一臉驚詫地捂着自己腦門,簡直不可置信。

穆九方才做了什麽?

然而穆九彈了這一下,竟一言不發,又躺回了床上,重新閉上眼睛,不再理會陵洵。

陵洵眨巴眨巴眼,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來懷風有夢游症啊……

只是懷風夢游的時候,力氣未免太大了一些。

陵洵臨出門時還不忘替穆九找來被子蓋上,直到他離開,穆九才緩緩睜開眼,将剛才用來彈陵洵額頭的那只手從被子裏拿出來,出神地看了許久,緊接着似是忽然想到什麽,猛地攥緊拳頭,微蹙起眉,待他重新松開手,神色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冷清。

篤篤篤,舷窗外傳來古怪的聲音,似乎有人拿利器撞擊窗框。

穆九神色微變,廣袖拂過,帶起一陣勁風,将那舷窗掀開,一只雪白的八哥撲棱棱飛進來。

八哥落在穆九面前,穆九将一枚紅色小藥丸彈進它嘴裏,八哥嘴巴一張,口吐人言:“青龍已入三界之海,勢破,恭喜九爺。”

“回去告訴他們,以後若無大事,不要再輕易送信。”穆九對那八哥淡淡吩咐,好像它能聽懂人話一般。

八哥歪了歪腦袋,見穆九沒有其他交代,這才拍打翅膀重新飛出窗外,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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